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蠟染

王美芬

老家正房門旁邊掛著兩個已經(jīng)褪色的相框，其中一個相框里裝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我光著腳丫，穿著一條顯眼的蠟染百褶裙，閉著雙眼，一臉幸福的樣子……

那是母親給我做的第一條蠟染百褶裙，那時我五歲。

歲月流逝了那么多年，卻始終沒有把母愛從我的記憶里抹去。在那個饑餓年代里，吃都成很大問題，更不要說是穿漂亮衣服了。可是不管再怎么艱難，母親都會輪流給我們幾姊妹做蠟染百褶裙。母親白天下地干活，每當夜深人靜時，她才點起小煤油燈，悄悄地?zé)穑靡粋€精致的小鐵碗放到火塘邊，把準備好的蠟塊用砍柴刀砍成小塊，分放到小碗里融化，用父親給她制作好的蠟刀沾著小碗里的蠟水一點一點整齊地滴放在棉布里，整夜整夜地勾畫著我們美好的幸福生活。

母親做蠟染百褶裙的時候，我們都會在房前屋后找來一塊廢舊的鐵皮，父親把鐵皮敲打、磨平后，剪出三塊蠟刀的形狀，再找來一根吃飯的筷子，在一頭從中間劃開一個小口子，把剪好的蠟刀插在劃開的筷子口，用麻線捆扎固定，小心地打磨，蠟筆就可以使用了。

蠟染百褶裙是苗族一種傳統(tǒng)手工藝，更是苗家女人勤勞致富、自力更生的象征，也是苗家女人是否能干的重要標志。我們家，因為是父母重組的家庭，我們一大家子有五個女孩子，母親都要一一給我們姊妹做花衣花裙，一年四季幾乎沒有好好合過一次眼。母親做裙的時候，我們會好奇的吵鬧著要跟母親學(xué)蠟染，學(xué)做裙，母親不吝賜教，她給我們一人一小塊白布，讓我們坐在她的對頭學(xué)著點蠟、學(xué)著做裙，一同勾畫著美好的夢想。因此臨近年關(guān)，我們都能穿上心愛的裙子，自豪地到村里去晃悠、去炫耀。

后來，我到縣城里讀初中去了，統(tǒng)一穿校服，穿苗族服裝的機會就少了許多，加上姐妹多，母親就再沒有每年給我做新裙子了。

讀初三那一年放假回來，母親滿臉喜悅地從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條嶄新而與眾不同的裙子，遞到我手里，說：“你一直在外讀書，所以就沒有年年給你做新裙子了，這是在你放假前趕著做出來的，你試試合不合身。”這條裙子，母親在黃桿和紅桿之間加了一條綠色布條，穿在身上就多了一份稀奇和獨特，我特別喜歡。每次去村里做客，或者參加集體活動，或者參加學(xué)校演出，我都穿著它，深受朋友們的贊譽和喜歡，經(jīng)常被朋友們借去穿。在外的時間長了，這條蠟染百褶裙也幾乎被我給遺忘了。

母親漸漸老去，我才突然感覺到母愛的珍貴，著急地去尋找那一條蠟染百褶裙。那條裙子，黃、紅布條代表生生不息的黃河、長江，而母親創(chuàng)意加上的綠色布條，就是代表我們家蒸蒸日上的幸福生活。正因為有這條蠟染百褶裙的陪伴，我才順利地完成學(xué)業(yè)，成了小山村里第一個“端上鐵飯碗的人”，我怎能把它遺忘？

父親是個嚴厲的人，他時常告誡我“學(xué)習(xí)認真點，用力點，我只給你一次機會，考不上中專就回家。”太在乎或是太用力都會適得其反。初三那一年，我?guī)缀跻挂故撸康揭股钊遂o的時候，父親擔憂和顧慮的眼神總在腦海里閃現(xiàn)，他深沉的嘆氣聲總是在耳邊縈繞。是的，家里就我一個人在讀書，父親怎能不擔憂、怎能沒有壓力？每當我因為學(xué)習(xí)困難，跟不上班級節(jié)奏而傷心難過的時候，我就會把那條蠟染百褶裙拿出來，美美地穿上，去校園里走幾圈，找個照相師傅幫忙拍上幾張照片，給我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增添一份樂趣。可那一年，我因為急于求成，中考以失敗而告終。

落榜后，看著全家人生活窮困潦倒艱難度日的境況，父親“只給你一次機會，考不上就回家”的忠告時時在耳邊響起，讓我沒敢提起補習(xí)的事情，只能把心里的不甘和遺憾埋藏在心底。9月份，考上中專的同伴們報到去了，讀高中的也走了，弟弟也開學(xué)去了，我卻只能干巴巴地滯在家里，無處可去。或許自己真的要永遠成為一個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勞動者。看著腰身不再挺拔的父母親，看著還未年長就被生存抹去靚麗身姿的姐姐，我實在不愿意重走他們的老路，于是找了個出去打工的借口，匆匆離開了家。

