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寡婦”與迪士尼之戰對好萊塢影響幾何

田英

今年7月，“黑寡婦”扮演者斯嘉麗·約翰遜向迪士尼公司宣戰，長達19頁的訴訟書讓好萊塢震驚不已。其中，兩個關鍵日期值得關注。

第一個日期是2017年5月9日，斯嘉麗·約翰遜簽訂出演漫威電影宇宙系列片《黑寡婦》的合約，之后，漫威電影宇宙系列給迪士尼帶來的利潤難以估量。另一個日期是2017年8月8日，迪士尼公布了推出付費訂閱流媒體平臺的計劃，也就是后來的Disney+。

票房分紅日漸式微

迪士尼時任CEO鮑勃·伊格（Bob Iger），在一次與華爾街分析師的電話會議上提到了Disney+。這一平臺的誕生，對處于轉型期的行業來說，是個良好標志。它引發了一輪激烈的媒體并購和電影電視業務的大規模重組。

斯嘉麗·約翰遜的合同就簽訂于迪士尼戰略轉型的三個月前。這次轉型影響到了整個影視行業，成功的標準由此發生了根本性改變，但人才薪酬改革方面卻沒能及時跟上。就像《逃出絕命鎮》制片人詹森·布盧姆（Jason Blum）所說：“這反映了在我們這一行業內，人才在爭取薪酬的方式上，正試圖艱難地從一種方式換到另一種方式?！?/p>

詹森·布盧姆成功地說服了《潛伏》（Insidious）的主演帕特里克·威爾遜和《人類清除計劃》主演伊?！せ艨说妊輪T來拍攝他的低成本恐怖片。他沒有給這些明星支付固定片酬，而是采用或許能在數十年間不斷帶來回報的利潤分成方式。詹森·布盧姆的制片公司因此獲得成功，盡管這種合同也可能會讓公司最終給出千百萬美元的片酬。但是當新冠肺炎疫情嚇跑了觀影者、影院票房收入銳減之時，票房分紅形式的合約對演員來說，顯然吸引力大打折扣。

流媒體時代，票房分成收入由大江大河逐漸收縮為涓涓細流，而一線演員的薪酬要求卻越來越接近天文數字。媒體巨頭為填充其平臺，發動了一場“內容戰”，重映權銷售及國際版權的許可這兩種傳統上可以獲取后期利潤的方式就此消失，明星開始盡可能多地爭取固定片酬。

好萊塢明星開始就片酬方式進行談判，畢竟這關系到他們的未來。電影公司內部人士也早就在抱怨，明星開價太高，況且如今的電影已經不再靠屈指可數的幾個明星來吸引觀眾了，更多靠的是漫威或者DC漫畫之類的大IP。

流媒體受益 明星受損

斯嘉麗·約翰遜在7月29日向洛杉磯最高法院提起的訴訟，正是近期好萊塢演藝界暗潮涌動的縮影——演員的恐懼和不確定性日益增長，雙方的爭執完全公之于眾。這也反映出娛樂業疲于應對環境劇變，商業環境愈發雜亂無章。

雖然迪士尼和斯嘉麗·約翰遜目前拒絕發表更多評論，但雙方在背后的相互指責不斷。迪士尼表示，面對即將到來的法律訴訟，他們卻沒有提前得到一個應得的禮貌性警告。隨后，迪士尼又在一份聲明中打破業內規矩，披露他們已經支付給這位明星2000萬美元的片酬。

整個事件的演變，也宣告了在迪士尼現任CEO鮑勃·查佩克領導下的后伊格時代的到來。業內人士指出，以往像這樣的糾紛，迪士尼通常會通過一張大額支票私下解決。但迪士尼內部鮑勃·查佩克的支持者，反對任何有關他不重視藝術人才的說法。他們指出，最近幾個月，迪士尼與一些創作人員簽下長期合同，比如《黑豹》導演瑞安·庫格勒（Ryan Coogler）和《旺達幻視》首席編劇雅克·謝弗（Jac Schaeffer）等。

迪士尼消息人士透露，公司已經履行了與斯嘉麗·約翰遜的合同，因為合同里并沒有要求影片只通過院線發行。迪士尼還辯稱，《黑寡婦》在北美4000多家影院大范圍上映，已經履行了合同中規定的法律義務。目前，雙方爭論的焦點在于，當新冠肺炎疫情已經顛覆了發行模式，哪些要素可以定義傳統的影院發行模式？最新的消息稱，斯嘉麗·約翰遜和經紀人被要求再等上數周，繼續觀望《黑寡婦》在院線和Disney+上的表現如何，然后再確定最終的利潤分成協議。

