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暗了下來,斑駁的光點時隱時現,對面的山腰上盤踞著零星的幾戶人家,仔細聽,有稀碎的談笑聲傳送過來,呢喃的低語,熱情中帶著靈動,仿佛熱帶氣候里清涼的露珠。
秋風在帳篷外邊簌簌地刮著,阿忠草草地扒完飯,擱下碗筷就出門了,墨綠的原野似海浪般翻滾,這片叢林,他小時候曾多次穿行,抓住懸崖邊上的藤蔓就可以溜下去。在背陰而潮濕的密林中有的是雞樅和菌子,雞樅的鮮美,引誘他冒著危險,潛入這埋藏著地雷的禁區之地,吉人自有天相,他從來沒有出過事,直到被父親發現,一再追問之下,他才說出實情,換來了一頓痛打和無數個日夜的責罵,后來,他再也沒有下去過。
原本平靜的生活,因為疫情的反彈,村子里的年輕人都不敢輕易外出打工。隨著境外感染的人數一路飆升,一些原本就處在貧困之中的境外邊民,為了生計不得不鋌而走險,翻山越嶺,越過國境線,打算來中國境內找個營生。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惜代價地販賣人口,偷運毒品,走私貨物……前者雖說值得同情,但畢竟是非常時期,也得驅離。后者呢,完全是犯罪作惡,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我們都絕不姑息這樣的行為。
阿忠一本正經地對我講述,繼而咧開嘴,爽朗地笑著說,我和村里的兄弟們組了一個巡邏隊,每天三班倒,一班八個小時,剛好夠在邊境線上巡一圈回來,這不就是上班嘛,不能出去,我們就給自己創造工作,守好了邊,也算是替國家出一份力,關鍵時期我們堅決做好防疫工作,絕不能讓境外人員把病毒帶過來,禍害我們的國家、禍害我們的百姓。
我調侃他道,忠哥覺悟挺高嘛!他自嘲,覺悟再高,也得吃飯。話說,你們吃飯怎么解決?隔壁村的黃老板會派人送來的。長期這樣受得住嗎?沒事,都是從小待習慣的地方。干這事……有錢嗎?聽說政府會發放補貼,不過,我不在乎,給我的兄弟們就行。當說完這話,我看到了他驕傲而鎮定的表情。
剛到村子時,感覺村民們居住得很分散,這讓我很好奇。后來阿忠跟我解釋,由于山地廣闊,為了便于耕種,人們會選擇挨近自家的地居住,所以會這么分散。地廣人稀,雨熱同期的條件下,當地除了種三七、石斛等藥物,還栽種了生姜、漆樹等經濟作物。收入可觀,這也是當地年輕人不用外出打工的一個原因,同時,接壤越南和廣西的區位優勢,使得人們很多時候都不會為銷路去發愁。可近兩年形勢不一樣了,疫情來臨后,對農戶的影響很大。
到了卡點處,我趕快下車,只見兩個穿著迷彩服的兄弟站的筆挺,忠誠、堅毅的眼神,讓我對他們多了一絲敬意。我向兩位兄弟敬了個軍禮,由衷地說出那一句,你們辛苦了!走進他們住宿的帳篷,門窗都是敞開的,電線低垂下來的燈泡上,有幾只蒼蠅嗡嗡地轉著圈兒,桌子上還擺著未洗的碗筷。床上躺著一個男子,一團被子在其身旁聳立著,擋住了部分視線。外面烈日高照,熱浪在空氣中翻騰,該男子睡得很熟,不時發出陣陣厚重的鼾聲。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床邊的被子,竟有些濕潤,這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兄弟告訴我,這是因為早晚露水大,空氣潮濕導致的。他說,床上睡著的人昨晚值夜班,這會沒什么事就讓他瞇一會兒。
哥們兒,怎么稱呼?叫我凱子就行,他干脆地答道。麻煩你帶我去轉轉。他帶著我往獅子山方向,走出沒多遠,就看到一口簡易的水井,一塊水泥板蓋在上面,走近了,一股涼爽的氣流撲面而來,能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凱子介紹說,這是不久前黃老板出錢蓋的,在附近山上,小壩子里到處找水源,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股水,就在我們哨所后面幾十米處。他的工廠就在山腳下,食堂每天都給工人做飯,就順帶連我們的伙食也一并解決了,食堂做好飯后會派人按時給我們送。之前沒有水井的時候,黃老板每天派輛皮卡車給我們拉400公斤生活用水。
對于黃老板,我挺好奇的。了解后知道,黃老板從小家境貧寒,很早就跑到外面闖蕩,經過多年的努力,創辦了幾家公司。有了積蓄后,他懷揣著一顆熱切的心回到了家鄉,準備為家鄉的發展貢獻一份力量。他看到家鄉的建筑行業正在飛速發展,城市與鄉鎮的住房像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但相應的施工設備卻落后太多。他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商機,他到上海購買最先進的設備。經過幾年的發展,他的分公司開了好幾個,遍布多個行業,手下更是有著幾百號員工。黃老板,儼然成了當地富甲一方的人物。
