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一 劉文杰


摘 要: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是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重要環節。我國商品市場已經充分實現市場化,但要素市場發展相對滯后。要素扭曲配置的一個重要后果是,全要素生產率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不夠高,經濟增長模式過度依賴要素投入數量的增加,這一現狀已不符合經濟高質量發展的要求。因此,要素市場化改革是當前和未來我國經濟向高質量發展轉型的必由之路。筆者認為,我國要素市場既存在不同要素種類在同一經濟主體中的扭曲配置,也存在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扭曲配置。對此,政府對要素市場化配置的作用更加凸顯,即要素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急需破除,應對外部沖擊和市場失靈也需要政府精準施策。歸根結底,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的關鍵在于明確政府和市場的作用邊界。
關鍵詞:要素市場化配置;經濟高質量發展;全要素生產率;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中圖分類號:F124.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1)09-0003-09
一、問題的提出
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新發展格局需要處理好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一基本矛盾,而生產要素在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生產力水平依賴于生產要素投入的數量和生產率,而生產要素的配置又是適應生產力發展、調整生產關系的重要手段。黨的十九大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其中前者對經濟提出了高質量發展的要求,而生產要素的扭曲、低效配置則是“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現狀的重要體現,也是生產關系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重要體現。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進一步指出,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各領域都要體現高質量發展的要求,這表明高質量發展應當是全方位的,這一要求也與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更加適應。因此,社會主要矛盾的轉變對生產關系調整和要素市場化改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市場化改革提升了資源配置效率。樊綱等[1]研究發現,1997—2007年,我國全要素生產率的39.2%由市場化貢獻。事實上,近年來我國要素市場化改革的步伐正在加快。中央對此已有多次闡述: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要緊緊圍繞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深化經濟體制改革;黨的十九大強調,經濟體制改革必須以完善產權制度和要素市場化配置為重點;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進一步提出,要推進要素市場制度建設,實現要素價格市場決定、流動自主有序、配置高效公平。2020年,我國加速推進要素市場化改革:第一,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下文簡稱《意見》),根據歷次重要會議的相關精神制定了要素市場化配置的細化舉措,這也是指導未來市場化改革的重要文件。第二,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在更高起點、更高層次、更高目標上為推進要素市場化改革提供了行動指南[2]。第三,“十四五”規劃也進一步指出,要素市場化配置是暢通國內大循環、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的重要內容。
