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兩大經濟理論創(chuàng)新

摘 要：

我國老一輩經濟學家薛暮橋曾在山東革命根據地進行過貨幣發(fā)行制度創(chuàng)新，以商品本位取代黃金本位，在實踐中取得巨大成功。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的論斷，為充分利用和發(fā)揮我國在市場資源方面的巨大優(yōu)勢指明了方向。在這個方向指引下的研究發(fā)現(xiàn)，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生產過剩，解決的辦法是運用薛暮橋發(fā)明的商品本位貨幣發(fā)行制度，通過發(fā)行貨幣收購過剩的商品，在不引發(fā)通貨膨脹的情況下讓過剩產能直接造福社會。

關鍵詞：常平倉;商品本位;貨幣發(fā)行;稀缺資源;市場;生產過剩

中圖分類號：F0-0?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101（2021）05-0022-0007

無論在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寶庫中，還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都有不少具有重大理論和實踐意義的資源值得深入研究和發(fā)揚光大。本文聚焦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過程中的兩大經濟理論創(chuàng)新：一是薛暮橋在山東革命根據地的貨幣發(fā)行制度創(chuàng)新;二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的新成果“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通過深入剖析這兩個創(chuàng)新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希望能對當下構建新發(fā)展格局戰(zhàn)略的實施有所裨益。

一、中國古代的常平倉制度與薛暮橋的創(chuàng)新

薛暮橋的貨幣發(fā)行制度創(chuàng)新，主要是以商品本位取代黃金本位，涉及怎樣利用倉儲吞吐商品以平抑物價的問題，這就需要從中國古代的常平倉說起。

（一）中國古代常平倉思想和制度

以商品儲備制度穩(wěn)定物價的思想和措施，在中國源遠流長。早在春秋后期，越國大夫范蠡（約公元前536—公元前448年）繼承了其師計然的經濟思想，提出了谷物平糶的設想。在范蠡之后，戰(zhàn)國初期的李悝提出平糴的觀點。此外，先秦典籍《管子》的《輕重》篇更為系統(tǒng)地闡述了通過糴糶操作建立糧食緩沖儲備的思想。西漢中期桑弘羊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創(chuàng)立了平準法。這是一種將多種商品納入緩沖糴糶的經濟穩(wěn)定制度，運用平糴平糶機制吞吐物資，穩(wěn)定京師市場，既防止富商大賈囤積居奇、操控經濟，又可獲取收益。西漢宣帝五鳳元年（公元前57年），大司農丞耿壽昌力主推行糧食緩沖儲備機制，最早將這一做法命名為“常平倉”。唐代中期的劉晏改革，以“豐則貴取，饑則賤與”的辦法穩(wěn)定豐歉年份和地區(qū)的物價。北宋中期，王安石推出的青苗法借小額信貸將常平倉貨幣化，這一并不成功的常平新法為常平倉基層化道路提供了歷史借鑒。在這個過程中，常平倉思想得到不斷的豐富和發(fā)展，經過實踐中不斷探索、改良和創(chuàng)新，常平倉制度也在曲折中逐漸走向成熟。

常平倉制度的運行機制簡單說就是以基本商品儲備來穩(wěn)定一般物價水平。常平倉的原理就像蓄水池，當市場上商品價格過低時，常平倉高價收購商品，讓物價升至正常水平（平糴），以防低價損害生產者利益;當市場上商品價格過高時，常平倉通過低價出售儲備商品迫使市場物價降至正常水平（平糶），以防高價損害消費者利益。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這實際上就是一種宏觀經濟調控措施，目標是維持物價“常平”。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自郡縣制設立之后，逐漸發(fā)展出從中央到地方的垂直管理結構，國家有統(tǒng)一的賦稅和貨幣，分散的小農經濟被有效地整合、組織起來，構成了一個地域廣闊、人口眾多的一體化國民經濟體系，從而與西方封建社會支離破碎、各自為政的經濟體系拉開了距離，產生了宏觀經濟調控的現(xiàn)實需要。于是獨步天下的常平倉制度應運而生，成為中國古代農業(yè)社會極具特色的經濟傳統(tǒng)。

