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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滾燙

2021-09-15 02:23:18聶與
滿族文學 2021年5期

1

劉生,橫笛。一名獄警喊。

一個精瘦如刺兒的年輕人從前排的隊伍里站起來,他的光頭細長,如刺兒的柄,兩只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柄上的寶石。

劉生的腳步有些飄忽,小心謹慎地走上臺,看著獄警手里的橫笛像看著自己的前生,無限地拉長。那上面的細孔,是他的幾世輪回,鉆進去鉆出來,就那么凝結在一截櫸木上,需要有人用手指和嘴唇的溫度把它吹響。而此刻,他就是那個人,這太不可思議了。劉生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在監獄里擁有一件樂器,那么高貴挺拔的物件,即使在外面他都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東西。每次路過街邊的樂器行,一架三角鋼琴擺在櫥窗里,他扭頭不經意地瞄上一眼,就像瞄過整個城市的高樓大廈,從不敢想有一天會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那是畫,他是看畫的人。

現在,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了畫中人,臺下幾千名罪犯看著他,羨慕嫉妒如一道道火舌把他炙烤得全身發熱。他的汗從后背往下滑,滑過腰際,再向下,堆積在兩股之間的深溝處,如泉,熱得令人發顫。但他感覺那是雪,因陌生而寒冷,純潔得讓人不敢相信。他問自己,我配嗎?獄警看著愣愣的他,說,接著啊。他把手在囚服上使勁蹭了蹭,像接過一條生命的大河,那種快要把他淹沒的洶涌,在他的手心里蕩開一層又一層汗漬。后來他想,那天汗怎么會那么多呢,橫笛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滴著光陰的黃金。再到后來他想明白了,那天,那支橫笛哭了。

死緩無期犯在監獄里就像一座座墓碑,很多人刑期比命長,那些明知道自己活著出不去的人,怎么讓他們在日復一日漫無邊際的時間里活下去,是監獄方面最頭疼的事。他們早已經石化成各種稀奇古怪的擺設,在不同的現場里,魂魄出竅,肉身茫然地趴在地上被時間拖著走,拖出一道道深溝,里面是風干的魚。組建樂隊就是讓他們在復印機一樣打印出來的日子里,允許明目張膽地打出一頁頁花俏的、跳躍的、有折痕的光陰,如果他們還把自己置身在光陰里的話。

劉生早就放棄了光陰。行尸走肉是他的外衣,內里已腐爛空無。很多時候他只有一個器官,那就是耳朵。坐臥行走都聽著號令,跟著隊伍一起往前移動,慣性地不由自主地滑行,前面只要有一個遮擋,就會“哐當”一聲撞上去。同犯揪起他的脖領子揮手就打,一邊打一邊罵,你他媽的瞎啊,往我身上撞。他像吊線木偶在那人手里甩來甩去,他太瘦了,瘦得如一根刺。那個人忘記了他是一根刺,會扎進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成為一個兇器。

但他沒有。他在那人的手里,舞蹈一樣任意翻飛,靈動鮮活。血從他的嘴角往下淌,疼痛撫摸他,碎裂得隱忍。獄警過來問是怎么回事,打他的那人指著劉生說,走得好好的,他從后面撞我。獄警問是這么回事嗎?劉生點頭。你為什么撞他?劉生不語。他撞你也不應該打人,你們倆這個月的考核分都沒了。

劉生的心一抽。對于一個死緩犯來說,考核分就像一個空瓶子,從未裝過水,又哪里倒得出東西呢?他知道如果表現好可以轉成有期徒刑,再一點點減刑。他不做那個幻想,就像他從來不幻想有一天能住上那些高樓大廈里面的一間房子一樣。

他早已放棄了光陰。

現在他手里的那支橫笛如一根扁擔,突然把他扛到了光陰的面前。那張二十一歲的臉上,已然橫陳出了皺紋,如打在墓碑之上的一條條暗影。而此刻,墓碑成了流水,映照他瘦削灰暗的臉,一遍遍清洗上面的灰塵。

他緊緊地握著那支橫笛,就像握著自己的命,他不敢相信有一天這個細長的東西能夠在自己的唇邊流淌出優美的樂音。同監犯看著劉生癡呆的樣子,上前摟過劉生的肩膀,要看看那支橫笛。劉生緊緊地握著,那個人本來沒太想看,這一較勁兒,就必須要看了。劉生忽地站起來,兩眼射出殺人的兇光,大家從沒有看過劉生這樣的眼神,他一直就像一個影子,飄來飄去,總是靠邊站的輕。但那天,劉生成了一只重錘立在地上,誰也不敢靠近,更不敢直視的重,深重。

