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重

呂永超

2歲多的孫子Max從遙遠的堪培拉和我視頻，身著冬裝，黑色皮夾克護佑著他的冷暖，又襯托了他的純凈無瑕，自然卷發蓬松地遮蓋他的額頭，水靈靈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兩只小手拿著玩具，稚聲稚氣地用漢語叫一聲“爺爺”，隨后流利地用英語問：“Arent you cold（您不冷嗎）？”

我在北半球的中國，他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季節完全相反。我突然意識到，Max在異國他鄉生活400多天了。換句話說，這400多天，讓我們看到一個從地上爬行、不會說話的幼兒，到獨立行走、交替使用漢語和英語與人交談的Max。

我曾經讀過一篇寓言故事，很能說明時間的累積，產生重量的問題——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一只小知更鳥棲息在一棵冷杉的樹枝上。樹枝上已堆積起了厚厚的積雪，但它依然如一個巨人的肩膀一般，穩穩地托住小知更鳥，似乎從不會動搖。兩個小時過去了，當第9954片雪花飄落時，樹枝頑強伸展著，小知更鳥若無其事地站立——直到兩分鐘后，第9999片雪花覆蓋在它們身上時，樹枝細微地顫抖了一下，并且發出了“咯吱”的一聲，驚得小知更鳥振翅而飛，離開了庇護它的樹枝。再過兩秒、第10001片雪花落下時——樹枝被壓斷了，裹起雪沫滾落在大地上。

小知更鳥望著斷枝，自言自語地問：“是什么給予了一片雪花如此大的重量？”

“時間。”一只老野鴿飛了過來，“是時間將它們積累、沉淀，將每一片雪花的力量儲存了起來，并在最后一刻爆發。”

其實，老野鴿就是時間老人的化身。

去年盛夏七月，Max將要隨同他的爸爸媽媽去澳大利亞了。離境的日子確定之后，時間進入倒計時：10天、9天、8天、7天、6天……嘀嗒的鐘聲像錘子敲打我們的心，讓心和時間一同緊縮。那時我們的腦海沒有絲毫縫隙，沒有想Max在澳大利亞是否適應，喝牛奶過敏的問題能否得到解決，當下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在他熟睡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水嫩的臉龐、藕節般的雙手、肉嘟嘟的后背……

有時候，時間之重于我們是凝重。記得我母親將要斷氣的時候，我和妻子守在她身旁，隨著母親垂死掙扎的喘息，妻子小聲地悲泣，頓感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仿佛老母親將要帶走我們家的整個世界，帶走我們所有的希望和心……

還有，我曾作為扶貧工作隊隊長，入戶調查一位因病致貧的貧困戶，他住著土坯房，手腳殘疾讓他洗衣做飯都很困難。面對如此境遇，我站在那里一個多小時，感到時間被凍結凝止。如何讓他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徹夜無眠……

有時候，時間之重于我們是恩重。今年3月20日上午，黃石市隆重舉行江蘇支援黃石醫療隊首批240名隊員返程送行活動，數十萬人守在長街兩旁，翹首以待，當一輛輛大巴車緩緩駛來，感恩的黃石男女老少，用鮮花、掌聲、紅色的橫幅和激動的淚水，為“最美的逆行者”送行。我們都嫌送行的時間太短，短到沒有看清楚脫下戰袍的英雄的美麗臉龐，來不及為義無反顧、舍生忘死，挽救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英雄說上一句掏心窩的“謝謝你”……

有時候，時間之重于我們是負重。年近90歲的著名的學者、作家黃瑞云教授，術業是中國古典文學教學與研究、哲學和訓詁學，業余從事文學創作。他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本可以選擇閑適，而他依然一天伏案工作10小時以上。我問他為什么，他沒有回答，卻用行動告訴我：既然認準一條道路，何必去打聽要走多久？沒有人可以帶走時間，時間卻可以帶走任何人。成功不是將來才有的，而是從決定去做的那一刻起，不停地負重前行，持續累積而成。

有時候，時間之重于我們是慎重。我們都有這樣的生活體驗，新鞋剛開始穿的時候，小心翼翼，避臟而過、擇地而行，生怕弄臟了一星半點兒。日子一久，一不注意，鞋子踩進泥水里，索性臟鞋臟穿，一而再，再而三，無所顧忌。這個生活體驗極具啟迪性，人的一生，時間之重對其賦予的本義是慎始慎終，從開始到結束均應謹慎從事，始終如一，“一念收斂，則萬善來同;一念放恣，則百邪乘釁。”第一次既是缺口，也是關口，“第一次”是誘惑，更是考驗。第一道“防線”被突破了，往往會“兵敗如山倒”;第一道“閘門”一旦打開，欲望的“洪水”就會一瀉千里。還是東坡居士說得好：“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

又到了我與Max視頻的時間。他上幼兒園大班，我給他出一道題目，請他告訴我“時間之重”用英語怎么說。他想了一會兒，眨巴眼睛，說出一個單詞“time（時間）”，我連答三個“no”，他竟然癟著嘴巴，兩行清淚從腮邊落下。后來他在媽媽的幫助下，完整地表達出“時間之重”是“The weight of time”。我表揚他真棒，他又恢復了天真好動的童性，銀鈴般的笑聲，露出潔白的牙齒，嗲聲嗲氣地說：“您是爺爺，我是Max。”

的確，這50多年的年齡差所累積的時間之重，我咋就忘掉了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