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關志恒聽說自己被安排到泰德村扶貧蹲點,腦神經像被彈了一下。不為別的,他怕麻煩。這些年,他身上的細胞近似于冬眠,不想多動一下,如果要找人辦個事,那些安逸慣了的細胞會拉拽著他,讓他有一種要跨入險境的懼怕。痛覺神經仿佛嬌嫩了,一縷寒風吹來都能引起疼痛。可這是工作,不得不做,他早就過了扭頭瞥眼的年齡。
他原來在學校喜歡畫畫,進了稅務局后,畫了兩幅畫,發覺心思亂了,飄了,筆在手里,似重千斤。他索性丟下筆,刷抖音,看今日頭條,或看電影,直到脖頸疼、肩背酸才停止。在好多人看來,他的生活很安逸,可他還是覺得,好像缺點什么,不夠味,持久的那種。
來到泰德村,關志恒跟著村長走訪了兩個掛鉤戶,到田桂芝家院門外,里面閂上了,村長抓著門扣敲了十來秒也不見有人來開門。遠處有隱約的嗚嗚聲,似車聲又不像,聽不出來自哪個方向。
“白日喧天的,關門閉戶地搞什么名堂?!贝彘L小聲埋怨著。剛說完,門里響起嗒嗒的腳步聲。門開了,面前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清瘦,橢圓形臉,鼻梁堅挺,五官位置恰到好處,頭發束在腦后成馬尾狀,上身一件藍格襯衣,一條灰色長褲。村長向女人介紹關志恒:“縣上的關志恒,來幫扶的領導?!碧锕鹬c頭微笑著讓兩人進院子。
兩人走進場院,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從房檐下走過。女孩比田桂芝矮一點,也瘦,大眼睛,尖下巴,留著齊耳短發,神情淡然,見到關志恒和村長,瞟一眼,昂頭走進南邊的廚房。村長用下巴指指女孩的背影,“她叫劉筱慧,九月開學就上初三。”關志恒哦了一聲。
村長在來的路上向他介紹過田桂芝家的情況,她男人五年前去省城學習養蜂技術,在街上走著,突然倒地,同伴把他送去醫院,剛躺到病床上,人就沒了,醫生說是腦梗,那一年他才三十八歲。現在家里只有田桂芝和兩個女兒,劉筱慧是小的,大女兒高中畢業,去城里打工。
村長走了,田桂芝讓關志恒到屋里坐,他說先看看。既然是工作,該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他掏出手機邊看邊拍照。場院有半個籃球場大,水泥地裂開了長長的縫,像地下伸出的爪子,帶著撕碎一切的張揚,四處伸展。三間正房坐東朝西,場院前面是一堵矮墻,里面是園子,桃樹、柿子樹種植其間,樹皮蒼老起皺,二十年的樹齡應該有了。院墻腳,有兩個石鎖,每個約十公斤。南邊一間廚房,西北方是兩樓的耳房,樓下靠院墻一間關著一頭黃牛兩口豬,靠場院的一間門上掛一把鐵鎖,木窗緊閉。一樓在低矮處,二樓幾乎與場院相平,樓上的門也是鎖著。田桂芝說,鎖著的兩間房都擺放農具。關志恒奇怪,農具有什么好鎖的,又沒人來偷,豬牛分開關豈不更好,但他沒說。
正房與耳房之間是一個土墻圍成的烤房,碉堡一樣,有些破舊了。在耳房與烤房的連接處,有一道后門,上面也掛著一把鐵鎖。關志恒問田桂芝后門外有什么。女人說,種了些桃樹李樹,別的沒有,擔心豬牛進去扯斷樹枝,所以就鎖上。一戶人家,三道門掛了鎖,他還沒見過。
關志恒站在場院邊,目光四處看一圈,不禁感嘆,有前園后園,家業也夠大的,可惜沒男主人,如果男主人在,這個家熱熱鬧鬧,而不是眼下的冷冷清清。