晚上,劉生把橫笛放在囚服里摟著睡覺。他知道,自己越是這樣在乎它,它就越危險,越面臨隨時被損毀的可能。只有一種可能保護好它,就是讓它長在自己的身體上,像自己的第三條腿,除非把它鋸掉,誰也拿不走。因為劉生是樂隊成員,隊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召集他們排練,獄警就同意他有攜帶笛子的特權。劉生從此有了另一個綽號——笛子。

劉生喜歡這個稱呼,這稱呼讓他有了一種真實感。以前大家管他叫小鬼,他不舒服。他是整個監區年齡最小的,只有二十一歲,他感覺大家叫他小鬼更多的是落在那個鬼字上。有一次晚上他從床上起來去衛生間,有人正好醒著,看他飄出去,“嚎”的一聲坐起來。同監的人被嚇醒,那個人指著劉生說,他媽的他就是個鬼,從此大家就管他叫小鬼了。

現在他叫笛子,多么現實而清亮的一個稱呼啊。汪曉芳站在他的身邊,他渾身冒汗,嘴唇怎么也無法服貼到笛子上。汪曉芳說,別緊張,慢慢來。他突然低下頭,泣不成聲,那一刻,他是恨汪曉芳的,她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從來都是這樣溫言細語地跟自己說話,但她的身上總有那些男人的影子,像插滿了利箭。每次他看到那些箭,就想急切地拔下它們,但他不敢。那些箭就反過來射向他,如一塊塊黑磚一點點把他壘砌在一個黑暗的屋子里了,他逃不出去,一輩子都逃不出去。

汪曉芳看著劉生抽動的肩膀,什么也沒有說,就像放置一杯滾開的水等待冷卻下來,繼續輔導下一個犯人手里的樂器。在大家眼里,汪曉芳就是天使,她一點點教這些沒有任何基礎沒有什么文化的犯人,讓他們演奏出恢宏的樂章,她簡直就是一個神。

在成為神之前,領導找到汪曉芳問她能不能扛起這個重擔。汪曉芳說,反正大家都有的是時間,慢慢磨唄,只要他們想演奏就能學會,只不過我有一個顧慮,我是一個女警,跟他們接觸多不方便。

這個你放心,我們會有男警察一直跟著。

汪曉芳回家跟米力商量,米力當然不贊同。他們是什么人啊,每個人手上都有命案,你教這樣一群人演奏肖邦、貝多芬、勃拉姆斯、霍洛維茨,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先別那么激動嘛,汪曉芳拿過米力的一只胳膊圈在自己的臂彎里。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可以先嘗試一下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接受樂理,肯不肯下工夫去練習。你想想他們在里面還有什么盼頭呢,很多犯人家屬從來都沒來探視過,對他們已經完全放棄了,他們時刻徘徊在生死的邊緣。如果音樂能讓他們感覺活著還有一點意思,對監管穩定是有好處的。

可是你呢,你的危險誰來負責?他們本來就出不去了,本來就是殺人犯,再做出什么事情大不了還是殺人犯,而你可能一生就毀了。汪曉芳看著米力發紅的眼睛,感動地依偎進米力的懷里說,我相信他們不會的,這三十人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給他們做過心理量表,情緒基本在可控范圍。如果這個樂隊組建成功,會影響和改變多少人啊。

影響和改變一些注定死在監獄里的人?

那難道就沒有意義嗎?汪曉芳仰起頭用澄凈的目光看著米力。

你太理想化了,現實遠比想象的更加殘酷,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米力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踱步,像一只筆狠狠地劃著深道兒。

汪曉芳說,如果真有什么危險的話,那也是一名警察應該去挑戰和面對的。

你瘋了!米力喊。你是不是想立功受獎想瘋了!

汪曉芳一下站起來,喊,如果你理解不了我就算了,但你不能侮辱我。米力說,如果你一意孤行,咱倆就散伙,我受不了成天跟你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就想安安穩穩有個家。汪曉芳的眼淚唰地流下來,米力,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是嗎?就因為我要教一群犯人們演奏樂曲你就要跟我分手?你太讓我失望了!什么都還沒有發生呢,你就嚇成這樣。如果我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你還不一走了之?