要素市場化配置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第一,要素市場化配置是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市場體系的內在要求。從生產流通環節看,通常的市場體系包含商品市場和要素市場。目前,我國商品市場中97%以上的消費品和生產資料由市場定價,但土地、勞動、資本、技術、數據等要素市場發展相對滯后,影響了市場對資源配置起決定性作用的發揮,成為高標準市場體系建設的突出短板[3]。第二,要素市場化配置是讓要素活力競相迸發、使經濟充滿動力的重要保障。我國經濟轉型需要尋找新的動力和來源,激發各類要素活力是其中關鍵一環,而企業在其中發揮關鍵作用。讓企業成為獨立的市場主體來配置要素資源能夠充分發揮生產要素的主動性、積極性、創造性,從而提高要素質量,實現要素的優化組合。第三,要素市場化配置是解決我國經濟結構性矛盾、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經之路。只有市場化配置才能釋放錯配的資源,進而形成要素錯配的糾正機制并打破長期以來扭曲的經濟結構。因此,要素市場化配置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主要內容,是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由之路。第四,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可以提振信心,對新冠肺炎疫情后經濟恢復發展具有特殊意義。要素市場化改革加速推進的2020年恰好是全球經濟受到新冠肺炎疫情沖擊的一年,此時推出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路線圖能夠提振信心,提高我國經濟應對疫情的能力。盡管面對疫情沖擊的各種短期財政和貨幣政策是必需的,但是要素市場化配置等影響經濟中長期發展的改革方案更是一劑良方。
二、要素配置與經濟發展
要素配置與經濟發展的聯系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一個具體表現,而要素配置(或資源配置)更是經濟學研究最本質的問題之一。新古典增長理論認為,經濟增長的動力,一方面,來源于要素投入數量的增加;另一方面,來源于要素生產率的提高,例如技術進步、資源配置效率提高、制度創新和規模經濟等[4]。其中,全要素生產率被視為要素投入水平之外驅動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是衡量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核心指標,也是經濟長期持續增長的關鍵。資源配置與全要素生產率緊密相關。具體地,資源配置提升全要素生產率主要有兩種渠道:一種是直接方式,,企業作為要素投入水平既定的微觀市場主體,可以直接通過科技創新提高技術水平,進而提升全要素生產率。另一種是間接方式,即生產要素可以通過資源重置,從低效率的經濟主體向高效率的經濟主體合理流動,間接地提升經濟效率和全要素生產率,例如,中觀層面產業結構、區域結構、城市結構的合理調整。筆者認為,全要素生產率是理解要素配置與經濟發展關系的紐帶。
(一)要素市場與經濟發展階段
我國要素市場的發展在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具有不同的歷史特征,總體呈現為由政府主導向市場主導轉型的趨勢。我國要素市場發展至今,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發展,但要素流動不暢、資源配置效率不高等問題也長期存在,不少體制機制障礙沒有得到根除,與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新發展格局的目標和要求還存在很大差距。具體地,我國要素市場與經濟發展的歷程可以分為如下五個重要階段。
1.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前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選擇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趕超戰略,以農業補貼工業,戶籍制度也限制了城鄉勞動力流動。具體地,我國工業產出份額從1952年的20.8%上升到1978年的47.7%,工業勞動力份額也從1952年的7.4%上升到1978年的17.3%,與之相對應的是第一產業產出和勞動力份額的下降[5]。雖然經濟得到了恢復和發展,但也造成了剛性的二元經濟結構和嚴重扭曲的要素配置。
2.改革探索階段(1978—1992年)
20世紀80年代以來,改革從農村發起,延續到城市工業部門,農民從土地上逐步解放出來。這一階段,我國工業發展戰略從趕超戰略轉向大力發展勞動密集型輕工業和資源密集型產業,主要的目標是解決短缺和擴大生產,主要特征是價格雙軌制和增量改革。具體地,以鄉鎮企業、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為代表的非國有企業在輕工業的各個行業中得到了快速發展,要素市場中的煤炭行業也率先開啟市場化改革,大量鄉鎮企業、社隊企業乃至個體企業和外資企業涌入市場。
3.國有企業改革階段(1992—2002年)
