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國
領略大師畫筆,題畫詩或屬蹊徑,實非附庸。較之畫作,詩歌更容易保存,更容易觸發聯想,更容易闡釋題外之旨。唐代山水畫家李思訓名作《長江絕島圖》早已不存,蘇軾的題詩卻展示了又一個天地。詩云:
山蒼蒼,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
崖崩路絕猿鳥去,惟有喬木攙天長。
客舟何處來?棹歌中流聲抑揚。
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
峨峨兩煙鬟,曉鏡開新妝。
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畫是空間的藝術,畫作撲面而來的,不是物象,而是感覺,不是具體,而是整體,經歷了視覺沖擊,然后才看到山水、環境,才發現人物穿插其間,才揣摩到其精神狀態。詩在時間中流淌,詩的描寫順序,與此類同,這是作者探究的順序,也是指引欣賞的順序。
畫中山水相接,了無際涯,這種深遠感是畫面給人的第一感,更是奠定詩文寫作的情感色調,亦如書法作品中首字引領全篇,基調由此確定。山水的蒼茫與草原的蒼茫看似相同,其實不一,后者廣闊,前者往往讓人聯想到人生道路的難以預測和把握,心底油然生發出一種無助感。在這樣的鋪墊下,我們看到江中央的兩個不相連的小島,在蒼茫山水中孤零零的。仔細看島上,山崖崩了,前路斷了,山上的飛禽走獸也都離開了,更見孤獨,令人想起“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象。崩、絕、去三個字尤其生動,如剛剛發生,親眼所見。那么島上有什么?如果什么也沒有,畫面就不知所云,所以畫家添了這棵大樹。因為太遠,看不清是什么樹,只知道它直直地刺向天空。橫向的江水,凸起的孤島,如果沒有縱向的大樹,則缺少對比,構圖顯得平淡,意味也顯得平常。這棵樹的加入,使環境更顯孤獨,不僅如此,以今天的眼光看,會讓我們想起魯迅先生的《兩棵棗樹》,“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向奇怪而高的天空”,會想起毛主席的詞“刺破青天鍔未殘”,一種不屈的精神、斗爭的意志矗立在里面。這樣的孤獨、這樣的斗爭,是畫者、作者有意無意地說自己嗎?
鏡頭由遠而近,從整體到局部,畫面出現一只小船,是出現,似乎剛才沒有,所以作者問它“何處來”。雖沒有回答,作者卻仿佛聽到了回答,嘩嘩的槳聲夾雜著美妙的歌聲,隨著船行迎風的節奏,時高時低,這是真切的感覺,也應當是作者曾經的切身體會。注意這里有歌聲,因而帶出畫中人,抑揚的歌聲是歌者心情的真切反映,而之所以歌,是作者賦予的,與其說表現了畫中人的神情意態,不如說表露了作者的心理狀態。盡管前面講蒼茫、講孤獨、講崩絕去,講惟有喬木,但作者受到的影響似乎不大,沒有常見的阻滯、郁悶、悲戚,而是和著船行的節拍唱歌,這其實也是作者心中坦蕩的表現,是境界高于“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地方。就畫面而言,人立船頭,或觀看,或思考,或吟詠,或歌唱,這是畫面尤其是寫意畫所不能具體描繪的,那么怎樣理解人的動作,完全取決于觀者的喜好。作者選擇歌唱這個動作,這是其聯想的高超之處,也是寫作的精妙之處,更是作者精神狀態的真實之處。幾種聽覺揉在一起,與畫面空間融在一起,靜中有動,動中有情,這樣的通感,更體現了作者的心境。
到這里,畫面講完了,作者和觀者卻意猶未盡,就這樣結束當然不行,怎么辦?起承之后轉個角度。剛才人看畫,帶出了畫中人,那么再細致一點,想象畫中人看畫中島。主體變了,客體也變了,但是看的主要對象沒有變,還是孤島。其實山水茫茫,畫中人看島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的,這里與其說是看島,不如說是在看自己,當然,這種看自己還是要通過看島表現出來,否則太過直白,就沒有味道了。對象還是島,作者或者說是畫中人想看的其實是“沙灘”,當然看不到,但可以想得出,“沙平風軟”,這樣的聯想來自作者的心境。畫中人因為船隨波前行,看到的山自然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久與船低昂”,注意這里又是一個動態的描繪。這與作者看到的山之不同在于,一個是動態的,一個是靜態的,一個是局部的,一個是整體的。動靜的差別在這里尤其明顯,畫面是靜止的,想象是流動的,島是靜立的,船是晃動的,有靜有動,使畫面活了起來,如在眼前。
寫到這里,有山有水,有人有物,有場景有心境,無論就畫面還是詩文,都可以結束了。但就這樣結束,詩味不足,怎么辦?蘇軾自有妙方,他跳脫開來,延宕出去。孤、姑諧音,當地稱大孤小孤為大姑小姑,又稱彭浪嶼為彭郎,有姑有郎,就有了故事。蘇軾巧妙運用這個現成的比喻,想象大姑小姑正以江水為鏡梳妝打扮,“峨峨兩煙鬟,曉鏡開新妝”。煙字用得尤其巧妙,迷迷蒙蒙,換個角度又講到船與島距離之遠,進一步暗示了山水的蒼茫。曉鏡即指江水,江水難畫而不畫,留下的空白是令人遐想的空間,待以填充。蘇軾把畫中沒有而實際存在的水,通過鏡子這個比喻,使之成為整體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峨峨”本有年輕美女的感覺,佳人裝扮,自然新妝,“開”字更是形象,在煙霧籠罩中慢慢打開,正說明船慢慢向孤山靠近,這似乎也暗示作者正有意無意地慢慢走進孤獨的境地。有這樣的鋪墊,他接著補了一句,“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真是頰上三毫,傳神之筆,這畫不出的感覺,讓他一句話點出來了,當然沒有點透,也不需要點透,到此為止。其余味在于,賈客有錢但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因為媒妁之言在先,或者說,詩人心有所向,道不同不相為謀。
詩到這里全部結束了,再回味畫品讀詩,無不圍繞著長江之廣、絕島之孤而來,不同的是,詩的描繪使孤獨清冷的畫面更加有味有情,這是詩歌的獨特之處,詩人的高妙之處,更是詩心的動人之處。
這首題畫詩,是宋神宗元豐元年(1087)蘇軾任徐州知州時所作。題中李思訓為唐代著名畫家,其山水多以青綠勝,色彩并不絢麗,但傳達的感情卻很強烈。當時蘇軾名滿天下,卻郁郁不得志。從熙寧四年(1071)離開京城到杭州任通判,熙寧八年(1075)到密州任知州,次年又移知河中府,熙寧十年(1077)在赴河中府的路上接到命令改任徐州知州,赴任前到京城述職竟被拒絕入城。到徐州后,遇到黃河決堤,這首詩應是筑堤救災后所寫。聯系他當時的境遇,詩中有孤獨之意、不平之氣,更有云水襟懷、坦蕩胸懷和人文情懷。清人方東樹贊曰“神完氣足,遒轉空妙”,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