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以國民皆兵為原則的征兵制是近代日本軍國主義存在與發展的制度基礎。但在明治維新以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接受中高等教育的學生卻享有在學免緩現役、短期服役等兵役特權。這種優待學生的兵役制度既在平時保證了“富國”的人才需求,又為戰時儲備了“強兵”的后備力量。學生兵役的制度設計與日本軍國主義體制和對外戰爭密切相關,其兵役特權經歷了產生、確立、重構、消減乃至最終解體的演變過程。隨著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的加劇,兵源日漸枯竭,學生被逐漸剝奪緩役特權,最終走向“學徒出陣”,大批學生兵淪為戰爭的炮灰。
[關鍵詞] 征兵制;兵役法;兵役特權;學生兵;“學徒出陣”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1-0102-07
1943年10月21日,日本文部省在明治神宮外苑競技場冒雨舉辦“出陣學徒壯行會”,為第一批被征召的數萬名東京及周邊77所大學的學生“壯行”。首相東條英機親臨現場,“激勵”學生“勇赴國難”。這是二戰末期日本“學徒出陣”①的標志性場景。“學徒出陣”標志著日本學生自明治維新以來一直享有的在學兵役特權的終止,是日本近代征兵制中所強調的國民皆兵的體現。這不僅表明當時日本的戰爭兵源已近枯竭,也是戰時學校教育妥協并服務于日本軍國主義戰爭政策的極端化表現。
近代日本征兵制始于明治初期,是國家軍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維護近代天皇軍隊兵員更替與儲備的制度基礎,對日本政治、社會、教育等產生了重大影響。日本征兵制以《征兵令》(1873—1927)與《兵役法》(1927—1945)為基本法律依據,標榜“國民皆兵”。但是,鑒于接受中高等教育、擁有知識和技術的學生群體是日本建設與發展的核心力量,是國家的精英,征兵制相關法律長期規定其享有在學免緩現役特權,以保證兵役不妨礙其學業。同時,為充分利用和發揮學生智識,還特設一年志愿兵制度、干部候補生制度及六周現役兵制度等,賦予其短期服役、快速晉升等特權,從而完善了軍隊預備軍官培養制度,并與軍國主義國民教育相結合,形成具有日本特色的近代兵役制度體系。
學生兵役特權是近代日本征兵制的重要內容,但并非一蹴而就,其經歷了產生、確立、重構、消減乃至最終解體的演變過程。這一演變過程與近代日本軍國主義的對外擴張政策呈現出一致性,很有研究價值。迄今,日本學術界對此有一定研究,但重視不夠,成果呈現出階段性或碎片化特點,未能整體把握學生兵役特權的演變過程及其在征兵制中的地位和作用,[相關研究有松下芳男:《徴兵令制定史》,東京:內外書房,1943年;大江志乃夫:《徴兵制》,東京:巖波書店,1981年;加藤陽子:《徴兵制と近代日本:1868—1945》,東京:吉川弘文館,1996年;吉田裕:《徴兵制—その歴史とねらい》,東京:學習の友社,1981年;松下芳男:《徴兵令の対學徒政策》,《工學院大學研究論叢》1970年第8期;菊池邦作:《徴兵忌避の研究》,東京:立風書房,1977年;遠藤芳信:《戦前日本の中高等教育機関と兵役制度》(上中下),《人文論究》1982—1985年第42、43、45號;島由佳:《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學生と兵役》,《教育史·比較教育論考》1996年第18期;遠藤芳信:《近代日本軍隊教育史研究》,東京:青木書店,1994年;西山伸:《1939年の兵役法改正をめぐって―「學徒出陣」への第一の畫期として―》,《京都大學大學文書館研究紀要》2015年第13號。]