20世紀80年代的城市工業改革僅僅停留在轉換經營機制層面,大量企業冗員以及長期積累的企業社會性負擔使得國有企業財務危機加重。20世紀90年代,中央開始大刀闊斧地實行抓大放小、減員增效、以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為目標的國有企業改革。其中,1993年,商品市場價格的完全放開使全國統一的商品市場形成,這為國有企業改革創造了條件。然而要素市場不同于商品市場,要素價格依然受到國家管控。一個例外是,我國在1994年率先放開煤炭價格,并在2002年進一步取消電煤政府指導價,煤炭要素市場化改革穩步推進。
4.重化工業化回潮和土地城鎮化階段(2002—2012年)
進入21世紀后,我國經濟保持高速增長,其特征體現為土地快速城鎮化以及再次重化工業化。具體地,房地產和汽車工業的快速發展、基礎設施投資的持續加大、機電和化工等產品出口份額的增加帶動重化工業行業的急劇膨脹,例如,采掘業、石油和金屬加工業、建材及非金屬礦物制品業、化工和設備制造業等??傮w而言,這一階段我國要素結構變化較大,工業發展表現出從勞動密集型產業向資本、技術、能源密集型產業轉型的趨勢。
5.經濟轉型升級階段(2012年至今)
2012年后,我國經濟增速開始回落,實體經濟發展減緩,科技創新步伐加快,網絡和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學科交叉與技術融合在世界范圍內發生,以智能化、綠色化等為特征的新技術變革正在進行。這一階段,科技創新、新能源與綠色發展等新發展理念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要素結構轉型也更加注重生產率的提升,而非粗放式地增加要素投入數量。我國從追求產量向追求質量進行經濟轉型,開始邁入經濟高質量發展階段。
(二)要素扭曲配置及其經濟效應
從要素市場和經濟發展的各個階段來看,我國長期以來存在要素扭曲配置。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要素的扭曲配置如何影響全要素生產率,進而會產生怎樣的經濟效應?我們通過兩個視角進行考察:一方面,不同要素種類在同一經濟主體中存在扭曲配置,這里的經濟主體可能是企業、行業、區域甚至國家;另一方面,要素結構在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配置也存在扭曲。這兩個視角與上文提出的資源配置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兩種渠道是對應的,其中,前者反映的是要素結構轉換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直接方式,而后者則反映了要素通過在不同經濟主體間流動來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間接方式。
1.生產要素種類之間的扭曲配置
以工業行業為例,其全要素生產率可以分解為技術進步、效率改進、規模效應和行業間的要素重置效應四個部分。通過比較勞動和資本兩類傳統生產要素可以發現,1981—2008年,資本積累對我國工業增長的貢獻比要素配置效率大,而勞動投入的貢獻則小于要素配置效率,其中,勞動要素在20世紀90年代由于大量國有企業職工下崗甚至是負增長的。換而言之,改革開放后的前30年,我國工業增長顯示出明顯的高投資特征,資本要素的增長和貢獻均高于勞動要素。從生產效率度量來看,盡管1992年后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超過了投入要素的增長,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國工業的增長模式已經由粗放型增長轉變為集約型增長,因為這種轉變尚不穩定,其中要素配置效率的惡化使得全要素生產率對工業增長的貢獻在21世紀以來反而下降了[6]。
除了資本和勞動兩類傳統生產要素外,將其他生產要素納入效率分析是有必要的,其中,能源要素的重要性日益凸顯。自21世紀以來我國能源消耗迅速增長,并于2009年超越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能源消費國;2018年,我國一次能源消費占全球比重達到23.6%,其中,煤炭消費占全球比重達到50.5%[7]。事實顯示,我國能源投入呈現增長快、消耗大的特征。比較圖1中各主要生產要素投入的趨勢性特征可知,我國能源要素的增長慢于資本要素,顯著高于勞動要素。對于如何測算要素配置的扭曲程度,一般通過潛在全要素生產率與實際全要素生產率的比值來體現,即這一指標越小,表明資源配置效率越高[8]-[10]。在考慮能源要素投入后,圖2根據這一做法采用散點—擬合線的形式描述了我國資源配置扭曲程度的趨勢。具體地,1998—2013年我國資源配置扭曲均值為0.426,這意味著如果該時期內要素配置有效,則我國全要素生產率平均能夠提高42.6%。擬合線向上傾斜表明,考慮能源要素投入后,我國的資源配置扭曲狀況并未得到改善。按照要素種類將要素配置扭曲程度分解后可以發現,平均而言,資本、勞動和能源等生產要素投入的貢獻率分別為47.7%、17.6%和35.8%,并且能源要素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逐步超過資本成為資源配置扭曲的首要貢獻者[11]。