斯嘉麗·約翰遜堅持認為，迪士尼從旗下Disney+的利益出發，上線了數部大制作新片;但追求流媒體利益，不應以犧牲她應得的票房分成為代價。而迪士尼則以新冠肺炎疫情為由，解釋其采取的特殊舉措——這部大片在登陸院線的同時，還登陸了Disney+的高級會員頻道，訂閱用戶需支付額外的30美元下載觀看。雖然，斯嘉麗·約翰遜也能從這部分收入里分得一杯羹，但她最主要的不滿在于：漫威電影宇宙的影片，能讓狂熱粉絲反復走進影院觀看數次;而一個家庭用戶能在流媒體上一次下載，隨后無限次觀看，那么反復觀看產生的票房自然會大幅減少。

斯嘉麗·約翰遜團隊指責鮑勃·查佩克和迪士尼投資者，通過將《黑寡婦》送上Disney+來抬高公司股價并從中獲利，但這給她造成的經濟損失超過5000萬美元。訴訟書甚至直接提到，鮑勃·查佩克和他的前任鮑勃·伊格，不顧迪士尼與明星簽訂的合同，將影視資源輸送到Disney+平臺，就是受到年薪包政策的激勵。法律觀察人士認為，斯嘉麗·約翰遜能否勝訴，關鍵在于洛杉磯陪審團是否相信，迪士尼就《黑寡婦》做出相關決定時，是出于善意，以及把斯嘉麗·約翰遜看作合作伙伴;迪士尼是否忽視了票房收入受限的可能性，從而影響了斯嘉麗·約翰遜獲得更多票房分成的機會。

在迪士尼看來，當傳統的影院觀影受到疫情抑制時，把內容發布到Disney+是一項創新舉措。迪士尼代表律師丹尼爾·彼得羅塞利認為，在當前的市場環境下，好萊塢大片票房大幅縮水;從流媒體高級會員付費下載的收入中獲得的利潤，實為一種“增強經濟效益”。

《黑寡婦》訴訟案令人聯想到華納兄弟的和解案。該公司大膽決定將旗下2021年所有院線片在首映時同步上線HBO Max，因此惹上麻煩;今年早些時候，華納兄弟不得不付出3.5億美元，才與電影主創達成和解。

當明星不如當老板

就在斯嘉麗·約翰遜的訴訟席卷好萊塢的數周前，馬特·達蒙在戛納電影節上告訴記者，他拒絕了詹姆斯·卡梅隆提出的“10%利潤分成出演《阿凡達》”的邀約。他感嘆，今后再也不會接受同樣的合約了。

其實，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到，頂級明星原先的賺錢模式已經瓦解。但與此同時，娛樂領域的劇變，又讓明星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獲利。舉個例子，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瑞茜·威瑟斯彭，剛以9億美元的價格將自己創立的你好陽光制作公司（Hello Sunshine）賣給黑石集團支持的投資者財團;勒布朗·詹姆斯的斯普林希爾娛樂公司、朗·霍華德和著名制片人布萊恩·格雷澤的想象娛樂公司、威爾·史密斯和賈達·平克·史密斯夫婦名下的威斯布魯克制作公司，要么已經獲得買家的關注，要么預計會在近期達成收購交易。

《娛樂法：基本原理與實踐》（Entertainment Law：Fundamentals and Practice）一書作者科里·菲爾德一語道破，“當老板勝于當明星，一直如此，而且永遠如此，沒有例外?！?/p>

杰克·尼科爾森靠《蝙蝠俠》票房分成賺到6000萬美元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不過，如果明星愿意放棄院線發行，流媒體公司還是樂意為明星提供豐厚報酬的。例如，丹尼爾·克雷格與Netflix簽訂了一項大型協議，他將出演《利刃出鞘》的第2、3部，報酬共計1億美元;茱莉亞·羅伯茨、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和詹妮弗·勞倫斯等人，出演流媒體電影的報酬也都超過2500萬美元。這是因為Netflix和蘋果公司都考慮到演員在票房分成上做出的犧牲，愿意通過片酬進行補償。

米克·拉羅卡（Mike Larocca）是羅素兄弟的AGBO制作公司的聯合創始人，他表示，“如果你擁有一部電影或電視劇資產，不管它能在市場上存在多久，發行模式都一直不會變。而在過去12到18個月，每個發行商都發展出不同的需求及不同的分配補償方式。形勢一直在變，涉及的各個方面都需要不斷創新?！?/p>

詹森·布盧姆就是這些創新者之一。7月，他簽署了一份價值4億美元的協議，為流媒體平臺孔雀和環球影業制作三部《驅魔人》續集。放在幾年前，這份天文數字的合同，對于這位低成本恐怖片創作者來說，簡直無法想象，“這就是我盡最大努力去擁抱新好萊塢的結果?！辈贿^，他仍然希望看到流媒體平臺能夠采用某種與點擊率掛鉤的分成方式，“當創作者的經濟利益與用戶訪問內容的方式掛鉤時，有助于制作出更好的電影和電視節目。”

