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蜀陽黃 濤
隨著城市的形成、變遷和發展,山城老舊社區在自然山水地理格局的底色上逐漸演化出特殊的空間結構,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形成了穩定的社會關系。社區作為城市的基本組成細胞,記錄著城市的發展歷程,承載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是歷史和日常生活之間重要的記憶場和關聯體。在城市化進程中,城市記憶的延續面臨著巨大的危機,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現狀面臨著空間結構破碎、場所記憶丟失、日常鄰里交往空間衰敗的主要問題。在舊城存量更新的背景下,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積極塑造對于空間品質的提高和城市記憶的延續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許多學者對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優化從不同層面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黃瓴等從文化景觀方面提出老舊居住社區空間文化景觀的基本概念、構成要素與結構特征[1]。趙萬民等從事件空間理論視角,以活動為線索,串聯空間組織,以增加社區空間的認同感[2]。肖洪未基于文化線路的概念,從城市和社區兩個不同層面探索城市老舊居住社區更新策略[3]。公偉從開放社區的角度嘗試建構社區型公共空間體系[4]。景曉婷以集體記憶作為切入點,用場景化的方式來激發社區人們的認同感和歸屬感[5]。從現有研究來看,國內研究從文化、事件、空間體系、微更新和人的生理心理等不同視角對老舊社區公共空間更新進行了探討,但是很少從城市記憶的角度對其進行研究。
本文以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為研究對象,結合城市記憶理論,從空間層次結構、歷史文化線索和日常生活需求三個層面進行研究,進而提出積極塑造的更新路徑,為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活力的激活提供一種不同的視角。
國內外關于記憶的相關研究涉及的領域有社會心理學、文化學、人類學、城市研究等,具有學科交叉的特點并呈現出多元的研究局面。城市記憶從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發展而來?!凹w記憶”的概念是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其1925年著作《記憶的社會框架》中首次提出的,將個體記憶引入到社會學領域,之后在《論集體記憶》一書中將其定義為“一個特定社會群體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6]”德國的揚·阿斯曼(Jan Assmann)在《文化記憶》中提出“文化記憶”概念,將記憶理論擴展到文化理論領域,將集體回憶的形式分為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即日常記憶和節日記憶,并提出回憶形象需要三個要素,即時空關聯、群體關聯和可重構性[7]。德國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在《回憶空間》中進一步探討了文化記憶的功能和媒介的形式及變遷,把功能記憶和存儲記憶作為回憶的兩種模式并且認為回憶的媒介分為文字、圖像、身體和地點[8]。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辨析了歷史與記憶的關系,提出了“記憶之場”的概念,認為其場的特征有三,即實在的、象征的和功能的[9]。在前述研究的基礎上,城市記憶的內涵和外延進一步擴展和豐富。城市記憶是對城市空間環境的意義及其形成過程的整體性歷史認識,城市記憶具有地域性、時代性、連續性和選擇性的特點[10]。此外,城市記憶是一種由城市記憶客體、城市記憶主體、城市記憶載體相互作用的連續演變動態系統[11]。
在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研究中,本文首先制定了基于城市記憶理論的研究框架(圖1),該框架反映了城市記憶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機制以及時空關聯下動態的更新演變過程。記憶主體分為居民和游客兩類,通過記憶信息的獲取-存儲-聯想-重構的內部機制達到對客體對象的建構與重構。作為回憶共同體的社區居民,集體回憶主要通過鄰里交往的日常記憶和儀式慶典的文化記憶兩種方式[7],以此達到對社區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在地的社區居民更加熟悉外部環境的深層結構,游客往往停留在外部環境的表層結構。深層結構是記憶客體發展演變的基因,表層結構是深層結構的映射與表達。記憶隨著生活的內容、生命的狀態以及生態的關系之不斷流變而持續性地自我調適[12]。因此,本文引入時間事件和動態反饋的機制來達到記憶主體需求的滿足和記憶對象的更新發展。此外,本文通過城市記憶空間層級(圖2)的建立來對老舊社區進行研究,將空間域和人的記憶范圍在時空關聯的狀態下進行疊合對應。

圖1 城市記憶視角下的山城老舊社區研究框架

圖2 城市記憶空間層級圖
渝鐵村社區位于渝中區上下半城的交接處(圖3左),連接著兩路口和菜園壩,轄區面積0.4km2,包括火車站和批發市場等。本文研究的范圍為居住區部分(圖3中),其背山面水,北臨長江一路和地鐵站,南臨南區路和火車站,向陽隧道和八一隧道穿山而過(圖3右)。