實踐證明，西方主流經濟學主張的以貨幣政策調控物價的方法，其理論基礎和實際效果是可疑的，副作用卻是肯定的。在這種銀根忽松忽緊的市場環(huán)境中，市場主體不但要應付市場風險，還要應付政策風險。這對于企業(yè)（尤其是中小企業(yè)）來說，往往是不可承受之重。最致命的后果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2005—2008年間美聯(lián)儲對聯(lián)邦基金利率進行了“過山車”式的調控后，最終迎來了金融危機的全面爆發(fā)。這實際上已經宣告了常規(guī)貨幣政策理論和實踐的全面失敗。當代經濟運行的經驗教訓正在倒逼經濟理論和實踐的創(chuàng)新。

習近平總書記說過，“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國，需要對我國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對我國古代治國理政的探索和智慧進行積極總結。”[1]常平倉體現(xiàn)出來的中國古代宏觀經濟治理智慧，很值得我們積極挖掘和發(fā)揚光大。

（二）常平倉的運行和缺陷

常平倉制度的最初目的是通過緩沖糴糶等操作“熨平”因氣候變動等因素引發(fā)的農產品價格波動，但在發(fā)展過程中因應現(xiàn)實需要，功能逐漸多樣化，到唐代已經兼?zhèn)浼e糶、賑貸、賑濟三種功能，至清代總結為“小歉平糶，中歉出借，大歉賑濟”經營原則，即小災平價出賣、中災先借后還、大災無償救濟，逐步形成了從選擇倉址、籌款建倉、儲谷種類到補充倉谷、存糶比例、糴糶價格，再到造冊上報、管理考核、監(jiān)督懲治，直至糧谷保存、晾曬、損耗處理等一套完整、嚴密的制度體系，與國家財政、糧政、倉政、荒政的關系十分緊密。[2]

由于官營常平倉在宏觀層面、公共領域擔負著穩(wěn)定、安全與福利之責，故而維系其長期發(fā)展的經營選項應是財政養(yǎng)倉。在制度設計上，除了財政撥款和捐輸外，常平倉主要利用糧食價格波動（糴糶差價）獲取利潤以維持倉儲的正常運轉，即所謂以倉養(yǎng)倉模式。從清代倉儲的實踐來看，由于倉儲損耗、市場買賣、管理開支等存在巨大的成本與風險，常平倉最多只有微乎其微的、象征性的盈利。因此，財政支持的不可持續(xù)性使常平倉難免陷入時斷時續(xù)的經營困局。[2]

其實從理論上說，常平倉難以盈利的根本原因是生產過剩。這是中國古代經濟思想和現(xiàn)代西方主流經濟學都沒有明確揭示的問題，只有在馬克思主義的經濟理論框架內才能說明生產過剩的必然性。[3]由于正常情況下社會的生產能力總是大于消費能力的，所以從長期看，農業(yè)常平倉的儲糧總量必然呈波浪式上升趨勢，最終總會有大量陳糧需要報廢處理，從而導致經營虧損、倉儲難以為繼。后來美國農業(yè)改革要借鑒中國古代的常平倉經驗，就是為了解決農產品的過剩問題，而虧損問題則要把物資儲備與貨幣發(fā)行結合起來后才能得到圓滿解決，這是下面將要討論的內容。

（三）商品收儲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的理論

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是一位享譽華爾街的投資大師，他的證券分析學說在投資界產生巨大影響，因而他被譽為“現(xiàn)代證券分析之父”，巴菲特（Warren Buffett）是他的學生，至今還有不少華爾街知名投資人自稱是他的信徒。同時，他還是一位在經濟思想史上被嚴重低估的經濟學家。

格雷厄姆于1937年出版《儲備與穩(wěn)定》（Storage and Stability）一書，認為可以借鑒中國古代的常平倉思想，將包括農產品在內的一籃子重要商品納入更大規(guī)模的緩沖儲備體系之中，并將商品收儲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即以專門發(fā)行的貨幣作為商品收儲的資金，創(chuàng)造出與金本位并存的商品本位貨幣制度。如此一來，既能收到常平倉平抑經濟波動的功效，又克服了常平倉需要大量消耗財政資源的缺點，還避免了用單一商品（如黃金）作準備的貨幣制度的缺陷，一舉多得。格雷厄姆把這種制度叫做“現(xiàn)代常平倉”（Modern Ever-Normal Granary），亦稱為“蓄水池”系統(tǒng)。1944年，格雷厄姆的又一著作《世界商品與世界貨幣》（World Commodities and World Currency）出版，將“現(xiàn)代常平倉”制度擴展到世界范圍，即“世界常平倉”（World Ever-Normal Granary）。