曾經，能簽下利潤豐厚的分成協議，是好萊塢有創造力的天才最耀眼的地位象征。但也有人看到了新模式的好處。利潤分成很難計算，一些人甚至雇傭法務會計師，仔細審查發行商的財務報表，核實是否存在發行費虛報或者管理費過高的情況。一位頂級電影代理商總結，“與其四處找錢，不如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制作更好的電影上。隨著流媒體的出現，票房分成已經消失了。固定片酬更容易讓人們找到立場?！?/p>

近日，迪士尼正努力為其電視節目的分成制定新標準。以往，迪士尼以盈利點為標準;現在，他們希望以績效為基準，從收視率、獲獎情況、社交媒體熱度等方面來衡量。業內人士指出，迪士尼和NBC環球都進行了重組，把內容創意和節目編排部門與發行和銷售部門分離開來，使得創意部門的高管與評估部門的高管相互獨立，后者負責評估Disney+或Hulu上限定劇集或電影的價值。

帶頭“榜樣”還是孤立無援？

在娛樂行業面臨深刻轉型之際，雇主和明星之間出現劍拔弩張的局面也情有可原。此時，通常需要一位像斯嘉麗·約翰遜這樣在業界享有地位的人，站出來表明立場，從而為業界樹立一個新標桿。

羅曼·希爾博菲德（Roman Silberfeld）是羅賓斯卡普蘭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20世紀90年代，迪士尼把美國大熱情景喜劇《房屋修繕》（Home Improvement）的版權轉賣給其他公司，從1997年起，他就代表《房屋修繕》制片人向迪士尼發起了多起訴訟。2010年，迪士尼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將綜藝節目《誰想成為百萬富翁》賣給了ABC電視網，羅曼·希爾博菲德又代表該節目制作方英國塞拉多（Celador）公司，把迪士尼告上法庭并最終勝訴，獲得了3.19億美元的賠償。在他看來，所有客戶都希望得到影視公司的公平對待，對于模棱兩可的協議，他們也希望得到公平的解釋。

有人猜測，未來還會有其他明星對迪士尼提起訴訟，但更大可能是，斯嘉麗·約翰遜將孤軍奮戰。某位處理過很多與利潤分成有關糾紛的律師認為，“這可能會成為孤立的案件，有多少明星會站出來聲援這種案件？我們的經驗表明，很少。明星對此很抗拒。畢竟，誰愿意和大電影公司作對呢？”

如果說，斯嘉麗·約翰遜的這場官司有什么開創性，那可能只局限于轉型時期產生的糾紛。2017年，她與迪士尼簽合同時，Disney+還不存在，那時在合同中注明是“院線發行”還是“只在院線發行”，似乎并不重要;而現在人們在簽合同時，肯定不會忽視對發行方式的約束了。

對于那些已有合同在身但項目還未啟動的人，需要抓緊時間重新審視合同，看看是否需要在開機前對合同做出修正。尤里·辛格（Uri Singer）擔任Netflix即將翻拍影片《白色噪音》（White Noise）的制片人，“大家都在重新斟酌合同，現在跟兩年前的形式不一樣了，那時對于票房分成有明確定義，但現在，誰都無法確定電影會否在院線上映，一切都改變了?！?/p>

每次發生轉型時，律師都會在法庭上就如何解釋舊合同而爭論不已。但這些糾紛大多數都以仲裁結束，不對公眾公開。斯嘉麗·約翰遜此次起訴迪士尼而非迪士尼旗下的漫威，就是為了避開仲裁，因為她的合同里包含仲裁條款，而仲裁通常對雇主有利。因為雇主是仲裁機構的常客，而仲裁結果不能再上訴。

斯嘉麗·約翰遜索要的片酬補償，即便對于最有影響力的明星來說，也是遙不可及的。在正常的年份中，電影公司每年也只拿出三到四部影片來進行分成，因為大多數影片都會賠錢。盡管如此，還是有些資深影人對過往充滿向往。那時候，他們能直觀地知曉自己的影片是否受歡迎，自己是否能享受到大額分成，是否會有電影公司主管打電話告知票房收入情況。

《血戰鋼鋸嶺》制片人戴維·佩爾穆特（David Permut）回憶，“打電話告知票房的人在公司處于何種等級，非常重要。如果是門衛給你打電話，那你就知道這片子完蛋了。我們是電影業的賭徒，靠擲骰子為生。如果不能擲骰子了，即便能通過流媒體賺到更多錢，那么一部分樂趣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