圖3 渝鐵村社區區位(左)、研究范圍(中)及其現狀鳥瞰圖(右)
(1)歷史演變分析
隨著歷史的發展,渝鐵村社區經歷了形成、發展、興盛、衰敗不同的歷史時期,并留下了豐富的文化記憶(圖4)。明清時期,該區域為通遠門外的交通紐帶,1891年重慶通商口岸的開辟以及1952年成渝鐵路的建成使得該區域逐漸發展起來并達到興盛,隨著城市化的快速推進,渝鐵村社區不能很好地適應當前城市的發展,處于衰敗轉型時期。在這個過程中,渝鐵村社區的空間結構不斷演化發展(圖5),可以發現山水地理格局和橫豎的道路體系基本保持很強的穩定性,隨著成渝鐵路和菜園壩長江大橋的落成,渝鐵村社區的空間結構逐步穩定,但其表層結構不能很好地顯現深層結構的獨特性和在地的集體記憶。

圖4 區域歷史沿革

圖5 空間結構歷史演變圖
(2)空間結構分析
渝鐵村社區在歷史的演變中形成了兩橫(街巷)四縱(梯道)多節點閉環的傳統山城街巷空間格局(圖6左)。根據空間的物質環境狀況和文化記憶信息將空間質量分為五個評價等級。總的來說,根據人的可達性,靠近北側長江一路和地鐵的公共空間質量較好,靠近南側火車站的公共空間質量較差(圖6右)。
①街巷——兩條主要的橫向生活街巷。街的寬度6~9m,剖面的高寬比值為1~2,尺度適宜,商業衰落。巷子的寬度2~3m,剖面的高寬比值為3~4,空間高狹,布滿商鋪,生活氛圍濃厚(圖7c)。街巷公共空間常出現占用現象,物質空間較為破舊,反映在地獨特性的文化信息缺乏,且居民的日常交往空間破敗。
②梯道——四條縱向的梯道空間。東側建興坡大梯道(圖8)是連接上下半城的過渡空間,功能復合,記憶線索豐富,其寬度8~20m,游客較多。其余三條為社區內部的生活梯道,空間質量一般(圖6右)。
③節點空間——入口節點空間、內部節點空間和庭院空間(圖6左)。節點空間是人們經常駐留、交往和回憶過往的場所。入口空間分布不均,引導性和開放性不強。內部節點空間為日常交往的主要場所,其場所的實在性、象征性和功能性綜合評價一般(表1)。庭院空間(圖7b)未能積極利用且開放性不強。

圖6 渝鐵村社區空間結構(左)和街巷節點評價(右)
(3)記憶空間層次分析
渝鐵村社區的記憶空間層級分為家、社區、區域和城市空間域,各有其自身的特性又相互疊合(表1)。主體記憶與空間域相互交疊,居民的空間感知往往由家到城市,游客則相反??臻g層級的序列以及空間的連接和疊合對于記憶主體的整體性感知有著重要的影響。從表1可知,社區各層級空間現狀普遍存在著空間衰?。▓D7a~d)、記憶線索缺乏和交往活動較少的問題。渝鐵村社區的空間序列的連續性和記憶線索的關聯度較弱(圖9)。區域層級方面,社區邊界的滲透性和開放度較弱。城市結構方面,清代時兩路口區域與渝城有著密切的結構秩序關系(圖7e),現今與渝中區其他文化片區處于較為割裂的狀態。

圖7 各層級公共空間

圖8 建興坡歷史文化元素

圖9 渝鐵村社區空間序列

表1 渝鐵村社區各層級空間特點、現狀和評價
時空關聯視角下,不同的歷史事件為該區域積累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表2),并將其通過物質空間載體或者活動,以記憶線索表意的方式來連接歷史與日常生活(圖8),以此來增加社區居民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通過文獻和現場調研發現,公共空間記憶線索的零散和物質空間載體的衰敗導致歷史文化信息傳遞和深層結構獨特性表達的失效。