格雷厄姆的經濟思想有不少閃光點。比如他對資本主義制度有比較客觀的認識，“資本主義的弱點是它不能有效地處理其產品。民主的弱點顯現(xiàn)在金融危機中，因為當時的緊急情況要求無限制的集權?！盵4]143這里“不能有效地處理其產品”指的是處理不了過剩產品，格雷厄姆已經發(fā)現(xiàn)生產過剩是經濟危機的原因，“雖然過剩在經濟蕭條中并不鮮見，但剩余和蕭條的關系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過?，F(xiàn)象已經從較小的地區(qū)性因素發(fā)展成了蕭條的普遍主要特征?！盵4]4并且指出這個發(fā)現(xiàn)的意義：“如果這是真的，則這個發(fā)現(xiàn)的重要性無以言喻。這意味著我們的經濟發(fā)展已經跨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過去的原則和思維定式已經不再適用?！盵4]4就是說，如果造成蕭條的原因是過剩而非稀缺，那么以前的經濟學原理就過時了。

他還看出過剩與失業(yè)的關系，“失業(yè)問題和過剩問題似乎是同一個重要矛盾的兩個對立方面。實際來講，我們不能給無事可做的工人找到工作，因為正在工作的工人已經生產了過多產品?！盵4]53-54但他也同時指出，從常識看，“過剩是惡魔”這種社會普遍流行的觀念十分荒謬，“全球過多小麥的危害，一定和過多降雨、過多軍火或過多人口的危害有所不同。人人都會承認，自然資源的充足是國家和世界繁榮的源泉。提取和加工是實現(xiàn)自然資源的關鍵步驟，認為這樣的步驟就是把地下儲藏的無價資源變成了惡魔，這種想法是極度荒謬的。”[4]10實際上這種荒謬是不合理的資本主義制度造成的，“就算最保守的人也會認識到，過剩從個人災難到國家災難的轉變是對我們資本至上體制的嚴厲控訴?！盵4]10

那么，應該如何合理地處理過剩商品呢？格雷厄姆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

“然而，在此冒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新問題：這些基本商品難道不能作為發(fā)行貨幣的堅實基礎嗎？我們已經有一個完善的黃金收購儲備和金本位貨幣發(fā)行程序。同樣的做法近期也在對白銀大規(guī)模地實施?！瓰槭裁赐瑯拥牟襟E不能完善地轉移到黃金以外的其他商品上來？答案當然是黃金具有特殊優(yōu)點，被普遍接受為貨幣基礎，而其他商品無論多實用也不像黃金一樣有資格成為貨幣的基礎。這個答案確實很動人，但并未解決問題。一方面，必須要注意到如今黃金的貨幣地位;另一方面，要看到多種商品的堅實組合作為貨幣基礎的可行性?！盵4]25

他的意思是選擇若干種重要商品組合，賦予這些商品組合與黃金完全相同的地位。既然黃金可以作為貨幣發(fā)行的基礎，那么其他商品也同樣可以。后面我們還會說到，從勞動價值論的角度看，這個觀點是可以成立的。格雷厄姆沒有找到堅實的理論基礎，僅用一個簡單的類比推理支撐一個建立“恒定購買力的美元”的設想，雖然理論上不夠嚴謹，但的確很有啟發(fā)性。他提出的具體做法是：當基本原材料的組合總體上出現(xiàn)過剩時，政府應該以復合單元收購和儲備這些原材料。商品單元應該包括實際操作能實現(xiàn)的盡可能多的重要商品（在公認的商品交易所銷售），其相對數量就與一個合適的基期中生產與消費的比例相應。商品單元的貨幣價值，即復合商品的數量換算成美元，應該固定在一個合適的水平上，如1921—1930年的均值。只要市價比既定價格略低，就應該購進商品單元。商品單元應該以專門為收購商品所發(fā)行的通貨來支付，并且這些通貨應該以庫存商品單元為基礎，并能贖回庫存商品單元。如果商品組合價格超過既定標準，商品單元會自動被通貨贖回，繼而流入消費。組成商品的生產商以及交易商品的交易所應該在必要的范圍內承擔儲備商品單元的負擔，并維護其狀態(tài)完好，一旦庫存商品單元的數量超過了應對未來情況的合適數量，就應該采取適當的社會舉措，以將其投入消費，提高國民生活水平。[4]30