在此基礎上,我們在資源配置效率分析中進一步納入土地要素。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前,我國的國有土地基本是通過行政劃撥的方式無償使用,改革開放以后逐步改為有償化使用。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大部分上繳中央,然而支出責任卻有增無減,因此,土地財政成為了地方政府平衡財政收支的一種方式。21世紀以來,我國土地財政規模急劇增長,土地城鎮化現象出現,并一度成為經濟迅速增長的重要推手和應對經濟危機的主要手段,但與此同時,由于缺乏相應的監督制度,土地財政透明度較低,帶來的社會問題和隱患也較多,這使得研究土地要素以及由此衍生的土地財政對經濟增長和要素配置的影響十分必要。圖3和圖4比較了不同要素投入組合下我國資源配置效率,其中,模型1的要素為資本、勞動、能源和土地,模型2僅使用傳統的資本和勞動要素,模型3使用資本、勞動、能源三種要素,模型4則使用資本、勞動、土地三種投入要素。圖3表明,納入土地、能源要素所估計得到的全要素總和效率遠沒有只考慮資本和勞動兩種傳統要素的結果樂觀,尤其在2002年后,考慮了土地擴張、能源消耗的資源配置效率相對較低;圖4則從全要素能源效率角度考察土地要素的影響,相比于不考慮土地要素的情形,納入土地要素的全要素能源效率在2003年前比較高,但此后卻較低,這也體現了土地要素在要素配置效率分析中的重要作用[12]。
2.生產要素在空間上的扭曲配置
不同區域之間要素配置的差異可能會對區域經濟增長、當地居民的福利水平等結果產生異質性影響。以資本要素為例,有效的資本市場下不同城市獲得資本的成本應當相同,但是由于制度或者其他原因,資本要素流動存在一定障礙,資本成本在不同城市之間也存在差異。資本要素在空間上存在扭曲配置的一個重要表現是,資本沒有配置到生產力高的城市。具體地,由于西部大開發、經濟特區等區域發展政策的差異,我國西部和東部地區有很多優先發展的城市,其企業承擔的資本成本較低,而中部地區城市的企業則承擔了較高的資本成本;資本扭曲配置還可能源于城市規模的差異,人口規模較大的城市,其資本成本偏低且差異較小,資本配置效率也更高,而中小城市的資本配置扭曲則較為嚴重。此外,由于資本要素流動與人口流動的相關性,資本的空間扭曲配置還可能導致勞動力的空間扭曲配置,即勞動力沒有配置到擁擠效應較低的城市中,進而影響了居民福利[13]。除了傳統的資本和勞動要素外,我國能源要素也存在區域間的扭曲配置。經驗事實表明,經濟發展水平較高、能耗相對較低的省份有較高的資源配置效率。陳詩一和陳登科[11]研究發現,1998—2013年,平均而言,省間與部門之間要素扭曲對資源配置扭曲的貢獻率大體相當,分別為52.2%與47.8%。
值得注意的是,城鄉發展差距是我國生產要素空間扭曲配置的一個重要體現。長期以來的城鄉二元分割體系使城鄉間的要素配置嚴重不平衡。以土地要素為例,農村與城鎮的土地所有制不同、產業結構不同,生產效率也存在巨大差異。與資本要素配置通過人口流動影響勞動要素配置類似,土地要素配置也可以影響與土地密切相關的要素流動,如近年來大力推行的農地“三權分置”改革有利于建立規?;?、綠色、科技農業并促進資本、技術等要素向農村地區流動,從而提升我國農業產業地位[14]。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發布,強調了完善農村產權制度和要素市場化配置機制的重要性,這有利于通過優化土地要素配置帶動其他生產要素在城鄉間的合理配置,從而改進要素在城鄉間的扭曲配置、促進鄉村振興和城鄉融合發展。
生產要素的空間扭曲配置還體現在不同產業、不同部門之間。經典經濟學理論認為,在資源最有效率配置的情形下,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要素比例應相同或相似。但事實上,我國部門之間要素扭曲對資源配置扭曲的貢獻率較高。以能源要素為例,不同能耗部門全要素生產率存在明顯差別,高能耗部門全要素生產率小于低能耗部門。1998—2013年,平均而言,高能耗部門“資本勞動比”是低能耗部門的兩倍,低能耗部門的“資本能源比”高達高能耗部門的2.5倍;全要素生產率相對較低的高能耗部門所占有的其他生產要素也顯著高于低能耗部門,其中,高能耗部門的資本存量和從業人員數量的均值分別是低能耗部門的4.3倍和2.4倍,能源消耗量更是高達低能耗部門的10.9倍[11]。
除產業特征不同的部門外,所有制結構不同的部門之間也存在要素扭曲配置。事實表明,非國有部門較之于國有部門具有更高的全要素生產率。具體地,非國有企業所獲取的政府補貼數額較少、融資能力較低,這表明,資源配置更偏向于國有企業;但非國有企業的“產出資本比”與“產出勞動比”卻較高,與國有企業相比具有更高的生產效率。研究發現,國有與非國有企業之間的資源誤配導致經濟總產出、全要素生產率以及企業市場進入率分別下降了43%、19%和65%[15]。正如201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指導意見》所指出的,國有資本運行效率需要提高,同時通過改革進一步優化兩部門間的資源配置也極其有必要。
(三)要素市場化配置中政府的作用
