破洞上的花
丁女士47歲商人
【訴說】38歲那年我離婚又下崗,倒霉到就剩一個11歲的女兒。遠在南方的堂姐得了腦血栓,半癱瘓,姐夫上班,外甥女在北京念大學,她需要陪伴和照顧,就勸我?guī)е畠哼^去。堂姐家房子很大,附近也有學校,姐夫會辦好女兒的上學手續(xù)。我正想離開傷心地,面對誠意邀請,我收拾好行裝,帶著女兒出發(fā)了。
異鄉(xiāng)因有堂姐,日子過得還不錯。照顧堂姐不需要全天候,我和女兒有吃有喝還有工資,慶幸之余覺得有些安逸,便想著能再多干點兒啥。我有一手織補手藝,想到街上攬活兒賺些錢,好讓堂姐降點兒工資,這樣心里能坦然一些。
堂姐說你干得夠多了,就那點兒工資,不能降。但發(fā)揮特長多為女兒賺點兒錢,她支持。每天下午3點左右是她的睡覺時間,我可以出去做織補,5點半再回來。堂姐家不遠處是個書院,南門口挺熱鬧,更重要的是,這里是女兒放學的必經(jīng)路,我可以目送她回家。
開始時沒活兒,我咬牙堅持,憑著好手藝和好服務,漸漸有了回頭客,收入穩(wěn)定下來。一天,我正在忙活兒,一抬頭,發(fā)現(xiàn)女兒在馬路對面怔怔地看著我,一瞬間吧,她轉頭跟身邊同學說笑走了。我長吐一口氣,心想,女兒并沒發(fā)現(xiàn)我,是自己心虛了。
可還是因為不安而走神,手下的活兒也亂了,顧客皺起了眉頭。我連忙道歉,一針針地把縫好地拆開重新織補,大冷天的,竟急出一頭汗。收工回到家,發(fā)現(xiàn)堂姐和女兒都在,一老一少在聊天。見到我,女兒自自然然地問:“媽,買菜去了?”看來,我剛才是看錯了,女兒真的沒有看到我。我徹底放松下來,馬上進廚房忙活,還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不一會兒,姐夫也回來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我做的晚餐。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從這件事起,我的生意突然變火了,每天只要坐下來,就會有顧客主動找過來,拿著需要補的衣服。有時應接不暇,我讓顧客找別家,可他們都會耐心等。終于有一次,我實在忙不過來了,就對等候的女顧客說:“對不起呀,天太涼了,你還要等,找一下別家吧。”可她卻說,沒關系,笑著站在那等,還一個勁夸我活兒好,收費又低,自己沒別的事,不著急。
于是,我一邊干活兒一邊跟她聊天,聊著聊著,她感慨了一句:“你可是好福氣,有個那么懂事的女兒。”我一愣,抬起頭問:“您認識我女兒?”