這實際上就是常平倉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可以稱為商品本位貨幣制度。選擇的重要商品都是經常充當工業(yè)原料的大宗商品，因為“如果原材料市場相對穩(wěn)定，制成品市場可以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當然不至于不偏不倚的前進，但波動限制在可以容忍的范圍。”[4]53所以這個制度可以同時實現(xiàn)三個目標：儲存過剩，以備未來需要;用基本商品作為貨幣基礎;穩(wěn)定價格水平。

格雷厄姆還正確預見到，“‘蓄水池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可能引起庫存商品單位增加的趨勢?！盵4]47“有許多理由讓我們相信，‘蓄水池的正常趨勢應該是趨向擴張的?！盵4]56這說明他對生產過剩現(xiàn)象已有相當深入的認識，明白這種庫存量不斷擴大的現(xiàn)代常平倉如果不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單靠財政支持是難以為繼的。

（四）薛暮橋的理論和實踐創(chuàng)新

格雷厄姆的現(xiàn)代常平倉與中國古代常平倉相比，最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把商品收儲與貨幣發(fā)行結合起來。但格雷厄姆的天才設想從未在西方國家實行過，他獨特的經濟思想也沒有進入西方主流經濟學，對當時的中國更無影響。然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qū)貨幣發(fā)行實踐中，確曾有過以商品儲備制度代替現(xiàn)代金融體系中通行的貨幣發(fā)行準備制度的成功經驗。

這一寶貴經驗是由我國老一輩經濟學家薛暮橋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薛暮橋是新中國貨幣制度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1943年曾擔任山東根據地工商局局長。在他的主持下，根據地貨幣北海幣成功地排擠和收兌了國統(tǒng)區(qū)發(fā)行的法幣，并以穩(wěn)定的物價提高了北海幣的信譽。他后來總結道：“銀行發(fā)行的貨幣必須以一半交給新成立的工商局，用來收購各種農產品，隨時吞吐，以此穩(wěn)定物價。我們發(fā)行的貨幣沒有用黃金、白銀、外匯作儲備，是用物資來作儲備的。隨著物價的漲落，工商局隨時吞吐物資，調節(jié)貨幣流通數量，以保持幣值和物價的穩(wěn)定。當時各資本主義國家都實行金本位制，不會發(fā)生通貨膨脹問題。我們這種從實踐中取得的規(guī)律性認識，可能是貨幣學說史上的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5]

薛暮橋的創(chuàng)新實踐不但是對西方貨幣學說的突破，也是對中國古代常平倉制度的繼承和發(fā)展，還活用了馬克思的貨幣理論，基本上等于把格雷厄姆的設想重新發(fā)明出來。當然，創(chuàng)新總是難免要力排眾議的。

“當時根據地的許多工作干部受資產階級‘拜金主義思想影響，認為金銀是紙幣的不可缺少的保證。如果沒有金銀，就必須用‘金本位的美元、英鎊等外匯來作保證。既無金銀又無外匯，我們的抗幣就是空中樓閣，沒有基礎，無法保持穩(wěn)定。幾年來敵后根據地貨幣斗爭的經驗告訴我們，我們所掌握的糧食、棉布等日用必需品是抗幣最可靠的保證，不需要依靠黃金。持有抗幣的人民所關心的不是抗幣能夠換回多少金銀，更不是能夠換回多少美元或英鎊，他們關心的是能夠換回多少糧食、棉布等日用必需品。馬克思說貨幣是各種商品的一般等價物。貨幣不一定同金銀聯(lián)系，也可以同其他商品聯(lián)系。只要我們適當控制抗幣的發(fā)行數量，并掌握著充分的物資，能夠在必要時用來回籠貨幣，平抑物價，就完全可以使抗幣為人民所信任?！盵6]