優化要素配置需要通過市場化實現,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政府在這一過程中應當發揮怎樣的作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黨的十九大和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也強調了這一點?!兑庖姟穭t提出了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的詳細舉措,目的是引導各類要素協同向先進生產力集聚,也就是使得要素流動和配置形成提高生產率的導向。
1.優化政策調節
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需要一個能夠精準施策的有為政府,其中,財政政策是政府常見的調節工具。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我國的財政投資始終在經濟增長過程中發揮著積極作用,這也是“熨平”經濟周期的主要手段。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國、中國和歐盟等主要經濟體均出臺了大規模的財政刺激計劃以應對負面沖擊,但這些財政支出政策的合理性與效果引起了頗多爭議,例如資本報酬遞減現象的出現使政府主導型的大規模投資模式不再具有可持續性[16]。因此,定量評估政府財政支出效果,對于未來財政政策精準施策具有重要意義。陳詩一和陳登科[17]研究發現,1995—2013年,我國的財政支出乘數顯著小于1,平均為0.64,財政支出效率與世界主要發達經濟體相比有待提升;同時,我國的財政支出具有逆周期特征,經濟低迷狀態下的財政支出乘數顯著大于經濟繁榮狀態。此外,財政刺激政策出臺時機的精準把握至關重要。為了提升財政支出效果,政府應當在危機沖擊后較為及時地出臺財政支出政策。以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為例,若在危機沖擊發生初期通過財政支出來刺激經濟,財政支出乘數可達到最高值0.85,而在危機發生后的半年和一年內,這一數值分別迅速地降低至0.54和最低值0.37。
這一結果在當前具有重要的政策含義。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對我國和全球經濟造成了嚴重的負面沖擊,這一沖擊也體現在要素市場方面,如復工復產政策的區域差異使城鄉勞動力的流動受限,勞動要素無法流向生產率更高的區域,大量企業受停工停產的影響也面臨融資困難等問題[18]。我國及時采取了財政政策來應對這一沖擊,加大減稅降費力度是其中的重要措施。一方面,針對疫情防控相關企業和人員的優惠政策有助于在短期內盡快使經濟社會恢復正常運轉;另一方面,減稅降費政策也是近年來大力推行的財稅改革措施,進一步加大優惠力度也符合政策的延續性。相比于大規模的財政刺激計劃,減稅降費政策更具有精準性,在疫情沖擊持續、經濟增長趨緩的背景下,也可以更加有效地減輕企業負擔、為經濟長期增長提供動力。
2.減少負外部性
環境污染是要素配置和經濟發展中典型的負外部性特征,而政府對市場化運行的一個重要調節作用體現在減少負外部性對經濟發展的影響上。我國過去高投資、高能耗、高排放和高增長的粗放式經濟增長模式伴隨著嚴重的環境污染。無論是化石能源的大量消耗,還是土地城鎮化和房地產的快速發展,都帶來了污染排放的急劇增加,嚴重制約了經濟高質量發展。其中,我國二氧化碳排放于2006年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2015年排放總量已經達到歐盟和美國的總和。在生產率估計中處理環境污染這一負外部性因素時,一種方法是把污染排放作為一種未支付的要素投入, 與資本和勞動一起引入生產函數,如參數化的超越對數生產函數;另一種方法則把污染排放看做非期望產出,與期望產出(例如GDP)一起引入生產過程,利用非參數方向性距離函數來對其進行分析。陳詩一[19-20]研究發現,不考慮環境污染變量會顯著高估全要素生產率,具體地,如果不考慮環境因素,全要素生產率對我國工業增長的貢獻率超過了50%,似乎經濟已經轉入集約型發展軌道,但是考慮環境約束后得到的全要素生產率貢獻率只有37%。這表明,由于環境污染等負外部性因素,我國經濟向高質量發展轉型尚任重道遠,政府在推進要素市場化配置時考量生態環境因素的重要意義也更加凸顯。
三、要素市場化配置的改革方向
我國要素市場化配置有了很大進展,尤其是近年來改革步伐正在加快,但仍存在不少阻礙要素自由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資源配置效率尚不符合經濟高質量發展的要求。結合以上對我國要素配置效率和經濟發展質量的分析,筆者認為,未來要素市場化配置的改革方向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針對不同要素分類施策
推進要素市場化配置既要從整體上擴大要素市場配置范圍、加快要素市場發展,也要根據不同要素的屬性和市場化程度差異分類施策?!兑庖姟丰槍ν恋?、勞動、資本、技術、數據等五種要素領域提出了各自的改革方向,為未來要素市場發展指明了道路,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也進一步強調了這些要素領域市場化改革的重要性。生產要素的形態和重要性是隨著經濟發展的階段而變化的,可以認為,土地和勞動是工業化前的重要生產要素,而資本、能源、技術和管理則是工業化階段的重要生產要素,數據、服務和制度等則是后工業化時代以及信息時代的重要生產要素。