那是兩碼事,在這么大的問題上你一意孤行,說明你根本就不愛我。

是你不愛我!

2

汪曉芳看著面前這三十個犯人,從年少到年老,像看著人的一生或者一天。她知道,她跟他們從此會長相廝守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那時,她已不再年輕,那時,他們有的或已逝去。但他們要在一起演奏肖邦和貝多芬還有勃拉姆斯、霍洛維茨。作為一名獄警,她的工作就是帶領他們這樣一群犯人去接近一種聲音,這種聲音會滌蕩他們的血液和靈魂,從而讓他們在精神上獲得解脫。讓其他犯人親眼看到音樂的力量,他們會有所觸動,哪怕只是一個瞬間。但汪曉芳堅信,一瞬間也許就會成為永恒,哪怕改變一個人也是好的。他們會嗎?她相信他們會,在音樂面前沒有人不會被觸動。

只不過需要等待。

他們有的是時間,她也是。她才二十五歲,音樂碩士畢業。本應該在更大的舞臺施展自己的才華,但父親的突然離世讓她考進這里當了一名獄警。

汪曉芳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很多人向她提起父親,他們說,你跟你父親長得真像,都是細高挑,連走路的勁兒都像,有股說不出來的書卷氣。汪曉芳微笑著看對方,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在哪個科室。她只能微笑著,然后道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長舒一口氣。父親跟一群穿警裝的人的照片放在桌上,她在心里對父親說,爸,我一定要找到他。

父親去世那天,汪曉芳念大四。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五。下午沒課,寢室里的妖精們都約會吃飯看電影逛街去了,她一個人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那是她的狂歡日,每個星期好像只為等待這一天的降臨。在巨大嘈雜擁擠的日常里,大家都被一種無法抗拒的慣性挾持和卷走,停不下來,而隨波逐流并不費力。此刻,一種尖利的孤獨讓汪曉芳覺得自由而歡暢,仿佛把一個密不透風的狹小空間劃開一個口子,有風吹進來,輕輕蕩漾。她把音樂打開,來個徹底的大清掃。在整理和消滅之間空氣中淡淡的天藍色的味道那么歡暢,置身清亮透徹又怡然的空間里,肉身成為一條悠然的小船,在備戰碩士的汪洋大海里跌宕起浮,那是一種前途未卜的快感。

同學去宿舍找汪曉芳時,她正在專心地拉小提琴。同學說,老師讓你到她辦公室一下,還沒等汪曉芳反應過來,同學已快速跑出去跟樓下的幾個妖精會合去了。汪曉芳把小提琴放進琴盒里關上宿舍的門,走過長長的走廊,樓道里空無一人,她在心里笑說,撤退得這么麻利。

辦公室只有錢老師一個人,錢老師戴著深度眼鏡,有的同學說她那個鏡片至少800度,汪曉芳估計得1000度。有一次汪曉芳去交齊上來的作業本,錢老師竟然叫出一個男同學的名字。汪曉芳什么都沒有說,放下作業本退了出去,有種驚魂未定之感。

錢老師這回沒有看錯,還熱情地把汪曉芳讓到了對面老師的座位上,破天荒地給汪曉芳倒了一杯熱水。汪曉芳受寵若驚地又站起來接過錢老師遞過來的水杯,錢老師說,快坐下,別客氣,喝點水再說。

汪曉芳猜一定是有什么任務讓她完成了。錢老師說,曉芳,你是一個好孩子。汪曉芳微笑地等錢老師下面安排的任務,錢老師緩了一下語氣說,你還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汪曉芳皺了一下眉頭,心想,這個任務要用堅強去完成嗎?