而在國內學界很少有專門研究。[如朱為珍編:《考察日本兵役制度報告書》,軍政部付印,1936年;鄭冰如編述:《日本兵役之研究》,國防研究院(印),1942年;臧佩紅:《日本近現代教育史》,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韓亮:《近代日本征兵制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2016年;馬興達:《二戰時期日本“學徒出陣”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2015年。]本文擬以近代日本征兵制相關法律的出臺與修改為線索,分三個階段對學生兵役特權的演變加以論述。
一、《征兵令》的頒布與學生兵役特權的形成
明治維新伊始,新政權尚未擁有獨立掌控、緩急足恃的軍事力量,只能仰賴強藩。為建立中央直屬的國家常備軍隊,山縣有朋等軍事改革者主張實施征兵制。明治政府成立后所實行的廢藩置縣、戶籍改革、地稅改革、頒布學制等一系列政治、經濟、教育等改革為征兵制創造了條件。雖然朝野存在反對之聲,但征兵制的主張最終為政府所接受,上升為國家政策。1872年11月28日,明治天皇頒布《征兵詔敕》,宣布“基于本邦古昔之制,斟酌海外各國之式,設全國募兵之法,以立護國之基”。同日太政官發布告諭,稱“茍有國則有兵備,有兵備則人人須就其役”。翌年1月《征兵令》頒布,標志著近代日本征兵制正式走上歷史舞臺。《征兵令》規定男子滿17歲編入國民軍,滿20歲體檢合格且被抽中簽者服常備兵役,繼而服后備役及國民兵役。征兵制倡導“國民皆兵”,但是《征兵令》中明確列出了常備軍免役對象。除身體殘缺羸弱無法服兵役和因罪無權服兵役者外,免役人群還包括天皇制國家社會基本單位“家”的維持者(家長、嗣子、獨生子等)、政府官吏、陸海軍和公立學校學生等。
征兵制自草創起就考慮對學生免役。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當時日本征兵以對內守備為主要目標,每年征募常備兵員僅萬人左右,陸海軍軍官基本在軍校培養,而學制初建時中高等教育機構在校學生人數極少,國家建設又急需人才,與其將有才識的學生征集為普通兵員,“倒不如為文化、產業等諸事業發揮其專業的知識和能力”。[遠藤芳信:《近代日本軍隊教育史研究》,東京:青木書店,1994年,第340頁。]而且,此時學生大都出身社會上流階層和有產階級,“明治維新時日尚淺,(當局者)并不具備相應的實力和徹底的思想,讓舊公卿、舊大名、舊藩士、大官、各地富豪地主等的子弟,同一般庶民階級子弟一樣承擔《征兵令》(規定的義務)”。[松下芳男:《徴兵令制定史》,第171頁。]本來《征兵令》的免役規定是為了保障兵源質量,維持社會穩定,但它卻成為這些人逃避兵役的合法手段。
對國民而言,服役即苦役,意味著經濟與身心的雙重損失,且“血稅”[1872年太政官所發布的《征兵告諭》中提到“天地之間,一事一物,莫不有稅,以供國用。為吾國人,則應竭致盡其,以報吾國。西人謂之血稅,謂灑其生血以報國家也”,以“血稅”之名來宣揚征兵制的強制性與義務性。征兵制頒布后,普通百姓對“血稅”一詞產生誤解,并引發各種謠言,引發社會恐慌。1873—1874年間日本國內發生多起反征兵暴動,即“血稅一揆”“血稅騷動”。]的叫法加深了人們的恐懼,同時免役條款的濫用致使逃避兵役現象靡然向風,“血稅騷動”和士族叛亂亦使征兵工作嚴重受挫。1879年10月政府以免役條款為重點修改了《征兵令》。其中縮小了適用學校范圍,僅對公立師范、中學專門學校及文部省等[除文部省外,還有北海道開拓使和工部省、內務省等。]所轄官立學校畢業生平時免役。另外,為保證學生順利完成學業,新設在學緩征制,官立學校及公立師范學校修業滿一年、公立中學和專門學校修業滿三年的學生可緩期服役一年。西南戰爭后,日本軍備逐漸由對內轉向對外,以朝鮮壬午兵變為契機,1882年末確立軍備擴張計劃。為進一步限制逃役、增加兵員,1883年明治政府修改了《征兵令》。此次將常備兵役調整為現役和預備役,并徹底廢除學生免役特權。在官公立學校(小學除外)就學滿一年的學生可緩期服現役六年,官立大學本科生在學期間和畢業后在官公立學校擔任教員者可持續緩役。并仿效法國新增一年陸軍現役制,允許17—27歲官公立學校畢業且在營服役期間所需費用自理的志愿者減少兩年現役。