表2 渝鐵村社區歷史文化信息和物質空間載體
蘆原義信提出了積極空間和消極空間的概念。所謂空間的極積性,就意味著空間布局滿足人的意圖,其中存在著人的目的與計劃,在一定條件下,消極空間和積極空間可以進行轉化[13]。本文通過建立城市記憶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的關聯,推導出積極塑造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策略。
山城老舊社區的空間結構是基于先天的地理環境并適應不同歷史時期環境而演化的產物,其作為外部環境的深層結構不斷演化并且影響著表層結構??臻g結構作為空間遺產基因,具有尺度性、穩定性(傳承性)與變異性、內外唯一性、顯隱性等特征[14]??臻g結構整體性與連貫性的修復有助于城市記憶的傳達。
空間結構的完善可分三個方面:其一,修復其先天的自然地理特征,即山水城的立體架構(圖3右)以及上下半城過渡區域特有的步行梯道和景觀視廊(圖9);其二,將其與城市結構(圖7e)進行連接與滲透,保持與城市其他區域要素的連貫與交往,加強人文的關聯性;其三,空間和空間的組織關系是空間結構的重要特征,注重內部空間的連接過渡,即完善其兩橫四縱多節點閉環的傳統山城街巷空間格局。
城市記憶空間層級(圖2)的建立,可增加空間的豐富性和可理解性。首先,可加強外部空間的層次和序列,將街巷梯道的節點空間進行梳理和空間敘事化;其次,柔化城市記憶空間層級的邊界,增強空間的開放性和記憶主體生理心理的可達性。通過城市記憶空間層級的連接和復合,進而增強空間意義的表達和居民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在《建成環境的意義》中將環境分為固定特征因素(街道建筑等)、 半固定特征因素(招牌盆栽等)和非固定特征因素(使用者體態表情等)。半固定和非固定特征因素往往容易出現很多變異且與社會文化有關。環境通過提供線索作用于行為,人們靠這些線索來判斷和解釋社會脈絡或場合,并相應行事[15]。山城老舊社區的記憶線索往往破碎化或丟失。因此,首先通文化信息的歸納(表2)并同環境特征因素建立積極的線索(增加線索冗余度、清晰性和對比度),來提高居民和游客對環境的解碼能力進而達到記憶的建構和重構;其次,減少固定特征因素的硬性界面,增加柔性界面并秩序化第二次輪郭線①,來促進內外的交往、互動;最后,通過居民自下而上的行動,增加半固定因素如盆栽等,進而與非固定特征因素互動來增強居民的社區認同感。
社區公共空間是日常生活的載體,亦是城市記憶的媒介。日常生活作為一種地方生存情境,是相對于資本異化洪流最后的防線,亦是記憶空間最終能走向活化與擺脫博物館式保存怪圈的基礎[16]。日常交往場所的構建目的是重現具有場所精神或者記憶氛圍的主客體統一的記憶空間。集體回憶的形式分為鄰里交往的日常記憶和儀式慶典的文化記憶兩種方式,文化記憶展示了日常世界中被忽略的維度和其他潛在可能性,對其進行拓展或補充[7]。日常交往場所的要素可分為主體、客體和事件活動三種。針對山城老舊社區主體需求缺失、客體環境衰敗和活動事件匱乏的問題,通過調研分析,本文提出三個策略:其一,提供彈性的活動設施(體育設施、座椅和路燈等),滿足主體的不同的交往需求;其二,結合客體(建筑和界面等)將記憶線索建筑化(形式、材料和色彩等)、文字化(指示牌等)和圖像化;其三,以活動為線索,將點狀的空間線性化和網絡化。通過歷史事件的串接與重構,滿足事件的體驗序列,并在歷史事件之外補充當代生活事件,延續事件的時空軸線[2]。
隨著歷史的發展,城市記憶的主、客體和媒介在不斷的演化,表層結構也會部分轉化為深層結構,因此需要一個彈性的城市記憶更新機制(圖1)和城市記憶庫來實現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以滿足人的需求。城市記憶庫是動態的,包含著功能記憶和存儲記憶[7],需結合外包的記憶媒介(紙基記憶、境基記憶和硅基記憶)[12],對城市記憶進行前策劃和后評估式的建構和重構,以實現山城社區公共空間的動態更新。
城市記憶是社區發展過程中積淀的歷時性和共時性遺產,它鏈接著在地的現實和過去的歷史。在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中,不僅要考慮其物質環境的改善,還需要注重時空關聯下日常交往場所和記憶空間的營造。本文基于城市記憶理論,注重記憶主、客體的統一性,提出從空間結構的完善、城市記憶空間層級的建立、記憶線索的疊合、日常交往場所的構建和城市記憶演化發展五個方面來改善社區空間品質,為山城老舊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提供借鑒。
資料來源:
圖3中和右:分別源自《重慶市渝中區社區地圖集》和https://720yun.com/t/4avkumiy5ib?scene_id=42280308;
圖7e:引自論文《基于《增廣重慶地輿全圖》的清末重慶城市格局與交通文化景觀解讀》;
圖 8:引自論文《基于環境行為學的山城梯道過渡空間的積極塑造》;
圖4~5:根據文獻資料繪制;
文中其余圖表均為作者自繪、自攝。
注釋
① 蘆原義信在《街道的美學》把建筑外墻的凸出物和臨時附加物所構成的形態稱為建筑的“第二次輪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