客廳陳設簡單,一個兩米長一米高的神柜,一臺笨重的電視機,一組舊沙發,一個褐色的木質茶幾。最招眼的是墻上貼的英語單詞卡片和日常短語字條,東南北三面墻幾乎都被英語占領,簡陋的客廳有了世界性味道。應該是女孩寫的,筆跡稚拙,但寫得認真,每一筆都盡量把它們收攏、凝聚。
他問近幾年的經濟收入,她說筱慧父親生前是做棺材的,每年能賣十四五口棺材,不在前的兩年開始邊做棺材邊養豬,每年收入四五萬,他去世后,兩項經濟收入都沒有。關志恒覺得,家里的錢財仿佛由男人打撈、存儲,產生了感情,跟著他走了。
女人抬頭看一眼斜對面墻上掛著的相框,他走過去,立在相框前。好多相片都有同一個男人,大約就是筱慧的父親。男人高個子,精瘦,大骨架,寬肩,國字臉,下巴寬大結實,眼珠微突,雙眼瞼,目光堅毅,面帶淺笑,全身透出一股堅挺昂揚的力量,即使站在人群中,也非常搶眼。他的父親也瘦,但瘦和瘦不同,父親窄肩、條臉,沒有結實感。
他坐到沙發上,女孩走進來,臉上比先前柔和些,提起電視機旁的暖壺,給他杯里添水。他說滿的,但她還是添了一縷水進杯子,壺底落下兩滴水在茶幾紙上,慢慢洇開。女孩手小,但指骨節凸出,手腕粗實,暖壺在她手里跟個紙盒似的。
“叔叔怎么不喝水?”女孩微笑著說。
“水燙,還喝不了?!彼蠈嵳f,一波笑在女孩嘴邊延展,好像是笑他說話過于呆板。
“叔叔,你們要扶我們多長時間?”
“扶什么?”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貧啊。”女孩的笑意更濃。
關志恒感覺自己被這女孩使了絆子,腦神經踉蹌一下。他突然明白,她在水滿時添水,目的是跟他說上話,詢問情況。
2
八月的天氣,時晴時雨,炎熱升起兩天,雨就來三天,好像雨在近處瞅著它,一旦過分了,就一頓劈頭蓋臉,有時懲罰似的,下個五六天才罷休。氣溫都一直好得很,適合發芽、開花,萬物可以自由生長。來了幾次泰德村,關志恒身上的細胞仿佛隨適宜的氣溫快速生長,不再拽著他,而是配合他,讓他來回跑不覺得累,情緒也明媚了許多。誰說心境是頑固的,只要身體動起來,它就會破碎、重組,組出的新世界,連自己都會驚訝。
另外兩家掛鉤戶有了貧困補助,家里貸點款,在縣城里買房,聽說一戶在跟房主商談價格,另一戶價格談好,正在辦手續,都是新房。辦手續這一戶,在家的是兩個五十多歲老人,女兒出嫁了,兒子在縣城打工,等房子買下來,兩個老人想在城里找份能做的工作,掙點錢,將來給兒子結婚。買新房的這兩戶,關志恒一個月去看一兩次,問問情況,給他們打聽打聽城里能做的工作。跑得多的是田桂芝家,她家面臨著經濟增收和維修房屋兩件事。
維修房屋的工作隊選了個晴朗的日子,抬著灰褐色彩鋼壓型瓦走進田桂芝家,劉筱慧走過去,對一個正放下彩鋼瓦的男人說:“叔叔,幾天能維修好?”
“最多三天?!蹦腥祟D了一下,“房間里要吊頂、粉墻,你家收拾一下東西。”她還想再問,男人已走出院門外,關志恒抬著一把人字梯進來。
“關叔叔,耳房要維修么?”女孩走到他面前。
“只是加固?!?/p>
“什么時候加固?”
“正房弄好就加固?!彼杏X這女孩對什么時候完工很關心,好像在催他們趕快完成。她為什么這樣急,完工后她要做什么?也許她性子急,什么事都想馬上做完。關志恒見過她的急性子,她先吃完飯,母親還端著碗,她就開始收鍋碗,“媽,豆腐還要不要?”
聽說要粉墻,劉筱慧趕忙取下客廳墻上的英語卡片和短語字條,關志恒上前幫忙。他邊撕透明膠布邊說她的英語成績一定不錯,她說不少于九十分,最高考到一百一十分,說完得意地笑笑。
關志恒想到鎖著的耳房,便問:“耳房里只有農具為什么鎖著?”