由上可知,普通壯丁與學生、公立與私立學校學生的兵役負擔不同,兵役義務是不公平的,這在當時產生了巨大影響:一方面社會上出現輕視兵役的現象,“社會上流之人大抵免役,服現役者多下流貧賤之人。賤者居之地其地自賤,上流子弟益賤而忌之”[福沢諭吉立案、中上川彥次郎記:《全國徴兵論》,東京:慶應義塾出版社,1884年,第44—45頁。];另一方面,引起私立學校和社會輿論不滿。福澤諭吉曾對公私學校之別頗有微詞,認為這事關私立學校的存廢,甚至影響全國教育大局。[福沢諭吉立案、中上川彥次郎記:《全國徴兵論》,第49—50頁。]
1889年1月,作為軍制改革的重要一環,日本全面修改《征兵令》,并以法律第一號形式公布。同年2月頒布的《明治憲法》明確規定“日本臣民依法有服兵役之義務”。新《征兵令》在進一步推進國民皆兵的基礎上最終確立學生兵役特權。(1)在學緩役特權。廢除公私學校之別,除官公立學校外,經文部大臣認定的中高等私立學校學生均可依愿緩期服役至26歲。(2)陸軍一年志愿兵制度。17—26歲畢業于上述學校,服役期間費用自理者依愿可僅服一年陸軍現役,且現役期滿后只服兩年預備役。較之一般壯丁的三年現役、四年預備役,其常備兵役縮短了五年。它屬于預備軍官培養制度。日本為建設擴張型近代化外征軍,開始轉效德式兵制,采用需要大量動員預備后備軍官的戰備法。“戰時軍官下士要員實加倍于平時編成定員。然若常置,既影響國家經濟主義,又致使中上等人民汲汲于免役而忘其廉恥,故宜平時不外加費用,預先培養戰時所需將校下士以備之”。[遠藤芳信:《戦前日本の中高等教育機関と兵役制度》上,《人文論究》1982年第42期。]而“適任預備將校必為有學識之壯年和能為官吏之壯年”,故要廢除對學生平時免役的規定,“斷然實行一般服役,增加志愿兵人數,方可獲得充足預備將校”。[メッケル:《一般ノ服役ヲ日本ニ採用スルノ必要》,伊藤博文編、金子堅太郎等校訂:《兵政関係資料》,東京:秘書類纂刊行會,1935年,第103—104頁。]一年志愿兵晉升很快,現役期滿且通過結業考試者以二等軍曹軍曹是日本獨有的中士級別士官的稱呼。編入預備役,經勤務演習且考試合格被任命為預備役士官,不合格則為曹長或軍曹。但是,一年志愿兵制度帶有明顯的階級性,其在營服役費用自理的要求令貧困學生錯失資格,中上流階層的學生則有機會成為預備軍官,使得社會的階級秩序滲透到軍隊中。(3)六周現役兵制度。17—26歲畢業于官縣立師范學校且擔任公立小學教員者必須服六周現役,且不能成為軍隊預備軍官。但是其服役期間極短,且為官費服役,現役結束后直接編入國民兵,無須服預備役和后備役,屬于特殊恩典。因師范學校經費負擔小,學生多為中下流階層,國家通過授予短期服役特權,并進行特殊軍事教育,可將小學教員作為天皇制國家忠實的最末端官僚加以拉攏,從而在國民教育過程中讓其“以短暫的非苦役軍隊生活經歷,對軍隊或兵營生活的表面部分進行解說宣傳”,達到激勵宣傳兵役的效果。[遠藤芳信:《近代日本軍隊教育史研究》,第327頁。]當時,師范學校教育已傾向軍國主義,六周現役兵制度與之相結合,“以軍國民之思想陶鑄小學生徒”,[鄭冰如編述:《日本兵役之研究》,國防研究院(印),1942年,第12頁。]推進了軍國主義國民教育。