錢老師說,我剛接到你爸爸單位打來的電話,他可能病得挺重,學校給你幾天時間回去看看。

汪曉芳騰的一下站起來,帶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受到驚嚇似的四腳支愣著無辜地倒在地上。汪曉芳跑出去又路過長長的走廊,但這次她感覺走廊那么長人那么多,以至于有種要把她淹沒的窒息感。她沖進宿舍以最快的速度把必備的東西塞進書包里,像塞進一塊塊玻璃。每塞一次劃傷一次,但只有傷口,沒有血流出來。她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是凝固的,被什么堵在一個出口里,不能有絲毫的泄漏,連風都不能穿過去的縫隙。只要有一丁點兒的縫隙,就會決堤。她知道父親已經兇多吉少,她背著那一書包的玻璃往校外的車站跑。事后她回憶,自己就是跑回家的,即使坐在客車上,依然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著。

那個家落了一層灰塵,像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充滿嗆人的灰。汪曉芳翻箱倒柜找抽屜的鑰匙,父親書桌的鑰匙。雖然她知道,那把鑰匙一定在父親的身上,但她還是不甘心地到處找,像一個入室盜竊者一樣細如發絲地找,也誠惶誠恐地找。她想好了,如果找不到,就把抽屜撬開。就像下決心去吃一個一直不敢吃的東西,明知道那是黑乎乎的一團,難以下咽,也許有毒,但她還是決定去吃。

汪曉芳發現自己攥著螺絲刀的手突然變得綿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也許是走得太急力氣消耗得太大,也許是內心的恐懼吸走了力氣。她把螺絲刀插進縫隙里別,不行,她使勁地砸,還是不行。她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去剁木頭,碎屑紛紛而下,她看著那些碎屑,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那把鎖。不知什么時候,它已經開了。

那把鎖如一件衣服上就要丟失的紐扣,歪扭地“當啷”著。汪曉芳像考古隊員打開了一座古代墳墓般輕輕拉開抽屜,父親那本紅色封皮的日記如一件斑駁的古董躺在墓穴里。汪曉芳一時間愣住了,剛才那么暴烈急迫地想要看到里面的文字,現在就在眼前,卻突然猶豫起來不敢觸碰。父親曾對汪曉芳說過,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這本日記會告訴她一個秘密。汪曉芳從未懷疑過這個秘密的存在和這個秘密的重大性,就像從未懷疑父親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從小跟父親一起長大,兩個人一人一間屋子。父親永遠是敲門,站在門口跟她說話,語氣溫和嚴肅,像一杯白開水,清晰嚴謹得不容置疑。

對于父親從來不進她的屋子,汪曉芳是憤怒的,她覺得那更多的是一種挑釁的告誡。意思是我不進你的屋子里,你也不要進我的屋子。但她又懷疑,父親真的就那么狠,從不踏進自己的房間嗎?有幾次汪曉芳故意很久不擦地面,周末了趴在地上觀察灰塵,她笑了。她仿佛看到父親拿著墩布小心地為她擦灰,再小心翼翼地幫她把房門關上的樣子。后來,她就總也不擦地了。

父親說母親是車禍離開的,但在一次家族聚會上,一個出了五服的老人家撫摸著汪曉芳瘦削的臉頰說,你這孩子可憐啊,親媽生了你就走了。當時,老人家的聲音并不大,但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齊噤了聲。汪曉芳坐在椅子上,后背挺直,一點點轉身看向父親。父親站起來繞過桌子從汪曉芳的身后摟過她,那是她和父親最親密的一次,中間隔著一把冰涼的椅子。那個擁抱讓汪曉芳瞬間淚如雨下,她一下子洞悉了父親為了不讓她覺得是自己的到來要了母親命的苦心。那么多年,大家都遵守著這個約定。她仿佛看到自己每次出現以前,父親都悄悄站起來對大家說,還有半小時曉芳就放學了,千萬不要喝多了說漏了嘴啊。放心吧,放心吧。都那么多年了,大家真都以為是車禍了呢。

汪曉芳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父親想要幫她背書包,父親從來不幫她背書包。汪曉芳報復一樣兩手死死地抓住肩上書包的背帶,父親就把手搭在了她的背帶上。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飯廳,在站牌下等公交車。父親站在汪曉芳身后,車來了,汪曉芳撿一個單坐,父親坐在她的后面,汪曉芳的眼淚又流下來。

回到家,跟往常一樣,汪曉芳進自己的房間,寫作業練琴。父親在另一間屋子里,無聲無息。汪曉芳多么希望父親向自己描述一次母親生她時的全部過程,哪怕一次也好。但父親的嘴唇就像母親的墳,歲月的流逝只能讓一層又一層的土越來越厚,用遺忘把它融進大地。這是父親的想法,但對于她來說,那是一種故意的虛構。但經過二十年的刻意虛構,在即將交工付梓的時候,出現巨大漏洞,一切努力大白于天下,她成了天下最可恨又最可憐的人。留給汪曉芳的只有廢墟,無邊的廢墟。汪曉芳想要推開父親的門,緊緊地擁抱住他,就像擁抱住那個從未見過面的母親。但她站在門外很久,終是沒有推開。

