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嫣嫣
搬離老房子的那一年,我十歲。
那座老房子以及前方的那片魚池一起被稱作魚苗場。只要一開門,目光越過前方低矮的圍墻,一大片的魚塘就迎面映入眼簾。老房子是一座三層的樓房,第三層只有一戶人家,底下兩層,按一間劃為一戶,起初被設置為辦公室的房子,在后來也漸漸地變成了起居室。我家在一層的右二右三間,右二那一間是一位歸鄉的長輩借與我們,于是我家有了廚房和餐廳,另外一間則用一塊布簾隔起了寢室與客廳。
在魚苗場里,塞滿了美好的童年時光,那里隱藏著無數幸福的細節,那些簡單純凈的日子為數不清的回憶加上了童話的濾鏡。作為一個從未體會過鄉愁的人,即使外出求學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數小時的車程,即使外出游玩,也不過短短數日,未曾有火急火燎的近鄉情更怯,我就像水里的魚苗,在水里慢慢地長大,偶爾掠過水面,但從未離開。然而,當我倚窗遠眺,看著鱗次櫛比的樓房,那些規劃中的建設,是多少人回不去的往昔。我突然有了鄉愁的悵然。
那座老房子與其他地方的房子并無多大的差別。作為時代的產物,有無數的房子在一夜之間相互復制,拔地而起,使每座房子不同的則是形形色色的蕓蕓眾生。房子們像一部部小說,有了人物,便有了別樣的故事。
作為老房子里年紀最小的常住者,我憑借年齡的優勢,視角范圍內都是寵愛與呵護。我很慶幸生命中有那么一群人看著我長大,從他們的不惑到古稀。他們的記憶里至今有我的童年,懷舊總是讓人放大幸福,即使是偶然的提及,言語間也蕩漾著時光的波瀾,人的心就是被那些持久而質樸的愛意浸潤得柔軟的。
那些平淡的問候,總能讓我循著童年的腳印,去踩爆了岸上的紫葫蘆,放肆地咯咯大笑;爬上那高高的圍墻,在伙伴們的召喚下,閉眼一躍;到小花園里,摘了大把的桑葉,養肥那數十條的蠶,看它們吐絲;使勁地扒開晚飯前堆起的沙堆,找一找我那遺失的銀手鏈……老房子就像一個神奇的八音盒,一旦打開,悅耳的音樂潺潺地流動。
行筆至此,回憶洶涌,歡喜如潮汐更迭,悲傷逐字趁機入侵,頓時淚眼闌珊。
你是我一直珍藏在老房子里的一顆寶石,你是我敬愛的老人,你愛我疼我,我記得你軟綿綿的手掌,記得你的輕聲細語,記得你慈祥的眉眼。在老房子居住時,我們兩戶是鄰居,父輩與你極為要好,可惜我們兩戶搬離后并沒有在同一個小區。上高中之前,每逢暑假,我總會去見見你,你帶我去小巷門口喝冷飲,吹涼風,逛小街,串熟門,一老兜著一少的心事打趣,那是多么歡樂的時光!我耳目之所及,都是你的愛護。
后來,我聽說你生病了,父輩們去探望過你。我那時正處于高中的求學階段,并無過多地了解,只是在閑暇之余陸陸續續地從父輩的口中聽說過你的病情。當時,我對人的生離死別并沒有多么深刻的感觸。然而,那天當我見到病榻上的你,你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你已不認得泣不成聲的我,我立在病床旁,不知所措,唯低頭自顧大哭,不愿想眼前的人竟會是你。可恨的是我卻依然不知道你已病入膏肓,在旁人的勸慰下以為來日方長。那日之后,午夜驚夢,眼淚打濕了枕巾,母親叫醒了夢囈中的我,一通電話得知你還安然地在這世間,隨后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漆黑的夜里,往事隨著眼角的淚水不斷地涌出,萬籟寂靜,仿佛都在側耳傾聽。過了幾日,你終究還是逝去了。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我無意間得知了消息,我扒著碗里的飯,眼淚緩緩地落下,不敢再去驚動旁人,但我越是咬牙強忍,情感卻越是占上風,最后我含著米飯在飯桌前張口大哭,用來消化這令人窒息的事情。別人都不曾想到,我對你竟有這般的情感。從此,這世間再無你,你的逝去,帶走了五月的晴天、我部分的童年以及門口的高低凳,留下了素凈的想念、美麗的笑顏以及一捧疼愛的時光。
你永遠地離開了,卻在我的心里永遠地住下了。只是直到今日,落筆之時,依舊痛心,兒時的記憶,隨著這一事件越發醒目。
你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任人在街上尋遍十個百個與你年紀相仿的婦人,也與你無異,你卻在我生命里閃著光。我憶起的你,總是那些長大后零零散散的時光,我們從老房子分別后,與你的相處如線上的結寥寥可數,而現在的我只能在時光的小黑屋里摸著結數數,我該從何憶起?
