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來拯救你

許春娜

一束鮮紅欲滴的塑料玫瑰花靜靜地綻放在我辦公桌的一角。這時候，送花的女孩又繞過艷麗的花蕾、精致的包裝來到我的面前，她臉色青白，目光迷離，無精打采，像一片枯萎的葉子般輕輕地飄了過來。

她叫小娟，初三分班讓我有機會認識這位聞名已久的問題少女，聽說她常常曠課，喜歡在“人間”混一些時日再回學校，聽說她叛逆、狡猾、一股邪氣。

何時何地何事搭建起我和小娟之間的橋梁，讓我們走近彼此，變成亦師亦友？現在回想起來竟然無跡可尋，也許只因我在她的苦難與不幸中、在她酸甜苦辣的愁思里曾掬起一點點光，向她走去，每走一步便向她靠得更近一些。

小娟是我班唯一一個不住宿的女生，她不向學校申請，像她這樣“劣跡斑斑”的學生也不適合住宿。雖然新分班，朝夕相處讓友善陽光的小伙伴們很快就熟絡起來，女孩們課間討論題目、聊心事、扯八卦、分享零食、唱流行歌，教室里終日懸浮著歡聲笑語，友情在喧鬧里茁壯成長。可是小娟被這些熱鬧遺忘了，她似乎成了友情的絕緣體。許是同學們都知道她是“差生”，從不跟她搭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像一條伶仃的小船，拋錨在淤積的角落里，她的語言和思想似乎進入靜止的狀態，無聊的眼神現出一種漠然與苦惱。

“我不想和她們玩，她們都是好學生，學習成績好，我和她們無話可說。”我把她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分享了我在成長過程中一度從自卑封閉中掙脫出來的秘密，我的坦誠讓她意外。“那些優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某些人，我還要和她們做朋友嗎？”我告訴她：“你不需要刻意去討好任何人，不要奢望每個人都能成為朋友，你只需要用你的善意去對待身邊的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所有人都有缺憾，你不必欣羨不必自卑，要用自己當下的每個努力去綻放屬于自己的魅力。”她答應我會努力融入到這個集體。

后來，我常常問同學們對她的看法，大家對她評價頗高：性情溫和，與人為善，樂于助人，雖然自己不學習，但是從不干擾別人。她開始喜歡黏我，聊她小時候目睹父母吵架打架，聊她媽媽在她的嘶喊痛哭中離家出走，聊她經常和爸爸吵架，聊她現在依然矛盾重重的家，聊她以前故意叛逆故意逃課不讀書是因為她爸爸不給她買輔導資料，聊她孱弱的身體經常生病卻不想向爸爸拿錢看病，聊她懷疑爸爸和表哥從事販毒生意，聊她爸爸把那件放在學校門衛處的棉衣扔了，那件衣服是她媽媽托別人帶到學校的，可爸爸不許她穿“賤人”的衣服……我漸漸明白，為什么她能聽我的話疏離以前結交的“損友”，卻一直到畢業都進入不了同學們的朋友圈。她也許不需要身上帶著光環的朋友來照亮她的生活，她需要一位同病相憐的人，互舔傷口，相互依偎，一起經受風霜雨雪的捶打。而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拯救她，我只是她貯藏心事和煩惱的“口袋”，終究不是她人生旅途上遮風擋雨的傘，這種感覺在我家訪后更加強烈了。

當我從俊朗同學豪華的別墅中走出，踏進小娟的家時，我深深地嘆息：上帝給每個人真的都是最好的安排嗎？窄小的沒有窗戶的房間填滿了沉悶的黑暗，房間的雜物堆放得亂七八糟，散發出發霉氣味，陳舊矮小的木板床凌亂不堪，堆滿小娟和她剛學會走路的同父異母的妹妹的衣物和用品。我眼前浮現出小娟每天昏昏沉沉地生活在這片如廢墟般的屋子里的樣子，滿腹心酸。小娟口中讓她感激的爺爺用冷淡的語氣向我傾訴小娟和她那不爭氣的爸爸之間的矛盾沖突，傾訴小娟特別情緒化，傾訴小娟身體不好卻不肯去看病，傾訴小娟交友不慎，讓對方家長找上門來鬧事，傾訴小娟晚上常常外出游蕩……傾訴完便不知所蹤了。我一個人有些尷尬地站在院子里，剛好放學回家的小娟對于我的突然出現，反應冷漠，我知道她不愿意讓我看到給她帶來苦難與掙扎、不幸與傷口的生活環境，我只是詢問她今天有沒有發燒，提醒她為了自己的身體晚上沒有胃口也要吃飯，然后便離開了。

第二天下了早讀，她又來辦公室找我，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老師……”我嚴肅批評她不應該晚上在外面待時間太長，讓爺爺擔心。對于一個在學習上“積重難返”的人來說，書本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微小了，但是她一直聽我的勸告，經常閱讀《讀者》《意林》之類的課外書。她答應我以后也把課外書帶回家看，盡量晚上不出去。我繼續向她強調要珍惜光陰，努力學習，用知識改變命運，提醒她不要忘了給我的承諾，堅持讀完初三考中專……她有氣無力地打斷我：“老師，我感覺快要暈倒了，我要請假回家……”把小娟安排好回家后，我陷入無助里，我該找誰幫她，在那個親情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家庭里，我只能找到為她的醫療費買單的人，卻找不到她生命動力的源泉。她渴望一個溫暖安適的家，渴望爸爸媽媽擁抱她的孱弱單薄她的脆弱孤獨，渴望親情像熱辣辣的太陽升起在她冰冷已久的內心深處。我只能在她傾瀉心情的作文本上寫道：“親愛的，只要你愿意，我會一直與你同在！”

小娟的朋友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很快，我便從一件荒唐得讓人匪夷所思的事件里找到了答案。阿欣，一位問題女生，經常玩失蹤，其實不是去了小娟家，而是和男朋友在一起，而她的男朋友是一個年屆四十、有孩子、有老婆的男人。女孩家長把男人告到了派出所，男人被拘留、賠款。我常常通過向小娟打聽這件事的進展來掌握她的想法。小娟告訴我，阿欣喜歡那個男人，是因為他對她很好，關心她，給她錢花。她還告訴我，她勸過阿欣，覺得她很傻。又是一個來自問題家庭缺少關愛的孩子！我告訴小娟：“你只是缺少一個和睦溫暖的家，但是你擁有藍天白云花香鳥語，擁有美好的豆蔻年華，擁有一顆清澈透明的心，擁有美麗的夢想，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寶貴的生命，你要永無休止地扇動著堅韌的翅膀向著美好理想飛去。”

德育主任說我成功地轉變了小娟，曾經教過她的老師說她變成正常的學生了，身上沒有了邪氣。其實，這一年來我如履薄冰，我完全沒有把握小娟以后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甚至覺得假如生活再掀起狂風巨浪，就會卷走一切的美好和希望，讓小娟不斷墜落，墜落……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終究猶如天地遙遙，我沒有受過家庭破碎的傷，沒有挨過物質缺乏的苦，沒有住過陰暗窄小的房間，沒有睡過破舊骯臟的床……我憑什么覺得自己能完全理解她、能拯救她，讓她不自卑不頹廢，讓她變得陽光、活潑、健康、積極向上？我只不過在她迷茫和痛苦時小心呵護著她生命中的一點點光芒，但愿這一點點光有一天會灑成滿天的星星、月亮和太陽，照亮她璀璨的人生！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港口鎮大南中學）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