她和善地笑了,說:“不認識,不過,她和我兒子在一個學校,她可是學校的小名人啊。”我心里有點兒得意,隨口問:“那丫頭學習還行,咋還在學校出名了?”她答:“可不是嘛,同學們都知道她。她做了許多小卡片,發(fā)給大伙兒。那么小的孩子,多懂事,知道心疼媽媽。”
我疑惑了,什么小卡片?“你不知道嗎?”女顧客有些意外,馬上從包里拿出一張粉紅色的小卡片。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請找我的媽媽織補吧,她在書院門南口,她有最美的笑容和最好的手藝,能讓衣服上的破洞開成花。”
紅色的筆跡,是女兒稚嫩的字體,旁邊還畫了一個可愛的笑臉。孩子說得多好,媽媽能讓衣服上的破洞開成花。我的人生何嘗不是,曾經(jīng)有個大破洞,我在努力自救,修補破洞,并在上面織出希望的花。
這是9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女兒已上了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yè)。跟著媽媽在異鄉(xiāng)奮斗的日子,教育著她,也改變著她,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開出真實的花了。
成大事的樣子
袁女士49歲公司職員
【訴說】2009年春,我“織圍脖”(寫微博)正起勁,全網(wǎng)逛、評論和發(fā)私信,鬧騰了兩年多,居然有了一萬粉絲。我每天拿出四五個小時關照他們,本著罵也是流量的想法,臉皮混得極厚,整天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我收到一粉絲的私信,說要離家闖世界,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我能給什么幫助?這是心里話,但不能說出來,畢竟人家是你的粉絲,把你當人生燈塔看。所以我違心地、虛偽地表示熱烈歡迎,來吧,我去火車站接你。
那天,她拖著行李箱站在馬路牙子上,第一次進城似的,眼神露怯地叫我一聲“姐”,便一頭扎進了我的生活中。我接過她的拉桿箱,責無旁貸地請她吃飯,理所當然地付了賬——從我認識她第一天起,我們之間的角色,就毫無回旋的余地。她柔弱無依,天真得不像話,卻膽色過人,毫不畏懼,一副火上房關我屁事的樣子,反正總有人可以投奔。
她告訴我,在家鄉(xiāng),一個月掙1500元,還沒相親時遇到的中專畢業(yè)生多。她受了刺激,不想從此陷入蒼白的人生中,只是想逃出來,讓生活有幾分亮色。至于要做什么,老天爺餓不死小家雀,總能生存下來吧?
我在這座城市也是掙掙扎扎、一步三晃的,連個穩(wěn)定住處都沒有。她看出我很為難,就拿出手機,投奔另一個“姐”阿英,她群發(fā)私信人之一,一枚剩女,跟另一位女孩合租一單元房,一室一廳。她到來后,在小客廳支了個小床,總算有了個睡覺的地方。
開始找工作吧,不好意思,我又幫不上什么忙,因為我也處在有今天沒明天的打零工狀態(tài)。她“姐”多,找份差事不難,先在咖啡廳做了一陣服務員,后來覺得太累吃不消,又換了一家策劃公司。
這公司聽著挺牛,其實是夫妻店,外加一個帶賬會計,屬于一年不開張、開張頂一年的主。在一個小區(qū)一層租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白天辦公,晚上生活。她來就是勤雜兼買菜,忙得飛起來,每天早出晚歸,阿英和另一位室友不勝其煩。
可她卻渾然不覺,整天美滋滋的,說兩位室友生活很簡單,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外加打豆豆游戲。至于她自己,除了當豆豆打外,其他都很好。她太瘦弱,一般不讓她干活兒,有次搬沙發(fā)突然無力松手,砸到阿英的腳,阿英號叫完罵她:“笨得欠揍!”
我問:你們仨誰做飯?她非常平靜地說:“除了我,她倆都做。”好像她不做是正常的。我又問:“馬上入冬了,你帶冬裝了嗎?”她又非常平靜地說:“沒帶,春天來的,沒想那么多。家里給寄了一次,跟同學賣慘,她們寄了幾件。只是現(xiàn)在洗衣機壞了,沒有干凈衣服換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著,確實不太干凈,像沒洗的抹布,可能今天脫下?lián)Q另一件也不洗,明天拿起來再穿。就問:“你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服,就敢一個人出來闖江湖了?”她一臉無辜地說:“是啊,我啥也不會,活得不也好好的。大學時,臟衣服都是帶回家我媽給洗……”