我有一本相冊,里面塞滿了小時候的照片,每張照片里,老房子和魚池是寬闊的背景,我是小小的人兒,有我的獨照,也有與你的合影。你發福的身材胖墩墩的,走路緩慢,笑起來,臉上軟軟的贅肉更襯出仁厚。你確實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在我兒時的印象中,你的性格與樣貌一直是那樣的敦厚,總是笑臉盈盈地對周邊的人,極盡善良。由于那時住在一起的長輩較多,導致我有一個習慣,打招呼時在同樣的稱謂前面會加上那位長輩的名字,當時我總是很調皮,長一聲短一聲地叫你,然后我們相視大笑,你老夸我嘴甜,其實,我想告訴你,你才是嘴最甜的人,在你身邊長大的我,收不盡你的鼓勵與夸贊。
我們不過是尋常的人,所經之事也再尋常不過,但是就是這些溫暖的朝朝暮暮,像一個個答案,串成了一份歲月的答卷,有情有義。
你的為人從你和藹可親的影像中,從你的故事中,旁人都能感受一二。在我和我先生未結婚時,父母曾將這本相冊拿給他看,在向他趣說我小時候的同時,也不忘提及你,提及我們為鄰的往事,令他至今印象深刻。你生前跟我說起我父母的往事,說起他們的不易,教育我要孝順;說起我父母對你們的照應,夸贊他們的情義,可是在那物質貧乏的年代,作為近鄰,我們何嘗沒受你的守護。在那座老房子里,秘密從來都是對外而言,大家都互相守著彼此的安寧,不管外面的風刮得多大,房子的外墻是人們的守口如瓶。當我懂得感恩,想要俏皮地揉著你的手掌,撒嬌夸贊你的時候,你卻永遠聽不到了。
你還時常說起我的小時候,說得最多便是我吃魚的事。從前,每次聽你說起,我疑惑你的記憶力怎么那么好,那么久遠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你還能描述得繪聲繪色。在我三四歲的時候,父母沒空,便經常將我交于你照看。為了使我有事做,父母會煎幾條魚裝盤放置在高凳上,再給我一把低凳子,讓我坐在你家門口與我家門口的交界處仔細地吃魚,等他們回家。那時,你的子女都長大了,但是對于年幼的我獨自吃魚這件事,你甚是擔心,我吃魚時,你都不敢走開,擔心一不小心,我就被魚刺卡住了。當你看到我認真地挑撥魚刺、吮吸魚肉,最后把魚整整齊齊地吃光后,這件事也就被你時常提起了。你悉心為我珍藏了一段多么寶貴的童年往事。直到現在,遇到場里的人,有時還會提起這件事。但不論何時何人再提起這件事,我都不自覺地摻著對你的懷念。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你記得那么清楚。那是因為愛,那時有多用心,記憶就有多牢固。那份愛在當時便不知不覺地種在了一個幼小的心靈里,不斷地長大,延續。
年齡推著人向前走,時光的疊壘為向前走的人篩選往事。其他的老人都矍鑠活潑,有經常在小區保安亭里坐著吹風曬太陽閑聊的伯伯;有一輩子斗嘴又相親相愛的老夫妻;有子女都出息了,在家“苦練”廚藝的阿公……那些老人,在他們還是中年的時候,有各樣的本領與故事,會雕花、會唱曲、會拉二胡、會寫作等等。如今,白首回望,一代又一代,他們何嘗不是后輩的縮影。他們有各自的家庭與子女,子女又有各自的家庭與子女,是普通人的家常。在這大千世界,我們不過滄海一粟,那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粟,終究面臨生老病死,但靈魂的棲息地永遠是在心里。那座老房子,已然不復存在了,對當時老房子里的長輩來說,無疑是時代進步的象征,大家各置東西南北,偶然的遇見,使家長里短更顯珍貴,使老房子里的往事更顯溫熱。
我喜歡把人比擬成花,而這些老人是我的水仙花,平日里不常見,一旦見到,我就知道一年又過去了,年復一年的水仙花呀,唯愿歲月寬厚,時光輕慢。
每個人都有一座“老房子”,那里有細碎的故事,簡單而又深刻,值得用美好敬獻,讓溫暖生生不息。那情感,就像五月,它從春天走向夏天,堅定而熱烈,向六月傳述春的芳菲。
由于單位體制改革,老房子里的人陸陸續續搬走了,有的依單位的安置,住在了同一小區;有的則另覓他處。大家已然不可能回到從前,但是曾經的集體生活,已經將老房子的人事烙進生命,那座房子里的故事,好的壞的,大都成為生活中一時興起的談資,那些記憶像貝殼里的沙粒,時間作推手,磨礪成寶貴的珍珠,在往后的日子里,閃著光,慰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