對勞動力市場的改革,《意見》提出了三項具有創新性的舉措,核心在于促進勞動力要素自由流動:第一,對不同類型城市實施差異化的落戶政策、將基本公共服務與常住人口掛鉤等戶籍制度改革的舉措意味著常住人口可以在居住地落戶、享受居住地公共服務,這有助于消除多年來的城鄉二元身份分割,加快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改變過去從農村到城市的單向流動為城鄉之間雙向流動,從而促進城鄉融合發展。如此,大規模的春運返鄉也許就可以變成不定期的人員流動,這也有助于規避容易導致流行病的人口大規模集聚流動。第二,暢通勞動力和人才社會性流動渠道、完善技術技能評價制度等措施可以進一步打破戶籍、地域、身份、檔案和人事關系等制約,從而促進高質量勞動力在區域間、部門間和產業間的流動。第三,加大人才引進力度,尤其是暢通海外科學家來華工作通道、為外籍高層次人才來華創業提供便利,有利于打破高質量勞動要素流入的障礙。
資本市場的相關舉措也有較大的改革力度:第一,完善股票市場基礎制度、加快發展債券市場等舉措的重點在于堅持市場化、法治化改革方向。其中,科創板具有一定的先行示范作用。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首屆進口博覽會上宣布在上交所設立科創板并試點注冊制,拉開了我國資本市場改革的序幕。2019年,科創板正式開板。科創板一經推出就同步建設注冊制和退市制,允許沒有盈利的科技企業上市、甚至推行同股不同權等創新,這是資本要素和技術要素的結合,也是對傳統資本市場運行模式的根本改革。2020年以來,資本市場一系列改革舉措,如推行新《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全面推行注冊制,出臺再融資、轉板上市、創投減持等新規,都使得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上市、退市、轉板和融資變得更為便利,壓縮了套利投機,有利于資本投向實體經濟特別是科創企業。可以認為,加大企業股票市場和債券市場直接融資比例是資本市場未來改革的方向,這可以為中小企業獲得長期的、成本較低的資金提供通道,是破解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一個重要辦法。第二,增加有效金融服務供給尤其強調小微企業、民營企業、“三農”、綠色發展的導向。其中,我國綠色金融發展起步晚但成效顯著,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綠色基金、綠色保險和碳金融等創新業務層出不窮。截至2018年末,我國綠色信貸規模超過8萬億元,在我國綠色融資中占比超過95%[21]??梢姡G色金融創新也應成為未來資本市場發展的重要方向。第三,盡管我國的金融業開放程度還不高,但從我國商品市場加入WTO后的經驗來看,主動有序擴大金融業對外開放會使相關產業更具競爭力。
在能源要素市場中,我國煤炭業的市場化最早也最為徹底,但石化產業和電力部門的市場化程度還不高。例如,石化市場發展滯后、壟斷程度高、油價不能與國際接軌,使企業既承受不了石油市場的價格波動,也享受不了國際油價下跌的益處。盡管《意見》并沒有提出關于能源要素市場改革的詳細舉措,但是其重要性不亞于其他要素。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強調,要使能源資源配置更加合理、利用效率大幅提高。2020年,國家能源局印發《中華人民共和國能源法(征求意見稿)》指出,要使能源要素在競爭性領域形成主要由市場決定能源價格的機制,并建立有效的能源監管體系。具體地,針對煤炭、電力、石油、天然氣等能源市場,在價格機制方面區分了競爭性環節和自然壟斷環節,其中,競爭性環節主要由市場形成價格。此外,由于能源領域存在環境污染等負外部性,我國也積極調整和優化能源產業結構和消費結構,一方面,優先發展可再生能源;另一方面,加快推進化石能源的清潔高效利用和低碳化發展。
土地市場的改革步伐也在加快:第一,建立健全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可以使土地要素有望打破城鄉壁壘、實現合理流動。事實上,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就已確立了建立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的改革方向。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的修訂和202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頒布也進一步為集體土地入市掃清了法律障礙。第二,深化產業用地市場化配置改革、鼓勵盤活存量建設用地等措施進一步提高了土地的利用效率。過去地方政府為了招商引資、發展經濟,批發了大量工業用地,導致工業用地在整個建設用地中比重過高、價格過低、效率更低;同時,由于大中城市的建設用地總規模受限甚至減量,長期積累的存量用地和低效土地也較多,因而近年來我國在建設用地指標分配上建立了安排增量必須與盤活存量掛鉤的機制,這極大地推進了城市土地要素的高效利用,也為鄉村振興和城鄉融合發展提供了土地要素保障。第三,完善土地管理體制能夠有效促進土地資源的跨區域配置。一方面,城鄉建設用地指標使用應更多地由省級政府負責有利于大中城市的合理發展,如果省級政府有權在省內進行建設用地置換,就可以放松對大城市發展空間的限制,進而降低人口密度,分散和均衡城市發展;另一方面,建設用地、補充耕地的全國跨區域交易亦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其使耕地稀缺地區獲得建設用地、耕地充裕地區獲得建設資金,進而實現共贏。