花花世界的縣城，怎是我一個初中生的容身之地。在城里轉(zhuǎn)悠、輾轉(zhuǎn)、反思了一整夜之后，第二天我就馬不停蹄地回到家里，鼓起勇氣地跟父親說：“爸，我要去補習(xí)！”大顆大顆的淚水跌落在母親為我特制的那條蠟染百褶裙上。母親伸手抓起裙腳，擦拭著我滿臉的淚珠。父親二話沒說，拉起我就往鄉(xiāng)中學(xué)跑去，把家里全部積蓄完完全全地交給學(xué)校，交了我的補習(xí)費。看著父親堅定的眼神，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才知道父親其實等我說“我要去補習(xí)”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了。

我又可以留在學(xué)校里，成為令人羨慕的中學(xué)生了。那一刻，感激、愧疚、幸福一擁而上，把我重新復(fù)讀的決心填得滿滿的。一個多月后，我遭遇那年的“10.24”大地震，校舍頓時變成了廢墟。在余震不斷、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在臨時搭建起來的石棉瓦教室里，雨水滲滿了鞋子，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要在四面通風(fēng)的臨時校舍里背英語單詞，而陪伴我的，依然是那一條裙子。

風(fēng)里雨里，在老師們的悉心教導(dǎo)中，在這條蠟染百褶裙的陪伴下，那一年的8月份，我收獲了金燦燦的碩果：楚雄民族師范音樂班的錄取通知書。捧著薄薄的、卻又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這條裙子和我在微風(fēng)中一起飛舞，我們奔跑著、吶喊著、跳著、唱著、快樂著。父親笑了，母親笑了，全家人樂了。

我認認真真地把我所有的苗族服裝包括這一條陪伴我成長的裙子疊放到家里紅色的大衣柜中，然后我背起行囊去遠方追尋我的夢想去了。

這一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我才突然想起那條被我冷落在衣柜里的裙子：“媽媽，你給我做的那一條裙子怎么翻不著了？”

母親吞吞吐吐：“哦……你讀書、工作在外，很少再穿，你姨媽家有兩個女兒，我就拿去給他們了。”

“哦！”

我的回答聲帶著深深的眷戀與不舍。

隨著年歲增高，母親已經(jīng)漸漸做不成蠟染了，每次為村里或是學(xué)校里演出或主持節(jié)目，我都只能穿著姐姐做的蠟染百褶裙上臺了，它雖然同樣的暖，同樣的輕，也同樣的巧，但總覺得缺少了什么。

有一次回家，母親悄悄把我拉到樓上，重新打開那個紅色的大衣柜，從里面拿出和我念念不忘的那條裙子一模一樣的裙子遞給我說：“知道你舍不得，你姨媽就送回來了。”

這是我五歲時候母親給我做的裙子，它陪伴著我走過我人生路上最艱難的抉擇，陪伴我走過“10·24”地震……20多年過去，這條裙子雖然已經(jīng)不再適合我穿了，但看著這條幾經(jīng)周折的裙子，熱淚濕透了雙眼，因為里面嵌進了母親的句句囑托和永不褪色的愛。

而今，67歲的母親由于年輕時長年累月地為我們做蠟染花裙，眼睛已經(jīng)模糊，看不清東西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里，母親說：“你一直在外工作，沒有好好給你做一條苗家女的蠟染花裙，我想最后再給你做一條。”接著又說：“我的眼睛已經(jīng)沒以前那么好了，做出來的效果可能沒有以前那么好了，只是無端地想你，無端地想做一條留給你做念想。”

母親老了，我不想再讓母親像當年那樣辛苦勞作，就找了一通通“已經(jīng)不需要”的理由，回絕母親，可我最終還是拗不過母親。即使我拗過了母親，我也拗不過母愛。

看著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蹣跚地走在房前屋后費力地尋找廢舊鐵皮又準備親手制作蠟刀，我心疼地告訴她，不用再親自制作蠟刀了，我網(wǎng)購一個就可以了。就這樣，通過選布，找蜂蠟，買蠟刀，一系列準備就緒后，母親正式開工。看著她熟練的熔蠟、執(zhí)蠟刀、畫裙線……除了頭上多出的白發(fā)之外，母親依然還是當年做蠟染的風(fēng)范。

現(xiàn)在，生活好了，母親不用邊干農(nóng)活邊做蠟染了，看著她專注地在我的小房子里飛快地揮舞手里的蠟筆，我心痛母親。

我是愛穿漂亮裙子的苗家女，但如果要我在美麗花裙和母親之間做選擇的話，那么，我的選擇毫無疑問是：母親。

責(zé)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