從理論上說，格雷厄姆和薛暮橋的方法就是把貨幣制度從金本位轉變?yōu)樯唐繁疚弧o論是金本位還是商品本位，背后的理論基礎都是建立在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之上的貨幣理論，即貨幣的價值必須以商品（黃金也是商品的一種）的價值為基準，而不是以貨幣的數量為基準。貴金屬能夠成為貨幣，首先是因為貴金屬也是商品，與其他商品一樣具有價值;其次是與其他商品相比，貴金屬作為貨幣材料具有無以倫比的優(yōu)越性。但當紙幣作為黃金的價值符號代替黃金流通之后，黃金作為幣材的優(yōu)越性就無用武之地了，因為紙幣同樣可以作為其他商品的價值符號。換言之，以黃金為準備發(fā)行紙幣，與以其他商品為準備發(fā)行紙幣，理論上是等價的，后一種方法發(fā)出的紙幣與前一種一樣都不會引發(fā)通貨膨脹。金本位和商品本位，實質上都是價值本位，法定貨幣發(fā)行從以黃金為準備到以一般商品為準備，不過是一個返樸歸真的過程。商品本位貨幣制度突破了黃金資源枯竭的瓶頸，為市場經濟突破人為桎梏向前發(fā)展打開了廣闊空間。

我們看到，薛暮橋的做法和格雷厄姆一樣，都是把貨幣發(fā)行與常平倉制度結合起來，無成本地解決了常平倉運營中的商品收購資金來源問題，從而使常平倉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政府財政資源的制約。相對于現(xiàn)代西方金融制度，這種看上去很“土”的貨幣發(fā)行與常平倉相結合的商品儲備制度有一個突出的優(yōu)越性：新增貨幣直接用于收購商品，即直接進入實體經濟，刺激了商品生產活動，且這種刺激沒有通脹的后顧之憂。所以這種創(chuàng)新對當代市場經濟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能夠一舉解決目前西方量化寬松實踐中的最大難題（在盈利前景暗淡的情況下，新增貨幣通過信貸渠道難以進入實體經濟），消除人們對量化寬松的最大擔心（通貨膨脹）。目前在西方國家具有廣泛影響并引起極大爭議的現(xiàn)代貨幣理論（MMT），認為一個發(fā)行自己貨幣的主權政府能夠負擔得起以本國貨幣計價的任何商品和服務。[7]如果貨幣是以商品收儲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的方式發(fā)行，而且是在生產（產能）過剩的常態(tài)條件下，那么政府依靠發(fā)行貨幣真的可以買得起任何商品和服務，同時也不會產生有害的副作用。

現(xiàn)代市場經濟的基本事實是：人對消費品的需要是有限的，但商品生產有無限擴張的趨勢。[3]所以對產出的商品放開來收儲的話，商品儲備量在長期中一定是波浪式上升的。用于平抑物價的儲備商品只需總儲備量的一部分就夠了，多余的部分可以用作公共產品，供全體社會成員共同消費。在現(xiàn)行制度中，政府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受財政支付能力制約，公共產品不足是個老大難問題。如果采用商品收儲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的制度，政府通過發(fā)行貨幣收購企業(yè)利用過剩產能產出的產品和服務用作公共產品，便可無成本地一舉解決公共產品供給不足的問題。這是化生產過剩之害為造福社會之利的有效方法，但這個方法過去經濟學界一直沒有注意到。

二、“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的創(chuàng)新意義

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稀缺性假設認為資源是有限的，但人的欲望是無限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的一個重要成果是“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為經濟學研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方向。

（一）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

經歷了2008年那么大的危機，西方一些經濟學家痛定思痛，也開始對西方主流經濟學有所反思。2017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就是明顯的風向標，得獎者理查德·塞勒（Richard H. Thaler）的主要功績就是顛覆了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2018年的諾獎得主羅默（Paul M. Romer）也對主流經濟學多有批評。[8]西方主流經濟學基礎上的謬誤除了理性人假設，還有稀缺性假設。這個假設把基本經濟問題描繪成有限資源與無限欲望的矛盾，是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因為現(xiàn)實中的人對消費品不可能產生無限的欲望。[3]