對于技術要素市場,《意見》提出了健全職務科技成果產權制度、完善科技創新資源配置方式、培育發展技術轉移機構和技術經理人、促進技術要素與資本要素融合發展以及支持國際科技創新合作等五項舉措。技術進步是構成全要素生產率的重要組成部分,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技術進步顯著,對經濟增長拉動作用明顯。目前,我國的出口產品已經從消費品擴展到資本品和技術產品,包括技術服務。其中,我國計算機、通信和其他電子電氣設備,高科技零部件出口占全球的比重已經超過20%;2018年我國技術相關服務出口達到174億美元,超過了其進口。但同時我國技術要素市場發展還有許多短板,主要問題集中在職務科技成果產權模糊、科研成果評價方式不健全等,極大地抑制了高校、科研院所和企業科研人員創新的積極性,而上述舉措則為這些短板提供了改革的突破口。
加快培育數據要素市場也是《意見》的一大亮點,具體舉措包括推進政府數據開放共享、提升社會數據資源價值以及加強數據資源整合和安全保護等。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領導小組會議上指出,“網絡信息是跨國界流動的,信息流引領技術流、資金流、人才流,信息資源日益成為重要生產要素和社會財富,信息掌握的多寡成為國家軟實力和競爭力的重要標志”。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再次強調,“互聯網經濟時代,數據是新的生產要素,是基礎性資源和戰略性資源,也是重要生產力”“要構建以數據為關鍵要素的數字經濟”。數據也在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報告中被納入生產要素范疇。截至2018年,我國數字經濟總量已經達到31.2萬億元,占GDP比重高達34.8%[22]。且數字產業、數字技術也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與復工復產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梢钥闯?,繼續大力發展數據要素市場是我國未來的重大需求,但其關鍵在于如何在數據開放共享與數據隱私的必要保護之間取得平衡。
(二)在確保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順利推進中發揮好政府的作用
如前文所述,一方面,經濟社會受到外部沖擊時,政府在要素配置方面有優化政策調節的作用;另一方面,對于市場本身形成的負外部性,政府可以在引導要素配置向可持續發展方向轉型上發揮積極作用??梢钥闯觯袌隹傆惺ъ`的地方,因而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離不開政府。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歷次重要會議均強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在此基礎上,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進一步指出,要推動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更好結合。事實上,不同于我國商品市場已經充分市場化,我國的要素市場發展還十分滯后,嚴重拉低了我國經濟市場化發展的水平?!笆奈濉逼陂g的一大重要任務是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其中的關鍵工作在于健全要素市場價格機制、運行機制和競爭機制,保障不同市場主體平等地獲取生產要素,并完善政府監管和服務,做到“放活”與“管好”結合,引導各類要素協同向先進生產力集聚,實現各種要素組合優化配置,避免政府對要素的直接配置??梢哉J為,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的根本在于明確政府和市場的作用邊界。