《征兵令》賦予學生在學緩役和短期服役特權,反映了明治新政權成立后的建軍方針。緩征制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學生服兵役義務與繼續學業間的矛盾,體現了政府重視擔有富國強兵之責的學校教育;一年志愿兵制度巧妙地將中上流階層學生納入征兵體系,并作為戰時軍隊軍官的補充源,豐富了陸軍的軍官培養方式;六周現役兵制度在保障國民教育中師資穩定性的同時,也促進了軍隊意識形態向國民的滲透。征兵制中對學生的政策從最初迎合有權有產階層,到認識、利用其學識能力,在不妨礙教育的前提下設計兵役特權,將其納入軍隊人才培養體系,以期提高軍隊素質,培養軍隊儲備干部。
二、總體戰體制下學生兵役特權的重構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日本征兵制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戰爆發后,日本就一直關注著歐洲戰場局勢及各國軍事上的應對。根據歐戰參戰國所需兵力的大量動員、消耗與補充的情況,為擴充軍隊可征兵員,日本便以縮減學生兵役特權為中心修改了《征兵令》。但是,隨著之后日本國內外形勢的變化,國家總體戰理論的不斷完善,為應對新形勢下的戰爭,軍部[在近代日本征兵制中,由于“陸主海從”的地位差異以及海軍士兵在平時以志愿兵為主,《征兵令》與《兵役法》等法律修改主要是由陸軍省推動。]積極調整征兵制,逐漸建立起新《兵役法》體制。學生的兵役特權亦在繼承原有的基礎上被重新建構,以適應國防國家體制建設的新要求。
鑒于對歐洲交戰各國的兵員投入、傷亡、補充及國民教育狀況的調查研究,1917年11月陸海軍大臣提出修改《征兵令》,經內閣和議會審議通過后,1918年初頒布實施。此次修改以“修改緩征制度以實現兵役義務之均等、在六周現役兵制度本旨基礎上延長在營期間”為特征,[《徴兵令中ヲ改正ス》,國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13100326700。]目的在于限制學生兵役特權。其內容包括:(1)全面廢除緩征制,改為入營延期制。為消除“狡猾學生濫用緩征”之弊,實現“兵役義務均等的精神”,規定學生滿20歲后皆須進行征兵體檢,合格者編入軍籍,但是“為鉆研更高學問者可根據學校修業年限延期入營至27歲”。[《徴兵令中ヲ改正ス》,國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13100326700。](2)加強一年志愿兵制度管理。一年志愿兵資格者只限定在17—21歲,且學校認定權和預備役后備役期間改由敕令而定,強化了軍部對學生征兵的可控性。(3)六周現役兵制改為一年現役兵制。師范學校畢業生的現役時間由六周延長至一年。延期理由是“凡擔任國民教育者必須充分涵養軍人精神、修得軍事技能,成為所謂敕諭中人,從而感化熏陶兒童”,對此至少需要受到一年軍事教育,方能“通曉軍隊之實情,掌握軍隊教育之神髓”。[《徴兵令中改正要領及理由書送付の件》,防衛省防衛研究所,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11102100。]
但一戰期間所作上述《征兵令》改革并未持續很久。基于戰后日本國內外形勢及《征兵令》存在問題,陸軍省自1921年就準備全面修改《征兵令》。早在1889年《明治憲法》頒布前,陸海軍省就曾提出將《征兵令》改為《兵役法》,目的是要把《征兵令》內屬于行政權的征募方法以征兵條例形式分離出去,《兵役法》僅規定國民的兵役義務。但這遭到法制局反對,理由是盡管當時《征兵令》存在不少問題,但足以保證每年所征兵員和戰時需求,無須進行全面修改,[加藤陽子:《徴兵制と近代日本:1868—1945》,東京:吉川弘文館,1996年,第122—126頁。]因此提案被束之高閣。