父親聽到了汪曉芳的聲音,他把額頭貼到門上。二十年前的那個半夜,他一個人跪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手里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再爬起來,把女兒托付給醫院的保險箱就去處理愛人的喪事。三天,愛人躺在那里,燈火通明。從此,他的屋里永遠亮著燈,哪怕白天也亮著。他給汪曉芳解釋這是從小作下的毛病,汪曉芳從來都覺得父親說的話是真的,從未懷疑過父親會騙自己。現在汪曉芳看著地面和門縫間的那道光,她似乎明白了那本日記里面的東西也許跟母親有關。

直到她考了獄警,發現監獄里的燈永遠都是亮的,她才釋然。也許是自己多心了,父親的職業習慣讓他總愿意點著燈。

3

汪曉芳注意劉生已經很久了,她發現劉生的性格就如他手里的橫笛一樣充滿了倔強,那種持續的沉默目不斜視地橫在那里,如一汪水。但那汪水是渾的,汪曉芳翻看過劉生的卷宗,弒母,雖然是誤殺。他跟母親發生激烈的爭吵,他推倒母親,母親的后腦撞到鐵鍬上。那上面裸露著一顆還沒來得及修理的鐵釘子,如一個暗器,一切發生得那么突然,結束得也那么倉促。

劉生背著母親狂奔,母親腦袋上的血順著劉生的脖頸往下流,他感受著那種溫熱的血腥之氣,那是母親留給劉生的最后記憶。從此,劉生不能聞一切有腥味的東西,他開始吃素,甚至有時一天只喝水就夠了。他瘦得如一根刺兒,細長的腦袋如刺的柄,兩只錚明瓦亮的眼睛如柄上的寶石。

因為沉默,他異常警覺。

剛來的幾年劉生不說話,大家都以為他是啞巴。幾個犯人晚上把劉生堵到衛生間,扒了他的囚服,劉生不掙扎。一個人上前抓住他的命根使勁蹂躪,他還是不吭聲。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無聊,把他放了。劉生接了一桶涼水兜頭而下,身子也不擦,穿好囚服躺到床上呼呼大睡。

那幾個人聽著劉生的呼嚕聲才確定他是真的傻。那天晚上劉生為了模仿呼嚕聲,嗓子磨出了血絲。他感受著聲音從喉嚨里強行擠出去的震動,如輪胎摩擦地面冒出呲呲的火星子,白天他不停地喝水以緩解那種腫脹的痛楚。

所以,劉生在被大家叫“笛子”“小鬼”之前其實叫“啞巴”。他的那些綽號就是那些出不去的人無聊的惡作劇,他是他們手里的玩具。

汪簡是劉生的隊長。汪簡注意劉生有一年時間了,就像注意一個鐘擺。在看似無始無終的重復之中,他捕捉到了指針在某一瞬間的輕微顫抖,那個顫抖讓時間往后慢了一下。那一下,讓汪簡對自己有了信心。

那天,汪簡去清監,他看到劉生的行李柜里有一本象棋譜,那本書好像比劉生還要年老。模糊的頁面,折痕、污漬橫陳,也正因為那么多重疊斑駁的不明之物暴露了那本書異乎尋常的歷史感,讓眼前的持有者有了一絲珍惜的厚重。汪簡翻看著那本書,沒想到入了謎,他把書拿到辦公室繼續看。劉生站在地中間很久他都沒有發現,劉生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汪簡也不說。劉生就那樣站著,一天不還書,就站一天,一個月不還書,就站一個月。兩個人心知肚明,誰也不說話。外面的集合鈴聲響起,劉生出去該干什么干什么,收工回來接著在汪簡的辦公室里站著。

直到有一天,汪簡值班支開一副象棋。劉生進來,汪簡說,我們殺一局怎么樣?劉生立刻兩眼冒光,幾乎是沖了過去坐到桌子前。兩個人誰都沒有想到,竟然下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出工的鈴聲驟然響起,把兩人嚇了一跳。汪簡說,你小小年紀能有如此棋技,可惜了。劉生把棋盤收拾好,出去站排。