去她住處前,阿英已經(jīng)打電話囑咐她收拾一下屋子。我先到達,阿英半小時后推門,一看,不高興了,沖她大聲說:“讓你收拾收拾,答應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聽?”我四顧環(huán)境,也真是呀,哪哪都是臟衣服、紙箱子,被子也沒疊,亂糟糟地堆在床上,看上去也是長期沒洗。
她像受驚的小白兔,嘟囔著:“人家已經(jīng)收拾了啊,這不挺干凈的嗎。”一會兒,有人送快遞,是同學從外地給她寄來一些衣服。阿英調侃說:“這孩子老是可憐兮兮的,騙取同學的同情。她也不挑,來者不拒。”
我呵呵笑了,心想,這丫頭就這樣簡單輕便地生活著,用著別人的枕頭,穿著別人的衣服,還蓋著別人的被子,一無所有又無所畏懼,倒是個成大事的樣子。
春節(jié)前夕,在換了5份工作之后,她終于更勇敢地從生活里全身而退,回家嫁人去了,沒有留下一點兒存在過的痕跡。“人生總是在不斷流浪和回歸的。”我在電話里跟阿英說,她唉了一聲,撂了電話。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孟先生36歲農民
【訴說】第一次進城時才16歲,是同鄉(xiāng)介紹的差事,到一對老夫婦家做護工。有病的是老頭,82歲,13年的腦血栓,身體很好,但精神不太正常,特別能鬧,白天四處走,還往家里撿東西。更可怕的是總走丟,派出所、交通臺常見他的名字。
有一次,老人徒步從城南家住地,走到了城北新區(qū)。兒女都在外地,急得要死,兒子準備買機票趕過來。找了16小時,最后被一位聽到廣播的路人發(fā)現(xiàn)才得救。這一天天鬧的,老太太精疲力盡,兒女決定找個陪護,我便出現(xiàn)在這個家庭。
老太太是退休教師,有修養(yǎng)有文化,和藹親切,對我很好。我有單獨房間,平時什么也不用做,就是陪老人,白天陪他四處逛,晚上伺候他睡覺。我叫他倆爺爺奶奶,他倆也把我當孩子待。
在這家,我有了許多“第一次”。第一次使用天然氣,第一次用洗衣機,第一次用花灑洗澡……在鄉(xiāng)下,我真的沒見過這玩意。村里有溫泉,我們都在那里洗澡。現(xiàn)在開發(fā)了,成了旅游打卡地,村民也都富了。那時的水更好,沒設備也沒人,扯遠了。
陪老人逛了三個多月,我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大年初五剛過,老兩口就催我回去。這三個多月,我不僅有了收入,過節(jié)還有禮包,又學到許多城市生活技能,人也白了胖了。老人特別依賴我,已經(jīng)到了沒我不行的程度。每天我倆吃飽喝足,就向大街出發(fā)。奶奶在家做完家務,還有休息時間,我們仨的日子歲月靜好。
4月的一天,大地回暖,草長鶯飛,我和老人又出門了。他看上去特別高興,昂首挺胸,健步如飛,見我一路小跑跟著,孩子似的咯咯笑。我跑一會兒追一程,他停一會兒笑一程,不知不覺夕陽西下,大街上涌起下班人潮。我跟著他小跑,他突然玩起躲貓貓。我極力配合,陪著他玩,可玩著玩著,他就不見了。
現(xiàn)在回想,老人是覺得好玩,有意把我甩掉。可萬沒想到,這一甩卻大難臨頭,我倆走失了,他不見了。我蒼蠅似的四處亂碰,越碰越?jīng)]了方向,只好跑回家跟奶奶講了,奶奶沒責怪我,而是在我的攙扶下,再次走進派出所。
奶奶開始還淡定,說常出現(xiàn)的情況了,會找到的,不用告訴兒女。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人是在我眼皮底下走丟的,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我讓奶奶回家等消息,還把她的老閨蜜張老師請過來陪伴。我守在派出所,也守著交通臺的信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到了23點,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的心在下沉,奶奶顫抖著撥通兒女的電話。等他們一一趕回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老人仍然無音,我死的心都有了。
在老人失蹤120小時后,噩耗傳來,他倒在了通往另一座城市的鐵軌旁,衣著完整,神態(tài)安詳,法醫(yī)鑒定是自然死亡。民警的推斷是,老人迷路了,就沿著鐵軌走。他家附近確實有鐵軌,列車時常呼嘯而過。他受限的思維認定這么走就會到家,可這是條錯路啊,他越走離家越遠,最后精疲力盡,倒在無人的、長滿荒草的地方。
沒有人責怪我,更沒有人讓我承擔責任。相反,這家人給了我最大的寬容和安慰。我是帶著極大的內疚和感激離開的,從此再也沒離開土地,一直當農民,直到今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