但一戰后,內外形勢要求對《征兵令》進行全面修改,從而促成了《兵役法》的誕生。所謂內外形勢,首先是指日本在1918和1919年先后頒布《大學令》《高等教育令》,并修改《帝國大學令》,進行了大規模高等教育改革,提出了高等學校創設與擴充計劃,1920年代中高等教育機構在數量與規模上迅速發展,高學歷學生人群不斷壯大;其次、當時大正民主運動不斷高漲,軍部面臨諸多壓力。一戰后不久,日本經濟不景氣,1923年關東大地震加重國家財政困難,加之西伯利亞出兵失敗和世界范圍內裁軍浪潮,軍部不斷遭到政黨與社會輿論的攻擊,不得不整頓軍備,先后實施山梨裁軍和宇垣裁軍;再次,除外生的危機意識,軍部自身也汲取一戰教訓,為應對新戰爭形勢提出了“總體戰”構想,致力建立國防國家。同時,為緩解裁軍壓力,推進軍事教育社會化,儲備大量戰時可迅速動員兵力,日本于1925年和1926年先后頒布《陸軍現役將校學校配屬令》和《青年訓練所令》,在中高等以上學校由陸軍現役軍官對學生、在青年訓練所由在鄉軍人等對小學畢業水平的16—20歲青年進行軍事預備教育。
在此背景下,1927年4月《兵役法》以法律第47號形式頒布。為建設現代化精銳軍隊,《兵役法》重要課題之一就是軍隊如何最大程度地動員學生。關于學生兵役特權,《兵役法》在部分繼承以往《征兵令》的基礎上又予以重構,以將學生充分納入現代軍隊兵員預備戰力培養體系。這主要由《兵役法》和敕令頒布《兵役法施行令》《陸軍補充令》規定,包括:(1)恢復在學緩役特權。新法改入營延期制為緩征制。中高等教育機構在校生可根據學校修業年限最多緩役至27歲,而具體的學校認定和年齡劃分由敕令而定,提高了國家征兵政策實施的靈活性和能動性。根據《兵役法施行令》,中學、高等學校普通科、實業學校學生可緩役兩年,教員養成所[教員養成所包括臨時教員養成所、實業學校教員養成所、實業補習學校教員養成所。]、高等學校高等科、大學預科等學校學生可緩役五年,大學本科生可緩役七年。(2)廢除一年志愿兵制度,改為陸軍干部候補生制度。基于一戰經驗,兵器的進步與戰斗手段的變化要求軍隊下級軍官具有技術知識與獨斷能力,且隨著戰爭的長期化,現役軍官比重不斷縮小,預備后備役軍官價值提高。然而,當時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每年畢業生僅數百人,供不應求,因此平時大量培養學生出身的預備士官成為補充戰時軍官的重要手段。[《戦時に於ける幹部の補充及教育並之に対する平時準備に関する件》,防衛省防衛研究所,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3025159500,第23-28頁。]陸軍干部候補生制度沿襲了一年志愿兵制度的采用資格與服役時間,但前提是必須通過學校軍事教練考試。干部候補生入營后為一等兵或二等兵,現役期滿為下士官(曹長或軍曹),最終根據是否通過結業考試與銓衡會議而被授予預備役士官或下士官身份。這一制度雖暫時保留了在營服役自費的階級性,但明確培養和補充預備役軍官的定位反映了國家總體戰構筑階段兵役制度的特質。(3)廢除一年現役兵制度,確立短期現役兵制度。25歲前畢業于師范學校、修完學校軍訓的學生僅需服現役五個月,未修完者為七個月。同以往一樣,短期現役兵結束現役后就直接被編入第一國民兵役,無須服預備役和后備役。
新實施的《兵役法》通過“義務教育—青年訓練·學校軍訓—軍隊教育—在鄉軍人會,將男子從學齡到滿四十周歲一貫而下進行軍事性組織”,[大江志乃夫:《徴兵制》,東京:巖波書店,1981年,第139頁。]奠定了戰時進行大規模兵力動員的基礎,形成具有軍國主義特征的《兵役法》體制。陸軍干部候補生制度意味著軍部更加重視發揮學生的作用,“因這一預備役培養制度,日本陸軍才在昭和十二年之后的大動員時代得以補充下級軍官”,[熊谷光弘:《日本軍の人的制度と問題點の研究》,東京:國書刊行會,1994年,118頁。]學校逐漸淪為“皇軍干部養成所”。而學生兵役特權與陸軍配屬將校制度的密切結合,也成為軍部扼住學校教育咽喉的重要手段。