從那以后,只要汪簡一值班,兩個人就擺上棋盤殺個昏天黑地。有一次,汪簡把劉生殺得片甲不留,劉生定定地看著自己僅剩的小卒被圍追堵截,對汪簡說,我輸了。

汪簡猛地抬頭看著劉生,劉生才驚覺自己失言。汪簡說,你隱藏得好苦。劉生蹲下去抱頭飲泣,那是劉生唯一一次在監獄里當著人面哭。

那天晚上,汪簡和劉生說了很久的話。之后,汪簡把他和劉生說過的話都記到了日記本上。

汪曉芳捧著那個日記本,就像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她想著父親在幾十年的歲月里,一個人在屋子里就像做著一件不為人知的案子,驚心動魄地經營著一份無比隱密的憂傷。

汪曉芳有時想,那也許不僅是憂傷。

那個女人在父親的日記本里像一枚炸彈。汪曉芳捧著那些文字不知道那些炸彈什么時候會突然地從哪個方向射出來,讓她猝不及防,轟然倒地。

整個日記本里沒有一句話提到自己的母親,好像母親根本就沒有在父親的生命里存在過,因此讓汪曉芳產生一種錯覺,自己來無所蹤。后來,汪曉芳想,父親之所以只字未提,也許母親就在他的心里,根本不需要記錄。而這個女人只有記錄才能證明她來過,他們相遇過。

汪曉芳一夜沒睡看完那本日記,就是從那一刻起,她決定不從事音樂,而要去當一名獄警。臨去監獄報到的那天早上,汪曉芳推開父親的屋門,對空空的屋子說,爸,我去接你。

汪曉芳這次去往監獄的路上,就不再像第一次去的時候那么跑了,而是沉著地走著,她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長成了家里的頂梁柱,長成了她知道他在哪里但不知道他是誰的那個人的頂梁柱。他在監獄里,她要找到他。

汪曉芳背著書包來到監獄辦了一切相關手續,因為父親是在工作崗位上猝然離世,算工傷。單位領導說,正在往上報烈士,不知道能不能批。讓汪曉芳在家等信,如果有什么事需要配合的隨時聯系她。監獄派車把父親的東西拉回了家,汪曉芳看著那高深的大墻,對它說,我還會回來的。

回到家,監獄的叔叔阿姨一再對汪曉芳說,家里有什么困難就打電話給他們,他們會第一時間幫助她的。汪曉芳向他們鞠躬,一個女警察把她一把摟在了懷里,不住地抹眼淚。一個男警察說,要不把房子賣了也行,你自己住這里難免觸景傷情。汪曉芳說,我是不會賣的,我媽也在這里住過,這個房子是我和他們唯一的念想。那個女警察又抹眼淚,她看著汪曉芳說,你還是一個孩子呢,大家都有點不放心。女警察對汪曉芳說,要不我陪你住幾天,等你穩定下來了之后,我再走。汪曉芳說,謝謝姨,不用了,我能行,我想明天就去學校上課了。大家這才放心下來,揮手告別。

汪曉芳把父親的東西從紙殼箱里取出來,擺進父親的書桌和衣柜。一邊擺一邊說,爸,你安心走,我不會讓你放心不下的。

她把父親的屋子都擦干凈,然后關上門。進到自己的房間,想起父親總是悄悄地潛進自己的屋子給她擦地,終于大哭起來。那么狠地哭,仿佛讓淚水把自己淹沒,從此以后自己就成了孤兒,在這個世上像一個孤魂野鬼。她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大聲地哭。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哭啞了才突然想起,不,我不是孤兒。她走出去看著父親房間里透出的日光燈的影子,撫摸著父親的房門,再一次淚如雨下。

4

汪曉芳翻看卷宗發現了劉生,她看著劉生那張照片,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迫不及待地朝劉生的監區跑去,當劉生站在自己的面前時,她走上前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有的犯人看著汪曉芳的樣子,發出吞咽的聲音,汪曉芳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她轉身對男獄警說,我要跟劉生單獨談談。男獄警對劉生說,你先不用干活了,去辦公室。

汪曉芳看著站在地中間的劉生說,你殺了自己的母親。劉生的身體晃了一下,汪曉芳的心緊了一下,為自己的魯莽而自責。這樣貿然的刺激對在里面暗無天日的死緩犯來說,也許后果不堪設想。他們就像站在懸崖邊上的風,任何路過的影子,都會讓他們迅速抓住,不惜一起墜落。