“不曉得,你去問我媽?!?/p>
他當然不會去問田桂芝。
“我肚子有點餓。”她突然說,手上的動作慢下來。
“吃飯時沒吃飽么?”他說,手靜止在半空。
“吃飽的,但過了三四個小時就餓了,經常這樣?!?/p>
“去吃點東西吧?!?/p>
她搖搖頭。她說習慣了,學校的那點伙食補助,如果放開吃,不夠三個星期。在女生中,她是胃口最好的一個。她目光轉到他的身上,說他胖了點,應該有八十公斤,他說七十三公斤。
“我爸爸在的時候,他在我面前也常說餓。”她又說:“我可能受他的遺傳?!别I也會遺傳,他笑了一下。
女孩捕捉到他的笑,“你不信?”
“我信。”他猶豫著說。
“口是心非?!迸χ鴫φf。
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丫頭?!伴L時間餓,會影響身體健康。”他說。
“我覺得很健康,相當健康?!彼呛切ζ饋?,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被她逗笑了?!岸囵I一會兒,到吃飯的時候,感覺更好吃,不管拿什么來都津津有味,我喜歡這種感覺,可能我爸爸也是這樣?!彼e頭看他:“你有這種感覺嗎?”
“有過,但很少。”他說的是實話,雖然母親會做菜,但幾乎沒有吃得特別香的時候,有時沒有餓的感覺。
“可惜了。”
女孩無來由的一句話,讓他摸不著頭腦,“什么可惜了?”
“長出那么多肉,竟然很少吃到香味,還不可惜那些飯菜?”女孩說完自個兒呵呵笑,他也笑了。院子里陽光朗照,天空藍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撕完卡片和紙條,兩人開始搬家具,屋子里升騰起一股灰塵味。長沙發兩人抬,單人沙發女孩一人抬出去了。關志恒拔了電視機旁的電源線和電網線。電視機四十多公斤重,他看看,自己一人是抬不了的,“我們兩人一起抬?!?/p>
“不用,我抬就行,兩人還攔腳絆手的?!迸⒌卣f,彎腰抱起電視機往門外走,腳步輕巧,像抱個書包似的。他呆愣著,這纖瘦的身體,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氣,莫不是四肢上裝有微型發動機?
“你能把那張桌子抬出來么?”女孩走到屋門外,轉身向擺電視的矮桌揚了揚下巴。他驚醒似的說能,趕忙收了桌上的雜物,抓著桌子橫檔往外走。女孩站在院墻腳,神色如常,用下巴指指院墻腳的空地。他快步上前把桌子擺在她面前,她把電視機擺上去,隨即轉身進客廳,衣服后擺沾染了巴掌大的一塊灰塵,隨她的步子一晃一晃的,可再怎么晃,還是緊緊地趴在上面,像一塊誓死跟隨的胎記。他跟進去,猶豫著是否給她拍去灰塵,最后還是說,你身后有灰。她倒爽快,“給我拍一下。”他揪著衣服下擺,另一只手拍。
屋里只剩下笨重的神柜,木板厚實,一百五十公斤是有的。
“光靠我們倆是搬不出去的?!彼粗窆裾f。
“不用搬出去,離開墻一米就行。”
是啊,怎么這樣笨,他暗罵自己。這笨是什么時候住進腦子來的?可能就是這些年吧。
一人不可能抬起一端,得兩人抬。“我來就行。”女孩邊說邊站到神柜一端,張腿,兩手抓著側面的木條,雙臂繃直。神柜不再神,被這個鐵鑄般的女孩搬動了,兩只腳離開地面往外移。香爐經不起纖弱女孩的一掀,搖搖欲傾,將從神壇跌落。他趕忙上前抓住,把它安放在地上。神柜的兩只腳輕輕落地,她走向另一端時,差點與正在讓她的關志恒撞在一起。
“你讓我啊?!迸⑿χf,他紅著臉笑笑。女孩又抬起另一端往外移,力量比先前還大,神柜腳懸得更高。他看呆了,這小身板是從哪個熔爐里練就的?想想自己,是豆腐做的,紙殼做的,泥都不是。女孩在兩端各抬了兩次,整個神柜已經離開墻體一米遠。
“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氣?”他問。
“可能我爸在幫我。”她撇嘴一笑。關志恒心頭一聳,“不要亂說?!?/p>
她不聽他的,繼續說:“我爸就在我們身邊,你信不信?”