2020年11月25日，劉鶴副總理提出了一個觀點，“市場是全球最稀缺的資源，我們構建新發(fā)展格局和擴大內需，可以釋放巨大而持久的動能，推動全球經濟穩(wěn)步復蘇和增長”。其中“市場是全球最稀缺的資源”的說法十分新穎。結合上下文，“大國經濟的重要特征，就是必須實現(xiàn)內部可循環(huán)，并且提供巨大國內市場和供給能力，支撐并帶動外循環(huán)”，可見這里說的“市場”與供給能力相對，實際上指的就是需求。接下來說“從需求潛力看，我國已經形成擁有14億人口、4億多中等收入群體的全球最大最有潛力市場，隨著向高收入國家行列邁進，規(guī)模巨大的國內市場不斷擴張?！盵9]換言之，既然市場是全球最稀缺的資源，我國又擁有全球最大最有潛力的市場，因而我國經濟在全球處于最優(yōu)越的地位。

2021年1月1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學習貫徹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精神專題研討班上的講話中，又給出了一個更完整的表述，“當今世界，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市場資源是我國的巨大優(yōu)勢，必須充分利用和發(fā)揮這個優(yōu)勢，不斷鞏固和增強這個優(yōu)勢，形成構建新發(fā)展格局的雄厚支撐。”[10]可以說，習近平總書記和劉鶴副總理以“組合拳”的形式重磅推出的這個在經濟思想史上前所未有的嶄新觀點，已經形成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最具革命性的部分。

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是黨和人民實踐經驗和集體智慧的結晶，源于實踐又進一步指導實踐，并在指導實踐的過程中不斷豐富發(fā)展。例如美國政府發(fā)起對中國的貿易戰(zhàn)，自然會引出一系列問題：貿易戰(zhàn)到底爭的是什么？是當代最稀缺的資源？最稀缺資源又是什么？“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的論斷，既是實踐經驗的總結，也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的又一創(chuàng)新成果，正確地指出了最稀缺的資源不在供給側而在需求側，為全面認識市場經濟打開了一個嶄新的視角。

所謂稀缺性，就是有限性。馬克思雖然沒有直接說過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實際上是建立在市場是稀缺資源這個常識的基礎上的。即人對使用價值的需要是有限的，因而商品的市場（需求）也是有限的，所以市場是稀缺資源，是商品生產者的競爭對象。馬克思是這樣描述的，“社會對麻布的需要，像對其他各種東西的需要一樣，是有限度的，如果他的競爭者已經滿足了這種需要，我們這位朋友的產品就成為多余的、過剩的，因而是無用的了?！盵11]就是說，社會對所有商品的需要都是有限的，所以容納商品的市場空間具有稀缺性。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當需求側的市場比供給側的資源更稀缺時，生產過剩現(xiàn)象必將逐漸普遍化和長期化。

但是，現(xiàn)代西方主流經濟學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人的欲望是無限的，意味著市場是可以無限擴張的，生產過剩不是必然的，直接與馬克思的觀點相反。當然觀點相反本身并不足以判斷哪一方正確，問題是欲望無限的直接邏輯推論很荒謬：即使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整個地球的資源也滿足不了他（她）的需要。

那么，為什么說市場是“最”稀缺的資源呢？這與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程度有關。生產力越發(fā)展，市場越稀缺。我們這個時代是有史以來生產力最發(fā)達的時代，生產過剩已經無處不在，所以“當今世界，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

正因為市場成了最稀缺的資源，而流行的西方經濟學仍懵然不知，導致西方國家的經濟政策有時與常理相悖。中國古代建筑長城，是為了阻擋北方游牧民族南下?lián)尳儇敻?。然而，前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一項突出“政績”，就是在美墨邊境建起高高的圍墻，目的卻是防止手無寸鐵的墨西哥移民為美國的經濟建設作貢獻！美國從“進口”黑奴到筑墻自閉，兩種現(xiàn)象折射出一個強烈的信息：被技術進步不斷提升的生產能力需要的是海外市場的擴張而不是廉價勞動力的供給。因為生產力的發(fā)展已經使市場比生產要素更為稀缺，所以美國的勞動市場根本承受不起外來沖擊了。