三、對外侵略戰爭與學生兵役特權的解體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開始了侵華戰爭。隨著對華戰爭的長期化和對蘇備戰,日本不斷擴充軍備,兵員日漸枯竭,特別是下級士官不足問題日益凸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陷入侵華戰爭泥潭的日軍又被迫分兵太平洋作戰,為迅速補充陸海軍亟須的大量兵員,日本軍部被迫采取臨時動員方式。而學生的在學緩役特權不斷被削減并最終解體,發生“學徒出陣”。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中國軍民的頑強抵抗擊碎了其速戰速決、滅亡中國的企圖。隨著戰場的擴大,日本陸軍原有的17個常設師團兵力明顯不足,為此日軍新編7個師團,師團數達到24個,其中中國戰場16個。1938年在徐州、武漢會戰等大規模作戰后,戰局進入長期持久戰階段。為補充兵力,當年日軍新編10個師團,總數達34個,累計投入中國戰場32個。通常,戰時維持軍隊質量和戰斗力需保證動員師團不超過常設師團的兩倍,因此1938年日本陸軍動員能力就“已達到一定界限”。[山田朗:《軍備拡張の近代史—日本軍の膨張と崩壊》,東京:吉川弘文館,1997年,第168頁。]但同時,日本仍極為重視對蘇備戰,在兵力部署的質與量上有增無減,并多次在中蘇邊境挑起國境糾紛。1937年陸軍駐守東北的3個師團增至6個,1940年多達12個,且優先配置傳統精銳的常設師團。戰爭中陸軍兵力大規模動員導致前線下級指揮官嚴重不足,被迫召集大量預備役軍官。平時每年采用甲級干部候補生人數是4 000名左右,但1938年為5 601名,1939年激增至10 995名。[戸部良一:《日本の近代(9)逆説の軍隊》,東京:中央公論社,1998年,第324頁。]
為加強預備役軍官教育,提高軍隊素質和作戰能力,1938年干部候補生在營服役時間延至兩年,取消短期服役特權。1939年3月日本修改《兵役法》,以迅速充實軍備。針對學生兵役特權,(1)廢除短期現役兵制度,理由是“近年軍隊裝備顯著機械化,戰斗方法亦頗為復雜,僅在五個月內不能充分實施軍隊教育”,將其廢除可實現“一朝有事之際小學教員同普通公民一樣可立即站在國防第一線”,并“進一步取得國民皆兵之實”。[菊池邦作:《徴兵忌避の研究》,東京:立風書房,1977年,第510—511頁。](2)下調學生緩役年限。基于“軍隊精否取決于官兵之體力、智力之優劣,而官兵之體力、氣力主要受年齡制約……戰時占國軍下級干部很大部分的預備役干部的新銳化,在此次事變中痛感必要”這一認識,[《兵役法中改正法律案特別委員議事速記録第一號》,帝國議會會議録検索システム:第七十四回帝國議會貴族院,昭和十四年一月二十八日,第1—2頁。]以及干部候補生服役時間延長,為在不妨礙學生就學的前提下降低干部候補生年齡,學生緩役最高年齡由27歲降至26歲。并且,適用各級學校和條件更加細化,舊制中學、高等學校普通科、實業學校學生緩役0—1年,高等學校高等科、師范學校、大學預科學生緩役2—3年,大學本科生緩役4—5年,大學醫學部學生緩役5—6年。(3)明確規定“值戰時或事變之際,尤其是在必要情況下可通過敕令不再延期征集”,理由是“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暫停學業、前赴國難乃學生當然之責任義務”。這為之后取消學生緩役特權,“學徒出陣”發生提供了法律依據。