“你能看見?”他身上的雞皮疙瘩茁壯上揚,像出土的蚯蚓,嘰嘰嘎嘎。
“看不見,但我感覺到?!彼街?,眼瞼上揚。
他悄悄打量著四周,什么也沒有。他的“悄悄”被她捕捉到,“別怕,我爸平和得很?!迸⒑呛切ΓK于嚇到他似的自得。他也跟著笑,是訕笑,僵硬得硌眼。這黃毛丫頭,真是口無遮攔,即使是對去世的父親也這樣說。他突然驚覺,自己真是“大叔”了,新的一代真是不一樣,日新月異啊。
3
正房的蓋瓦、粉墻兩天就完成,整幢房子像換了新衣服,清爽,悅目,有了新生活的樣子。劉筱慧看看新蓋的瓦和粉白的墻,一臉喜悅地對身邊的關志恒說:“謝謝你們?!?/p>
第三天上午,陽光涌進村莊,樹木枝葉鮮亮,昏暗的屋角逐漸清晰。
耳房的門是劉筱慧打開的,兩個維修工瞥一眼里面的物件,開始干自己的活。屋子本是兩間,中間沒有隔墻,顯得寬大,東南角擺著兩個胳膊粗的木棒制成的三腳木馬,一把手提電鋸,還有木匠使用的刨子斧子鑿子等工具,都是劉筱慧父親的遺物。西南墻腳擺放一堆粗大的原木,關志恒數了一下,有八根。在原木縫隙間蜷縮著刨花和木屑,潔白薄嫩,像剛出鍋的涼卷粉,明顯是近兩天刨子推出的。地面干凈,有掃帚的劃痕,這劃痕好像也是近期才留下。
家里只有孤兒寡母,會有誰在這兒做木活?他把目光轉向女孩,后者避開了,神色沒有變化,看著正搭鐵架的維修工。他把到嘴邊的問話咽下去。田桂芝在客廳門前拾著并沒有擋路的凳子,不時回頭看他們。
樓下鎖著的門打開了,地面中間有一個兩米長一米五寬一米深的條形坑,坑的里外都干干凈凈。女孩說,原來關過豬,積糞用的。他不知道農村還有這樣的積糞方法。西邊墻角立著三塊木板,木板后有幾片木屑,新鮮的。東南角擺著犁、鋤頭、牛軛。女孩看一眼,轉身往外走,腳不小心踢在門檻上。關志恒低頭看門檻,剛才進屋時沒注意,現在才發現,上面有一尺多寬的平整壓痕,邊沿有重物擠壓出的木刺,這不是一兩次形成的,應該受壓一年半載。他跟在她身后,來到場院里,輕聲喊:“筱慧?!迸⑥D過身,淺笑著。
“耳房原來上鎖的兩間都掃過?”