市場比生產要素更為稀缺的趨勢，使得資本主義的戰(zhàn)爭觀也悄然改變了。過去，由于生產要素比較稀缺，戰(zhàn)爭可以當作一盤生意，只要戰(zhàn)勝國從戰(zhàn)敗國掠奪的土地、人口或賠款，總價值大于投入戰(zhàn)爭的費用，就算賺到了。隨著生產要素稀缺性相對降低，多占的土地、人口漸漸成了雞肋甚至累贅。至于賠款，二戰(zhàn)爆發(fā)的教訓昭示，逼戰(zhàn)敗國支付其無法承擔的賠款，后果很嚴重。所以從經濟角度看，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成為賠本生意，戰(zhàn)后世界出現(xiàn)幾十年的和平發(fā)展窗口，是有深刻經濟根源的。當然不是說戰(zhàn)爭的危險從此消失，因為發(fā)動戰(zhàn)爭的賺錢動機消失了，其他動機還存在。與此相應，另外一種“戰(zhàn)爭”——貿易戰(zhàn)倒是越來越頻繁了。

貿易戰(zhàn)是比常規(guī)戰(zhàn)爭復雜得多的“戰(zhàn)爭”，貿易戰(zhàn)引致我們已經司空見慣的怪現(xiàn)狀：窮國盡管本身還有大批貧困人口衣食不周，卻不斷把自己生產的消費品輸送到富國;而富國還不領情，要把送上門的便宜貨擋回去。只有認識到市場是全球最稀缺的資源，才能解釋清楚這種怪現(xiàn)狀。原來在生產力發(fā)展起來后，市場（需求）相對于生產能力越來越稀缺，發(fā)達國家對外來的物質財富欲望遞減，卻都想占據別國的市場，同時保護本國的市場，所以市場就成了貿易戰(zhàn)所爭奪的最稀缺資源。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角度看，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必然要推動生產關系的革命。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各種現(xiàn)象，都是資本主義該革命卻不革命的結果。

（二）問題導向與理論創(chuàng)新

“堅持問題導向是馬克思主義的鮮明特點。問題是創(chuàng)新的起點，也是創(chuàng)新的動力源。只有聆聽時代的聲音，回應時代的呼喚，認真研究解決重大而緊迫的問題，才能真正把握住歷史脈絡、找到發(fā)展規(guī)律，推動理論創(chuàng)新?！盵12]相應地，認識到現(xiàn)實經濟運行中什么最稀缺，才能找準和解決真問題。

正因為市場是全球最稀缺的資源，所以生產過剩成為市場經濟的常態(tài)。生產過剩導致失業(yè)，失業(yè)導致貧困，最終結局必然是經濟危機和社會動蕩。回顧2008年以來西方社會的種種亂象，這個邏輯鏈條歷歷在目。西方統(tǒng)治精英身處困局卻不得要領，只是因為他們信奉的經濟學，根本不知道市場才是最稀缺的資源，觀察不到已成常態(tài)的生產過剩，從而想不到只有解決了生產過剩問題才能走出困局。

反觀中國，雖然也搞市場經濟，但我們有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指導，在改革開放邁進新的歷史方位時，又形成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清醒地意識到照搬西方市場經濟的搞法沒有前途，因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實踐中一貫堅持和不斷創(chuàng)新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理論，如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貫徹新發(fā)展理念、推動高質量發(fā)展、形成新發(fā)展格局、建設現(xiàn)代化經濟體系、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在前無古人的探索中不斷把實踐經驗理論化，又以新理論指導進一步的實踐，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

我們的改革仍在深化，理論創(chuàng)新也未有窮期。習近平總書記說過，“這是一個需要理論而且一定能夠產生理論的時代，這是一個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夠產生思想的時代。我們不能辜負了這個時代。”[12]“當今世界，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的觀點，可以說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相結合的又一重大成果，大大推進了我們對市場經濟規(guī)律的認識，使我們的經濟理論更加豐滿和成熟。只有認識到市場是最稀缺的資源，才能正視進而解決生產過剩問題。只有科學地解決了生產過剩問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才能從根本上與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方式分道揚鑣，走上持續(xù)健康發(fā)展、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康莊大道。