可是,他為何要幫助你們呢?我有些迷惑地看著凱子。凡哥,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黃老板,是和阿忠打小的死黨,我倆叫他黃瓜皮,村里人都說我們好到穿一條開襠褲。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接近黃昏了,阿忠帶著我們一起去找雞樅,到了懸崖邊的時候,一陣陰風襲來,黃瓜皮和我同時打個冷顫,兩腿不自覺地往后退。阿忠小子的膽子是真的肥,他兩手抓住藤蔓,臀部一收,一溜煙就滑到了懸崖底下。我和黃瓜皮伸出頭看了看,下面霧氣騰騰的,像憑空消失似的,一眨眼就看不到阿忠的身影了。我們在上面等他,沒多會兒,他就背著竹簍上來了,滿滿的全是雞樅,那一次是采的最多的一次,我們一人一朵的平分了以后,就回家了。沒一會兒,從阿忠家傳出一陣殺豬般的哭喊聲,自那以后,沒有阿忠的帶領,我和黃瓜皮連懸崖邊都沒有去過。
說話間,一條黑瘦的身影竄到了跟前。說曹操,曹操到。這不是阿忠嘛。他帶我去看快要竣工的新口岸。他說,以前逢著節日,村民們牽著自家的牛來看熱鬧,小商販們背著布匹,香料,日用品之類,就在這個場地擺起了攤子,越南人過來多半是用自家的水果蔬菜、糧食作物換我們的貨物。待市場收攤之后,現場的牛兒們就要開始它們的表演了。火紅的天空下,它們引頸哞哞地叫著,望向同伴的眼神充滿了斗志,仿佛在說,小子,過來耍耍唄。于是主人牽引著它們走進場壩中間,一場斗牛開始了。正當人們滿懷期待之時,兩頭牛竟然耳鬢廝磨了起來,原來牛主人沒注意,牽了一對異性進來,無意中做了它們的月老。
阿忠說,走吧,我帶你去看看456界碑。從高大宏偉的安檢樓旁經過,往側邊走去,一路上堆垛著碎石與沙土,中間是一條簡易公路。阿忠說,以后口岸開通以后,搞貿易的貨車就是從這條路出去。
456界碑,在三層基座的護衛下,它高高地佇立著,站在它面前的人,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看到界碑的尖頂。阿忠說,靠南的一面是越南文書寫的“Vi?tNam”,靠北的一面是我們中文的“中國”。界碑的南邊,由于疫情的影響,沿著邊境線,已經全部用鐵絲網攔了起來。我們這邊的邊境線,是我和凱子他們一起打的樁,安的是鐵絲網,還有一種鋼筋柵欄,不過由于成本過高,只在一些顯要的地段安裝。
看過界碑,阿忠讓凱子帶著兄弟們繼續巡邏,他帶我去黃老板那看看。當我們驅車來到黃老板的工廠,眼前是各種各樣的重工設備,排列得非常整齊的重型罐車,有一個設備大概是攪拌混凝土的吧,高高地聳立著,挺神氣。
黃老板走了出來,很隨意的穿著,身材筆挺,一副謙遜低調的樣子,人看著挺年輕的,若不是在這樣的場合遇到,我還以為是鎮上的哪家的黃毛小子呢,誰會想到他可是干成一番事業的人物。
正在喝茶,阿忠的電話急促地響個不停,接起電話沒幾秒,他臉色一沉,不好,出大事了,有兩個境外人員越過邊境了。一行人立馬起身,驅車前往獅子山那邊,同時聯系當地派出所的人。
夜色籠罩,大家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只能看見手電筒的光束在枝葉間快速地晃動,喘氣聲、腳步聲在寂靜的山野中被無限放大。
到達現場后,兩個境外人員,一個年輕的,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吃著泡面。凱子他們隨身背著方便面和旅行杯裝的熱水,見他們餓的可憐就給他們弄了點吃的。吃完后,叫他們登記信息。原來是對面越南的農戶,遇到疫情,種植的瓜果蔬菜沒法賣到中國,都爛在了地里,聽說中國的工資高,他們就想過來打點小工,賺點錢回去,但沒想到,這邊的管控那么嚴格。
看到我們挺熱心的,那個年老的逐漸放下了戒備心,吃完后,他到旁邊打電話。就在我們以為沒事的時候,離我們十多米的山林里,突然一二十個人跳了出來。由于對方人多,阿忠怕他們強行沖闖卡點,到時候一哄而散,所以就叫兄弟們趕快穩住他們,同時催促支援人員,趕快加派人手。很快村委會和派出所的人就到了現場,將這些非法越界的人帶回處理。
阿忠終于松了一口氣,但他立馬察覺到不對勁。這些境外人員從哪過來的,他看向懸崖邊上,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其實之前他就有預感,心中常盤桓著那句: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只是,小時候聽父親說雷區下面死過很多人之后,他的想象中,那里變成了一個絕對危險的禁區,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他說,以前下去是因為無知無畏,現在誰還敢下去呢。
回去的路上,阿忠感慨地說,真的不敢想象,曾經的我,也經歷了那樣的懸崖。
【作者簡介】劉劍,筆名代梵,男,1996年8月出生于云南鎮雄,文山州作協會員,在《詩歌月刊》《散文詩世界》《邊疆文學》《陜西詩歌》《含笑花》《昭通作家》《滇中文學》《零度詩刊》等刊物發表過大量作品。曾獲第九屆中國校園雙十佳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