“可能我媽掃過吧?!彼D過身,淺淡地說。
“你爸爸原來在哪兒做木活?”他的聲音很輕。
“耳房樓上?!?/p>
“這兩天好像有人做過木活,樓下的那一間也是?!?/p>
“可能是我爸爸在做吧?!彼沧煨α艘幌?,說完轉身進了客廳。他愣在原地,好像被定住了。女孩與他熟識了,說話有時不忌生冷,但也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啊。他當然不相信她的話,世上哪有去世多年的人回來做活的,這女孩怕是看了《聊齋志異》,滿嘴胡說,也許是想父親想入魔了。
電鋸響聲斧砍聲屋外一定能聽到。關志恒到院墻外,看見院墻南邊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只要從院墻下經過就能聽到響聲。他進去問了大人孩子,他們說,是有一點嗚嗚聲,但不知道從哪兒傳來。
在耳房加固完的中午,兩道門又鎖上了。
4
陽光朗照,雖已是冬天,但暖意飄揚。幾個月的鄉村生活,關志恒已經完全適應,回想城里的生活,那就是躺在天鵝絨上。
近些天,他走進田桂芝家的院門,一想到女孩說的話,心里就發毛,雖然對迷信的東西從不相信,還是忍不住往場院四周看,生怕哪個墻角站著一個大骨架寬肩膀的男人。結果當然沒有,只有田桂芝一人在家。還有一點不自在的是,有兩個同志笑話他,小伙子,女主人可漂亮呢,小心別把自己扶進去了。他也笑著回:是你,還真有可能。別扭歸別扭,他不能不走進這個院子。
田桂芝把他讓到客廳里坐。被撕下的卡片、紙條又貼到墻上。女人給他倒了水,正要出屋,他說跟嫂嫂說件事。田桂芝便坐到沙發上,右手捂著左手,像遮住手背上的一個瘢痕。
他低頭挪一下茶幾上的水杯,兩片茶葉微微蕩一下,看一眼門外,陽光已爬下半截院墻,柿子樹的枝葉在微風里輕輕搖晃。他收回目光,“嫂嫂,筱慧說她爸爸就在身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背時姑娘咋會這樣說?!迸诵α艘幌?,說起事情的緣由。筱慧父親是在城里不在的,拿回來的是骨灰,按村里的習俗不能進家門,暫時把骨灰擺在后園門外。男人骨灰埋下去后的一個月,田桂芝洗女孩衣服,從她口袋里掏出一個布片包著的東西,打開看,里面是白色的大顆粒東西,問女孩是什么,她說是父親的骨灰。女人當時就罵她,不該把骨灰放在身上。問她什么時候拿的,她說骨灰擺在后院門外的時候。女人要拿去放進她父親的墳堆里,她哭著不答應,一定要還給她。女人想想,算了,姑娘對她父親有那份懷念也不為過,便給了她,但要求她放在家里,不許帶在身上,她答應了。問她要放在哪里,她就是不說。
關志恒沉吟幾秒,問起耳房上的新鮮刨花?!皯摬粫?,”女人隨即又說“可能是筱慧自己推了玩。”
可能——他心里掠過一絲疑惑?!澳桥倩ㄍ频煤鼙?,不像是她能推出來的。”
“這姑娘小時候黏她爸爸,她爸爸做木活,她就在旁邊玩,玩他的刨子、鑿子,有時候會在木料上推刨子,推來推去,也能推出薄薄的刨花?!迸说挠沂挚壑笫值闹讣?,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發現聲音過于突出,便停下來。
“當我問她怎么耳房里有新刨花時,她說了句,‘可能是我爸爸在推?!彼α诵?。
“這姑娘也是,有時候神經得很,會亂說?!迸素煿种畠?。
5
周六,關志恒先去看另兩個掛鉤戶。兩戶都買下了城里的新房,但還沒有住進去,還種著村里的田地。一戶院門掛了一把鎖,另一戶老婦人在家,他問買房貸了多少款,一個月還多少,是不是打工的兒子在還,還告訴她,城里有個遠房親戚開了個洗車行,問過了,兩個老人可以去一個。老人說要等收回的玉米賣了才能去,并說了些感謝的話。
他來到田桂芝家院門外,推一下,里面閂上了。以前他每次來,都閂著門。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嗚嗚聲,好像是汽車發出的,又不像。他敲門,沒人來開,又敲。過半分鐘,門開了,劉筱慧站在門里,喊了一聲關叔叔。
“在忙什么?”他問,滿眼是探尋。
“在屋里做作業,我以為我媽來開門,等半天還沒開,我才趕著來?!迸⒔忉屩?。
“院門怎么總是用鐵閂扣上?”
“習慣了?!?/p>
往院子里走的時候,他看到女孩右手肘內側粘著一片指甲大的刨花,像要躲藏,又無處可躲。
“你又推刨子了?”