我國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國，所以“市場資源是我國的巨大優(yōu)勢”，問題只在于如何充分利用和發(fā)揮這個優(yōu)勢并不斷鞏固和增強這個優(yōu)勢。這就需要從理論和實踐上把生產過剩從不利條件轉變?yōu)橛欣麠l件，而前面介紹的薛暮橋創(chuàng)新正好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三、兩大創(chuàng)新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

西方主流經濟學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根本不同在于經濟世界觀。前者認為用于生產的資源是有限的，而人的欲望卻是無限的，所以生產過剩不可能成為經濟常態(tài)。后者認為人對任何消費品都不可能有無限的欲望，但在市場經濟中，人卻有可能對貨幣產生無限欲望，對貨幣的無止境追求導致生產規(guī)模呈無限擴大趨勢，因此生產過剩不但必然成為常態(tài)，而且最終會導致經濟發(fā)展不可持續(x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的一個重大成果是“當今世界，最稀缺的資源是市場”，已經把馬克思的經濟世界觀表述得更清晰、更具體，為充分利用和發(fā)揮我國在市場資源方面的巨大優(yōu)勢指明了方向。于是根本的經濟問題就簡化為：如何化害為利，科學地解決生產過剩問題？

方法也是現(xiàn)成的。薛暮橋發(fā)明的商品儲備與貨幣發(fā)行相結合的方法，既有馬克思貨幣理論支持，又經實踐檢驗，的確切實可行且無通脹之憂。用這種方法通過發(fā)行貨幣趁低價收購過剩的大宗商品，形成龐大的商品儲備，市場價格上漲時又可拋售庫存平抑物價，多余的商品還可推向社會作為公共產品，讓過剩的生產能力直接造福社會，從而不再給經濟運行添亂。由于這種方法可以在無通脹的條件下不斷直接增加市場主體的收入，因此能夠促使市場主體充分利用過剩產能擴大生產、增加就業(yè)崗位并逐漸提高職工工資水平，從而推高總需求，不斷鞏固和增強我國市場資源這個巨大優(yōu)勢。

需要注意的是，通過發(fā)行貨幣收儲商品，并不需要收儲所有商品，只需收儲經常在期貨市場上交易的大宗商品即可。穩(wěn)定了大宗商品的價格，就為一般物價的穩(wěn)定奠定了可靠基礎。很容易觀察到，我國目前由于石油、鐵礦石甚至凍豬肉儲量過小，相關商品的價格常有較大波動。建立龐大的商品儲備，不僅可以穩(wěn)定物價，還有利于賑災和戰(zhàn)備?？梢哉f，大宗商品儲量越大，經濟運行就越穩(wěn)定，國家也越安全。但在生產過剩條件下，加大商品儲量的主要約束是有限的財政資源，所以需要把商品收儲的資金來源從財政轉向貨幣發(fā)行以破除這個約束。如果說這樣的商品儲備制度還有什么缺點，那就是當儲量過大時，會造成不必要的浪費，仍需要進一步的理論和實踐創(chuàng)新予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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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6-05-19.

責任編輯：武玲玲On the Two Economic Theory Innovations of Marxism Sinicization

Lu Yingxi

（Institute of Economics，Nanji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Nanjing Jiangsu 210023，China）

Abstract：Xue Muqiao， an economist of the older generation of our country， innovated the currency issuing system in the revolutionary base area of Shandong， replacing gold standard with commodity standard， and achieved great success in practice. The recent innovation achievement of Xi Jinping's economic thought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new era is that "the scarcest resource is the market"， which points out the direction for making full use of and exerting China's great advantages in market resources.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is direction， the research finds that the first problem to be solved is overproduction， and the solution is to use the commodity-based currency issuing system invented by Xue Muqiao to purchase the excess commodities through issuing currency， so that the excess capacity can directly benefit the society without causing inflation.

Key words：ever-normal granary; commodity standard; currency issuing; the scarcest resource; market; overp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