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一聲山水綠

蔡武

今年7月23日，動畫電影《白蛇2：青蛇劫起》上映，盡管在疫情期間，仍創下超過5億的票房，位列中國動漫電影史上票房第10名;而它的前作《白蛇1：白蛇緣起》在2019年1月上映時，也創下了4.7億的票房，且獲得32屆金雞獎最佳美術片獎，這兩部影片在業內口碑亦極佳，被譽為“中國動漫崛起之作”。而我的關注點則在這兩部影片的背景選擇上，時間背景是唐朝，地點背景則是永州的捕蛇村。柳宗元一定沒想到，1200多年后，他寫的《捕蛇者說》會成為一部極具現代魔幻感的時尚電影的大IP吧，這無疑說明了柳宗元對后世的巨大影響，這也是我在2015年、2016年連續兩年共4次去永州尋訪柳宗元遺跡的原因所在。

永州古稱零陵，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開始修建，隋唐才始稱永州。

我以為，永州的歷史可分為兩段，一段是柳宗元被貶永州前的永州;一段是柳宗元被貶永州后的永州。這如同柳宗元的人生可分為兩段一樣，一段是被貶永州前的柳宗元，一段是被貶永州后的柳宗元。永州成全了柳宗元，柳宗元美麗了永州，兩者相互成全，留下名人、名作與名城的雋永詩話，中華書局出版的《柳宗元集》共收錄其678篇詩文，其中創作于永州的達500篇，便是明證。

如果說張家界是一幅美麗的畫，那么永州就是一本厚重的書。而這本沉甸甸的線裝書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無疑是由柳宗元書寫的。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宗大歷八年（773年）出生，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世稱柳河東。20歲中進士，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順宗即位，擢為六品禮部員外郎，協同宰相王叔文諸人，在半年內推行削弱藩鎮權力、限制宦官干政、罷宮市、廢五坊等一系列改革措施，由是受到宦官、藩鎮及守舊派朝臣的聯合反對。八月，宦官俱文珍與藩鎮里應外合發動政變，順宗被迫禪位給太子李純（即憲宗），改元永貞，史稱“永貞革新”。九月，柳宗元被貶邵州（今湖南邵陽）刺史，途中改貶更低等級的永州司馬。

永貞元年九月，柳宗元帶著年近七旬的母親，和5歲的女兒前往遙遠的南方，開始了他十年的永州貶逐生活。他們從長安出發，3個月后才抵達永州。司馬是閑官，并無具體工作可干，也無官所衙門居住。他們一行人最初就寄居在城內龍興寺里。因水土不服，母親半年后就病逝了，而女兒在10歲時夭折。他的發妻更是當年在長安與他成婚3年后便病死了。他在龍興寺的住所5年失火4次，“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是他貶謫生活的高度概括。

如果不找到一個出口，柳宗元會被逼瘋的。所幸的是，柳宗元找到了，那就是永州的山水。809年，來到永州4年后，柳宗元寫下了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記》。從此，永州走進了中國文學史，柳宗元則走出了人生低谷，他帶著我們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他繞著永州城行走，一塊石頭，一條小溪，一個土丘，一段石橋，都會讓他駐足、發呆。要不就是和隨從一起喝酒，喝醉了就在野外枕石而眠。“悶則出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今天的永州人經過考證，將永州八記中的八處勝景都一一對上了號，以方便后人尋訪。

寄情山水，本意是逃避，但慢慢地，心靈在與山水的碰撞中，產生了電光火石般的反應，他忽然覺得，西山的卓爾不群，荒丘的超塵脫俗，小石潭的遺世獨立，石渠與石澗的清泠寂寞，袁家渴與小石城山的幽麗曲折無不宛如自己的縮影，他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我按圖索驥，將永州八記都尋訪到。永州的山水，因柳宗元而生動;這些平常的山野小景，經他的如椽巨筆拂過，頓時像鍍了金似的，古老典雅的氣息讓人沉思與懷想。

永州最重要的柳子遺跡當數柳子廟。柳子廟背靠西山，愚溪在廟門前流過。柳子廟始建于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現存建筑為清代光緒三年所建，白墻黑瓦，重檐飛角，像一個穩重的書生據案而坐。“柳子廟”三個字刻在一塊大青石板上，豎在正門的上端。左側門的上方，題有“透徹”二字;右側門的上方，題著“清瑩”二字，既是對柳子人品的褒獎，亦是對永州山水的真實描摹。

進正門，回頭看便是戲臺，戲臺重檐屋脊間塑著八仙和太上老君的雕像，往里走便到了正殿，正殿上方懸掛著“文冠八家”和“都是文章”的巨大匾額，時時凸顯著主人公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正殿里的側室則設有趙樸初先生題額的“柳宗元生平歷史陳列室”。正殿的正中有一座柳宗元的漢白玉坐像，頭戴方巾，目光深邃，右手握筆，左手持卷，正視前方。

柳宗元在永州十年并不只是游山玩水，更多的是在深入鄉野山村，了解民間疾苦。安史之亂后，永州人口銳減至十不足二，經濟凋零，民不聊生，而德宗時期開始的夏秋兩季征稅法，使得土地兼并現象更加嚴重，農民普遍流離失所。這時柳宗元遇到了三代捕蛇的蔣氏，以其遭遇寫下了千古名篇《捕蛇者說》，大膽地鞭撻了當權者，這對一個被流放的罪臣來說是需要何等的勇氣，要知道王叔文在被流放的第二年就被賜死了。《捕蛇者說》無疑就是一篇永州農村調查報告，若再加上他寫的《田家三首》，如“竭茲筋力事，持用窮歲年。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自眠”;“蠶絲盡輸稅，機杼空倚壁”等簡直就是替永州人民吶喊的控訴書。他更沒忘記自己朝廷官員的身份，提出“以生人為主”的以民生為主的主張。可是，那高高在上，遠隔千里的朝庭能聽到他的吶喊嗎？但永州的老百姓能聽到，于是他們為他建了這座廟。后人也能聽到，宋崇寧三年（1104年），宋徽宗趙佶賜封他為“文惠侯”，世人敬稱其為“柳侯”。

永州的柳宗元遺跡太多了，行走在永州，每一天、每一步，似乎都在他的山水里徜徉，好像永遠走不完，但有一處遺跡不能不去，那便是瀟水河旁的朝陽巖。

唐朝詩人元結在任道州刺史時，途經零陵，系舟巖下，因喜其山水，巖口又向東，遂取名朝陽巖，還把《朝陽巖銘》和《朝陽巖詩》刻在石頭上。徐霞客亦曾游過這里，在其《徐霞客游記·楚游日記》中說朝陽巖“一山怒而豎石，奔與江斗”，寫盡了朝陽巖的險峻與陡峭。朝陽巖壁上現仍留有從唐代至民國的摩崖石刻150多方，是湖南除浯溪碑林外，最多的石刻地。在朝陽巖的石壁上，有一首柳宗元的詩《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因朝陽巖在瀟水西岸，故稱西巖。“欸乃一聲山水綠”太有概括力了，太美了，每讀一次，便覺得天地霎時變綠了！而據史料記載，柳宗元的另一首詩《江雪》也寫于朝陽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首藏頭詩“千萬孤獨”不知打動古往今來多少人！站在這首詩的發源地，立于萬仞峭壁下，眺望茫茫瀟水一片，一種天地間無邊的孤獨，一種宇宙萬年的悲哀涌上心頭！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仍坐在朝陽巖下獨釣，他望著對面漸漸沉入夕陽里的永州古城，那根伸進瀟水的唐朝的釣竿怎么也收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