“沒有啊?!?/p>
他讓女孩看看右手肘。她把手肘抬到眼前,看到刨花,目光直了一下,事實已經擺在面前。她已經知道母親把推刨子的事告訴他,不好再否認:“剛才推刨子。我推刨子可好了?!彼屡倩ǎ{皮地撇了一下嘴。
“我還沒見過別人推刨子,想看看你是怎么推的?!标P志恒邊往場院走邊說。田桂芝從客廳出來,微笑著跟他打招呼,他點點頭。
“我有作業要做,另選個時間吧。”女孩走在前面,他看不到表情。
“我現在想看?!彼虉痰貓猿种?。
“她叔叔想看什么?”女人聽到兩人的后半截話,便問。他又重復一遍。女孩感覺自己無處可退,看著母親,把決定權交給她。
“就讓你叔叔看看嘛。”女人淺笑著。女孩短暫地猶豫一下,應一聲“好”,走進客廳左邊的屋子,那是她的臥室。關志恒跟著她,女孩轉身擋在他面前,微笑著,“這里亂得很,我收拾好再進來吧。”搬家具那天,他要進她的屋子,也是這樣被擋在門外。他只好站在屋檐下。“這姑娘鞋子衣服亂丟,我經常幫她收,就是收不贏?!迸嗽谝慌哉f。
女孩走出臥室,手里捏著兩片鑰匙,面上沒有表情,但還是昂著頭。關志恒心中疑惑:是她鎖的?
田桂芝走過來。
耳房樓上的門打開,關志恒心臟收縮一下,屋子中央,在一個木板鋪的平臺上,擺著一口白板棺材,還沒有上漆。棺材前面的地上是幾塊拋光的白木板,看樣子是棺材的組件。西南墻腳下的原木少三根,地上是零星的幾片新鮮刨花。
“不是別人做的吧?”關志恒微微笑著。田桂芝和女孩看得出來,這笑沒有譏嘲的意思,只是單純的玩笑。
“是我做的?!迸④涇浀卣f,把頭低下去。
“你做的?”關志恒睜大眼睛,女孩嗯地應一聲。這可超出他的意外,他以為是田桂芝做的,女孩僅僅會推一下刨子。他走過去摸著棺材,表面光滑,毫無滯感,切口整齊,完全達到一個木匠的水準。
女孩眼里閃著淚花。田桂芝在一旁緊緊抿著嘴,目光定在棺材上,不知如何開口。
他想起村外公路邊,一堆被收攏來燒毀的棺木,每次經過,都感到一股瘆人的氣息籠罩在周圍。他的目光在墻上掃一下,轉向田桂芝,“做好的有幾口?”
“就這一口?!迸私又f,“其實,賣這個也沒多少錢,聽說上高中上大學要好幾萬呢,但她要做,我就隨她了。”他告訴母女倆,不用做這個,她也能把學上下去。女孩抬頭看他,臉上閃現出光彩。隨后他要求看樓下鎖著的屋子,女孩爽快答應。
三人來到樓下,女孩用鑰匙打開門。條形坑里擺著兩個三腳木馬,木馬上的一塊木板正準備拋光打磨,坑底堆積著許多刨花、木屑和切割下來的邊角料。墻角立著幾塊鋸開的原木,旁邊是關志恒原來看到的斧頭和電鋸。
他問為什么在條形坑里推刨子,女孩說是為了隔音,坑也是自己挖的。他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詞:埋音器。關志恒不明白,一個女孩是怎么學會做棺材的。田桂芝站在門口講述著,筱慧小時候常跟父親在一起,看他做棺材,如何打榫,如何上釘,她看在眼里,在一旁學著敲敲打打。有時玩鑿子,推刨子,她八九歲的時候,已經能整齊地鋸下一段木料,男人去世后,她推出的刨花已經很薄。剛開始,她試做過兩個條凳,“在廚房里,你可能見到了?!迸⒛赣H說。是的,他見過,兩個條凳在廚房墻腳,雖然粗糙些,但結實。
“她說‘你答不答應我都要做。她犟起來沒辦法,我也就不管她?!迸⒛赣H說。她做起來了,還做得有模有樣??此量?,過意不去,田桂芝就給她幫些忙,比如買木料,上下搬動,聯系買主。
“做棺材,根本就不難?!迸⒄f,“只要尺寸準確,表面拋光滑就沒有大問題?!碧锕鹬フf起女孩六七歲時的事,在她父親身邊玩累了,就躺到沒上漆的棺材里睡。男人讓她到床上,她不肯,待她睡著,把她抱到床上,還沒落床就醒來,又回到棺材里,男人拿她沒辦法。她一直在棺材里睡到十歲。
田桂芝扭頭朝身后看,“雞進廚房了。”邊說邊去趕雞。