具體地,政府在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中如何發揮好作用主要體現在價格機制和運行機制兩方面,這也是《意見》所強調的內容:第一,要素定價機制是否完善是實現要素市場化配置的關鍵,因而政府可以在完善要素定價機制上充分發揮作用,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在于推動政府定價機制由制定價格水平向制定定價規則轉變。第二,政府可以通過健全要素市場運行機制減少一些外部沖擊的負面影響和市場本身存在的弊端。例如,鑒于新冠肺炎疫情初期一些國家公共醫療資源嚴重短缺引發的教訓,應增強要素應急配置能力;又例如,健全要素交易信息披露制度、加強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執法等措施也有助于緩解信息不對稱和競爭不充分等市場固有的問題,使要素市場更加有效、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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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etized Allocation of Factors With High Quality Economic Development
CHEN Shi-yi, LIU Wen-jie
(School of Economic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
The establishment of a high-standard market system is key to achieving high qualit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onstructing a new development pattern.Chinas commodity market is well marketized, while the factor market relatively lags behind.A consequence of the factor misallocation is that the contribution of 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 to economic growth is not high enough, and the economic growth relies too much on the increase of the amount of factor inputs, which is no longer in line with the requirement of high-quality development.Therefore, the factor marketization reform is necessary to Chinas current and future transformation to high quality economic development.In Chinas factor market, there are both the misallocation of different factor types in the same economic entity, and misallocation among different economic entities.In this regard, the role of the government highlights in this reform: institutional barriers to the flow of factors need to be removed, and precise measures to deal with external shocks and market failures are necessary.To be concluded, the key to this reform of is making the boundary of the government and the market clear.
Key words: the marketize allocation of factors;high quality economic development;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the stractural reform of supply-side
(責任編輯:徐雅雯)
收稿日期:2021-07-17
基金項目: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風險管理與經濟效率分析”(71525006)
作者簡介:陳詩一(1970-),男,江蘇南通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主要從事經濟增長與轉型、風險管理與資源配置、環境經濟與綠色金融、計量經濟與應用研究。E-mail: shiyichen@fudan.edu.cn
劉文杰(1992-),男,江蘇南通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環境、發展與勞動經濟學研究。E-mail:19110680009@fudan.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