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青年才俊總有機會

羅振宇

說到法國啟蒙運動，我們腦子里通常會想起這么4個人：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和狄德羅。他們都是法國啟蒙運動的旗手。

這幾個人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不太一樣。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這3個人，我們大體上知道他們的思想成果。但是最后這個人，狄德羅，他的思想成果好像很模糊。狄德羅主編了一部《百科全書》，他是靠這一套書名留青史的。既然有能力編《百科全書》，那他一定是一位知識淵博的老學者吧？

實際上，正好相反，在這4個人當中，狄德羅最年輕。他生于1713年，伏爾泰比他大19歲，孟德斯鳩比他大24歲，連最年輕的盧梭也比他大1歲。

我們會發現這件事有點奇怪。這么龐大的一套叢書，對出版商來說定然是一筆重要的生意，應該很認真、很嚴肅地對待，不說組織一個學術天團，至少也得找一位當時的知名學者來坐鎮，為什么偏偏找狄德羅來干呢？狄德羅當時既沒有深厚的學術背景，也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換句話說，這么好的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怎么就留給狄德羅了？

其實，最開始不是哪位學者提出要編撰一部《百科全書》的，而是一個叫布雷頓的書商提出來的，狄德羅只是因為接了出版商的活兒，才碰到了機會。他并不是這個事情最初的發起者，他只是一個乙方。剛開始編撰《百科全書》時，狄德羅才34歲，沒多大名氣，甚至連一本像樣的著作都沒出版過。

這是怎么回事呢？

狄德羅的家境不是很好，父親一直希望他能當個醫生或者律師，但是喜歡文史哲的狄德羅不肯。本科畢業后他就沒怎么干過正經工作，但他有一個長項，他懂的語言特別多，而且很擅長翻譯。從大學畢業到開始編撰《百科全書》的十幾年，他的人生經歷很單調，就是靠做家庭教師、搞翻譯來養家糊口。

湊巧，狄德羅翻譯過一部《醫學通用辭典》，翻譯得挺好，市場反響也不錯。有個書商知道了這件事，就找到狄德羅，想讓他把英國的一套小型百科詞典《錢伯斯百科全書》翻譯成法文出版。狄德羅在翻譯的過程中發現，這本小型百科辭典錯漏百出，就向書商建議，不如我們自己動手，出版一部屬于我們自己的、能反映這個時代各個領域新成果的百科全書，這難道不是法國人的驕傲嗎？書商一聽就覺得有賺頭，立刻同意了。

狄德羅前前后后為《百科全書》忙活了30年。今天的我們已經很難想象這是多么“神奇”的一套書了：隔幾年出一卷，越出越長，包括作者在內，誰都不知道這套書什么時候能完結。

開賣幾年之后，1751年，《百科全書》的書商不得不向讀者承諾，整套《百科全書》將于1754年，也就是3年后完成，一共10卷。不要以為這套書的完結遙遙無期，出版社信誓旦旦地和讀者說，我們的內容都已經寫完了，現在只是在編輯修改。當然，說明書里也說了，確實有可能多加一卷，但是，我們不多賺消費者的錢，這一卷會以71%的價格出售——這就給市場注入了信心。

實際情況如何呢？這個時候距離狄德羅完成《百科全書》還有20多年的時間，最終完工的《百科全書》不是10卷，也不是11卷，而是28卷，超出計劃內容將近兩倍。全套《百科全書》有71818個條目，2885幅圖片。如果消費者預先知道《百科全書》會有28卷，價格是之前承諾的三四倍，最后一卷直到1772年才能問世，估計誰都不會買，狄德羅也未必有勇氣接手這項工作。

了解了這個過程，你就能明白，為什么編撰《百科全書》這個注定要青史留名的活，會落到狄德羅這樣的年輕人手里。

首先，這個活兒太苦了，一般人根本撐不下來。

就拿同樣是啟蒙運動旗手的盧梭來說，盧梭的性格中有點浪子的成分，而且多愁善感。這樣的人可能很有才華，但是受到的誘惑也會很多，情緒的波動也會很大，事情即使開了頭，也很難善始善終。經得住30年艱苦工作挑戰的人，實在太少了。

還不只是性格原因。比如，法國著名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達朗貝爾，剛加入《百科全書》的編撰工作時，還承包了其中數學與自然科學條目的撰寫工作。但是到了1757年，《百科全書》前7卷出版的時候，達朗貝爾也撂挑子了。他的興趣在科學研究上，不想把一輩子的時間耗費在編《百科全書》上。只要志不在此，就干不動這樣的活兒。

還有一個原因：已經成名成家或已然衣食無憂的人，他們也干不了這樣的苦活兒。

比如，同樣是法國啟蒙運動旗手的伏爾泰，出生在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他不缺錢，平時談談戀愛、找找情婦，生活多姿多彩;孟德斯鳩就更不用提了，出身貴族世家，28歲就繼承了爺爺波爾多法院庭長的職位，獲得了男爵封號。這樣的人，你讓他為了錢，去承擔30年的苦役，怎么可能？

我并不是說狄德羅就是為了錢。30多歲的狄德羅愿意承擔這樣的活兒，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這個活兒符合他的理想和能力;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個活兒可以給他帶來穩定的收入。換句話說，如果這筆錢對他沒有什么意義，讓他連續干30年苦活累活，就缺了一根能把他綁在書桌前的繩子。任何長期而又艱苦的工作都是這樣，沒有理想的牽引干不下去，但要是沒有現實的綁架，也干不下去。

聽完這個故事，我們就能回答這個問題了：為什么每一代青年才俊總是有機會？

一般站在年輕人的角度看，世界其實是被資源擁有者掌握的。很多年輕人覺得，我再有才華也沒有用，手里沒有資源，我怎么能有機會呢？

但是從兩百多年前的狄德羅的故事里，我們可以看到，年輕人手里其實有3個重要的資源：

第一，年輕，有的是時間，可以干其他人干不動的苦活兒、累活兒、長期性的活兒。這點好理解。

第二個資源不太好理解，但更寶貴。年輕人有開創新賽道的可能，當別人已經有了自己的專業、志趣和方向的時候，原先的賽道上的存量就會綁架他，減小他切換賽道的可能性，削弱他在新賽道上跟一個年輕人競爭長跑的意志。比如，達朗貝爾中途放棄，是因為學術研究更誘惑他。年輕人只要找到了新賽道，實際上是有極大的隱性優勢的。

第三個資源更加隱秘，也更加重要。年輕人通常很窮，但正是因為窮，就更容易接收到市場傳來的信號。功成名就的人，一點點小錢對他們來說已經不算什么，他們因此而無法看到，這可能是一個重大的新時代發來的信號。他們更沒有辦法被這點小錢激勵著往這條道路的深處進發。為什么每個時代的最新機會，往往都屬于那些年富力強的年輕一輩，而不是功成名就者，原因就在這里。

（張秋偉摘自文匯出版社《羅輯思維》一書，畢力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