女孩看一眼離開的母親說,“我知道死是什么感覺,就是在棺材里無夢地永遠睡下去。”她又說:“我躺在棺材里,只要蓋子沒蓋上,眼睛還能看見陽光、藍天,還有飛鳥,就什么也不怕。有一天做活累了,躺在棺材里聞著木香睡著了,醒來感覺像活過來似的,聽到鳥叫聲,好聽極了,我從沒聽到過那樣好聽的聲音。”女孩咯咯笑著。
關志恒靜靜地聽,仿佛自己也躺到棺材里睡著、醒來、聽到悅耳的鳥聲。她的笑聲讓他從體味中回過神,目光移到那些半圍粗的原木上,這么笨重,不知她是怎么推進來的。但隨即看到拋光的長木板后面,有兩根粗實的木棒,每根木棒兩端,分別固定兩個滑輪,滑輪旁拴一根一米長的尼龍繩。女孩看到他的目光盯在兩根木棒上,便上前抓起一根,“把樹筒子搬到木棒上,用繩子拴牢,拖到門口,在門口放一塊木板,讓它從木板上滑進去?!?/p>
可要抬起那么重的木料,也得好大的力氣,“你的力氣從哪兒來的?”他希望不再是那句“爸爸在幫我”的話。
女孩笑了一下,轉瞬間,笑容消散,撫著肚子。
“怎么了?”他問。
“肚子餓了?!迸㈦S即又笑了,“還咕、咕地叫?!?/p>
“我包里有兩個蘋果?!标P志恒剛要移步去拿,她說:“我不吃。”說得果決。他說:“要繼續保持對飯菜香味的渴望?”她點點頭。
兩人走出房間。陽光白花花地鋪展到園子里,天藍得水嫩。關志恒看看天,又看看園子,桃樹和李樹的大部分葉子已落下。
6
桃樹掛上蜘蛛網,鳥雀少見蹤跡,陽光還是一味地好。
院門沒有閂上,關志恒一推就開。院里、屋檐下看不到母女倆,堂屋門緊閉。耳房樓上的門沒有鎖,他推開看,棺材不見了,墻角的原木也不在,不知是賣了還是擺到隱蔽處。他下樓來,原來上鎖的門只是扣上,木窗是開著的。從窗口往里看,四頭小豬仔在鋪了稻草的地上躺著,感覺窗口有黑影,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
他走上場院,筱慧的臥室門開了,女孩走出來,見到他,嘴角一撇,笑了,隨即注意到他肩上的綠布包皮的畫夾,她電視上見過。
“叔叔會畫畫?”她提起眉毛問,他點點頭。
來泰德村半年,看到這里的山林、村落和人,都分外生動,他想畫一畫。原來在城里,有限的兩三幅都是想當然的產物,沒有活氣。
“我有東西送給你。”女孩說完轉身進自己的臥室。他不知道女孩送自己什么東西,不自覺腳步往前移。床對面墻上貼了四五張風景畫,有崇山峻嶺之間的長城,有金色的海灘,有綠色的草場。風景畫旁掛著一個腳邊帶流蘇的花色布包。橙黃色的被子堆在床上,邊沿拱出一個干癟的洞,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床腳橫檔上隨意搭著兩件衣服,地上的鞋各分東西,時刻準備著快步離開??看白訑[著一張高腳書桌,桌面上散亂放著書本、練習冊。女孩走到書桌前,扭頭看到他站在門口,咧開嘴笑了,“亂糟糟的房間還是被你看到了?!?/p>
“我的房間也很亂。”他的房間也確實亂,既是實說,也是為消除她的難為情。他的話確實奏效,女孩泰然了。她從墻上的花色布包里掏出一個船形針織品,有三四寸長,虎頭船身,兩個頭上插花的小女孩坐在船里,五官清晰,扎著小辮,上身前傾,每邊肩膀處各長出四只手臂,伸到船邊下,做劃水的樣子。她把小船遞到他面前,“我做的,船身和小人里面是木料,外面纏上各種顏色的線?!?/p>
這一定是她喜歡的。他張眼看她,目光隨即落下來?!安?,你留著。”
“嫌我做得不好?”她的笑容散了,神情黯然。
“不是,我不能收你的東西。”他不愿隨便收別人東西,尤其是這個女孩的,做這只小船不知占用了她多少時間。
“你給了我家那么多錢,為什么給你做個東西都不要?”她從母親那兒知道給錢的事。她握小船的手垂落著,臉側向一邊,眼里閃著淚花。他緊抿一下嘴,展開笑容,“好,我收下。”女孩臉上浮起笑顏,眼里的淚花還沒散去。他接在手里,看著那些纖細的手臂問,“為什么不用船槳?”