隨著德意法西斯大肆進軍歐洲,日本為打開對華作戰局面,獲得戰爭資源,企圖武力南進,與美英等國的對立日益激化。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日本陸軍師團數已達51個,常設師團擴大了三倍,出現“水腫”狀態。[山田朗:《軍備拡張の近代史—日本軍の膨張と崩壊》,東京:吉川弘文館,1997年,第171頁。]下級軍官不足問題更加嚴重,一度成為陸軍兵備課反對對美開戰的理由。[小沢真人:《赤紙―男たちはこうして戦場へ送られた》,大阪:創元社,1997年,第194—195頁。]為對英美備戰,除了動員學生資源已別無他途。為此,陸海軍省、企劃院與文部省進行多次交涉。1941年8月,文部省向內閣提交臨時縮短大學學部等在學年限的建議,理由是在軍事上,“將來之情勢推移雖尚不能預測,然不難預想南北各種事態之發生。今日我國兵力雖未必不足,但需急速增加將校之數。軍隊中可指揮第一線部隊者既已召集殆盡,每年士官學校培養不過兩三千人,大部分需干部候補生之增加培養”;在勞務上,“近年勞務之供給源明顯窘迫,充實各種計劃產業要員實為不易。加之應召者之補充亦日益緊急,故提前學生生徒畢業期,除上級升學者外均為國民皆勞之一翼,迅速充實技術、事務及勞務之大量需求”。[福間敏矩:《學徒動員·學徒出陣:制度と背景》,東京:第一法規出版,1993年,第113—114頁。]經內閣與樞密院審議,10月16日天皇以敕令第924號批準。據此,同日文部省下令將預定1942年3月畢業的大學、專門學校等學生的修業年限臨時縮短三個月,1941年12月提前畢業。同時,由于按規定這批提前畢業學生最高可緩役至27歲,為保證其順利入伍,日本政府根據敕令923號與陸軍·文部省令將其縮減至25歲。[根據1939年《兵役法》附則第四項規定,1939年12月1日中等學校以上學校在學者依然享有1927年《兵役法》規定的學生特權,不受新《兵役法》第41條的限制,即緩役最高年限為27歲,及不能根據敕令停止其緩役特權。1941年9月16日敕令924號刪除此項附則,即1939年入學、預定1942年畢業的這批提前畢業生緩役最高年限變為26歲。另外,根據陸軍·文部省令第2號,高等學校高等科以上學生緩役年限又均縮短一年,因此這批提前畢業生的緩役最高年限降到25歲。]這樣,大量提前畢業學生在1942年初就被征召入伍。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在短暫的勝利后,日軍在中途島海戰、瓜達爾卡納爾戰役中皆以慘敗告終,損失大量作戰官兵,逐漸喪失戰略主動權。為扭轉戰局、應對盟軍反攻,軍部亟待重整軍備,動員更多的兵力。為保證兵備的量與質,陸海軍紛紛針對學生推行特別志愿制度,以募集大量預備士官。1943年3月,政府修改《兵役法施行令》,廢除了中學、高等學校普通科學生的在學緩役特權。同年9月21日,東條內閣通過《現情勢下國政運營要綱》決議,為強化國內狀況主張廢止對學生的緩期征集。25日,陸相以“基于時局之要求,特別是軍隊干部補充上之需要”為由將《學生征集延期臨時特例》敕令案提交給內閣。10月2日,日本正式暫停學生的在學緩役特權。10月25日到11月5日,全國大學、高等專門學校滿二十歲學生都臨時接受征兵體檢,合格者12月初入伍出征,由此出現“學徒出陣”歷史現象。[1943年11月1日《兵役法》修改后規定學生在“軍事上仍需繼續修學時依命令可延期入營”,13日陸軍省又頒布《為繼續修學延期入營等件》,理工醫科與教員培養學校學生在接受征兵體檢后可延期入營一年。因此,“出陣學徒”主要是大學、高等專門學校文科專業的男子。]這樣,大批來自高等院校的學生兵[“出陣學徒”人數眾說紛紜,至今尚未確定,相關統計亦相去甚遠,少則4.7萬,多則9.8萬。可參見西山伸:《徴集猶予停止に関するいくつかの問題について》,《京都大學大學文書館研究紀要》2016年第14號。]走向戰場,成為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的“生力軍”。