“船槳折斷了啊。”她仰著臉說。
他笑了,說:“我喜歡?!?/p>
他走出院門,看看有什么好東西可以入畫。
一條小路環著院墻,直通到南邊的玉米地,路下是兩塊地,聽說是劉筱慧家的。地已荒蕪多年,種了一些核桃樹、柿子樹。
走到院墻盡頭,他看到土墻倒了,已被踩得板結,成了一個小斜坡,幾根木樁戳在豁口處,算是個遮擋,但也沒高出土堆多少,雙腳可以輕松跨進去。如果劉筱慧的父親還在,這里坍塌會很快補上,無論人畜都不能進入。
這個后園一直上鎖,他還沒有進去過,好奇心讓他走進去。后園的大,超出他的預想。他腳踩的一塊是條形地,地勢較低,上面一塊高出一米多,也是條形,再上去的一塊是不太規整的圓形,三塊地都種了桃樹和李樹,葉子已落盡,光禿禿的枝條直刺著天空。多年未翻種,地面有些板結,腳踩在細石上,嚓嚓響,如閉嘴嚼豆。
他穿過光裸的枝條,走到沒有果樹的地方。這片空地一直到耳房背面的墻腳下,二十多米長。他有點奇怪,整塊地,怎么就這一段沒有用上呢,既不種樹,又不種菜,難道是筱慧父親栽果樹時就留下的?西南角的一堆樹樁否定了他的猜測,他走過去,那分明是兩棵桃樹一棵李樹。也許是筱慧砍了樹做運動場,每天到這里鍛煉一會兒。他試著跑幾步,腳下有點空,有隱約的咚咚聲。他蹲下身,扒開干燥的泥土,露出小塊草席,再扒,草席露出的更多。掀開草席一角,下面是刨花,刨花下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在陽光下彈出一塊柔和的亮光,這亮光含著力量,把原有的陰森壓回去,替換成自己明媚的笑容,迎著陽光。
他重新蓋好刨花和草席,扒上土,在另一個地方用腳敲敲,還是有沉悶的咚咚聲。他再次扒土,還是草席、刨花、棺材。他扒了六次,三次出現棺材,三次下面是空的條形坑。
關志恒從院墻的坍塌處走出來,沿著小路往回走。走進院子,劉筱慧在場院前的園子里看到他,“關叔叔,你進來?!?/p>
他走進去,女孩雙手各提一只石鎖,腰挺得筆直,把石鎖舉起與肩同高,放下,再舉起,如此三次,呼吸如常。她把石鎖放到地上,“你提提看?!彼π?,把肩上的畫夾遞給她,彎腰提起一只,另一只手再提起一只,腰勉強能直起來,手臂卻再也不能上舉。
他放下石鎖,微微有些氣喘。
“關叔叔你得多練練?!迸⑿χf。
他說聲“是”,向四面看一圈,收回目光:“后園塌了的院墻只釘幾根木樁,不安全,那里最好安一道門。”她的笑漸漸散去,眼睛避開他的目光,緩緩點頭:“嗯?!?/p>
關志恒向著院墻走幾步,看著遠處綿延的群山,那里一片青藍。女孩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嘴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轉過身,走到她面前,臉上漾出些許微笑,“我可以給你畫一幅畫么?”
“可以啊?!彼淇斓卮饝?。
“謝謝?!彼粗⒄f。他覺得,這聲“謝謝”必須向女孩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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