綜上所述,日本的對外侵略擴張導致國內動員兵力不斷膨脹。為確保戰力,《兵役法》及其相關制度被頻繁調整,學校教育亦逐漸被納入戰時國家總動員體制。日本在尚未徹底解決侵華戰爭中所暴露的下級軍官不足問題的情況下,又將戰火燃燒至整個太平洋地區。為補充陸海軍預備軍官,迅速實現學生的戰力化,日本只能不斷削減乃至廢止學生兵役特權,將學生兵作為“最后的殺手锏”投入戰爭,甚至堂而皇之地用古代武士奔赴戰場的詞語“出陣”來粉飾這一行為。但是,“轟轟烈烈”的“學徒出陣”并沒有挽回日本侵略戰爭最終失敗的命運。
結 語
“武功文教互相依助,同為國家興替之關鍵”。[鄭冰如編述:《日本兵役之研究》,第12頁。]在日本近代史上,學生是學校教育的參與主體,是國家建設的重要力量,承擔富國責任;同時,學生又是軍隊的征兵對象,是國家軍事力量的組成部分,負有強兵義務。基于這一身份的特殊性,近代日本巧妙地進行了制度設計,使其長期享有兵役上的特權,從而既在平時保證了“富國”的人才培養,又為戰時儲備了“強兵”的后備力量。
近代日本學生兵役特權在特定歷史環境中不斷變化。《征兵令》最初賦予學生以免役特權,幾經修訂最終形成在學緩役、在營短期服役等特權。從學生出身及其軍隊職能來看,當時學生兵役制度更多體現了階級性。一戰后,日本國家發生整體轉向的大變革,在總體戰體制的構筑中,《兵役法》對學生兵役特權進行重構,強調學生作為預備下級軍官的作用,使其成為近代化軍隊以平時少數之培養完成戰時多數之動員的重要手段。侵華戰爭時期,在日本對外瘋狂侵略、對內實施國家總動員過程中,隨著軍備不斷擴充,學生兵役特權不斷削減,最終走向“學徒出陣”。縱觀近代日本征兵制中的學生兵役,統治者始終堅持的立場是如何最大程度發揮學生服務國家的作用,并基于這一認知賦予學生以兵役特權,但從未將其排除在征兵制之外。這就是學生兵役制度“變”與“不變”的根源所在。
近代日本征兵制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在戰爭中取勝。當戰爭規模超過國家正常后備兵役的極限時,學生兵役特權的最終解體亦具有歷史必然性,學生終會同普通國民一樣被征召上戰場。但是,“學徒出陣”是在軍國主義日本瘋狂的對外侵略戰爭、盲目畸形的國家“大東亞共榮”行為中發生的。數以萬計的青年學子本應把自己的青春貢獻給日本的和平發展事業,卻在軍國主義的教育和統治下作為學生兵參加天皇的軍隊,充當了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的炮灰,既加害于被侵略國家與人民,又喪失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生命。歷史的悲劇應該牢記不忘,尤其是當今日本青年學生,更應該汲取歷史教訓。
(責任編輯:馮 雅)
[收稿日期] 2020-11-20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抗日戰爭研究專項工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檔案資料收集整理及研究”(編號:16KZD020)。
[作者簡介] 曹亞坤(1988-),女,河北邢臺人,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① “學徒出陣”意為學生從軍、出征。學徒是學生與生徒的統稱。按照當時日本法令及文部省劃分,學生是指大學本科生,生徒是指本科生以外的選科生、聽講生、專修生或除大學外的中高等教育機構的在校學生。據考證,該詞首次用于1943年6月每日新聞社出版的小冊子《學徒出陣》(高戶顯隆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