汪曉芳拿起桌子上的水杯一飲而盡。她緩了一口氣,對劉生說,你喜歡下象棋?劉生從剛剛那種猛烈的顛簸中緩過神來,悶悶地回答,嗯。

汪曉芳說,以前汪簡隊長總和你下棋吧。

嗯。

我是他的女兒。汪曉芳盯著劉生的反應,劉生猛地抬頭,眼里漸漸現出柔和的神情。汪曉芳放下心來,說,哪天我們也下一局,看看你的棋技如何。劉生的臉一下子紅了,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又說,嗯。

汪曉芳找到劉生的監區長問劉生的情況。監區長說,目前基本穩定吧。他有過什么過激行為嗎?汪曉芳問。半年前,汪簡隊長突發心臟病去世,他出現過一次頭往墻上撞擊的行為,但幸好發現及時,沒出現什么大的意外。我們也給他做了思想工作,主要是汪簡隊長對他的關愛,讓他產生了依賴。自從他進來,沒有人來看過他。他母親被殺了,父親早就死了,所以,汪簡隊長讓他產生了移情。那個時候,他不愿意出操干活,還絕食過,但還好,年輕抗折騰,沒留下太大毛病,監區長說。

汪曉芳感覺自己的腿止不住地有點抖。她沒有聽清監區長下面說的話,只是感覺腦子里嗡嗡的全是回聲,一種說不出來但震耳欲聾的回聲。

汪曉芳想,那么多年,父親一個人隱藏著那個巨大的秘密,會有多么痛苦。日記上,汪曉芳看到父親娟秀的字跡如電光石火,那是不是就是他不進她房間的原因?他覺得對不起女兒,只有通過那種不能面對的距離來確定一種綿長的抱歉。

也許,那是一種抱歉吧。

1989年4月23日,汪簡接到追逃的任務去一個叫朱家堡子的地方抓捕逃跑的犯人。本來他跟另一個同事一起向村子里潛入,但中間因為其他地方有了更大的案情,那個警察前去增援,只剩下汪簡一個人在樹叢里蹲守。半夜下起了小雨,汪簡凍得不行,看到不遠處有燈亮著,他想過去要一杯熱水暖暖身子,敲開了劉生家的門。

那個時候,那個家里只有劉生母親一個人,劉生還沒有出生。

劉生母親看見戴著眼鏡的汪簡,感覺不像壞人,把汪簡讓到屋里,給汪簡倒了熱水。看到汪簡渾身濕透,說,如果你不嫌棄,咱家那口子留下的衣服給你換上,都是洗干凈的,不臟。汪簡說,那太麻煩你了。

劉生母親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去。汪簡這才看清這個農舍里,連炕席都是破的,墻上用報紙糊得一層又一層。有一張圖片還挺清楚,也許是剛糊上不久。汪簡看到圖片下面的字跡寫著,英國米德航空公司的波音737飛機失事。他正想仔細看看具體是怎么回事,劉生母親捧著一套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推門進來,放到炕上說,你看看合身不。汪簡說,這是你愛人的吧。劉生母親說,走了,走五年了,被山里的石頭崩死的。汪簡說,就你一個人住啊。劉生母親說,本來有一個孩子,他爹走后第二年得了肺炎,到市里醫院說來晚了也走了。汪簡說,你的命真苦啊。劉生母親說,你是哪兒的人。汪簡說,我是路過,正好下雨了,太渴了,就進來想避避雨要點水喝。劉生母親說,你還往前去啊,前面一下雨就有泥石流下來,這么晚了,你可得注意點。汪簡說,你聽說你們附近有一個叫鄧三的人嗎?

劉生母親一聽這個名字一下子警覺起來。你打聽他干什么,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人,你可千萬別跟他有什么事,那個人殺人不眨眼。哎,他不是被抓起來了嗎?汪簡說,我也聽說抓起來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他在你們這個村子,最近你們沒人提起他吧。還提他,真是沒事干了,他那種人躲都躲不起,說他都沾晦氣。劉生母親說。汪簡說,是。

喝完了水,汪簡告辭,沒想到外面的雨已經大得嚇人,把一只腳剛踏出去的汪簡又逼了回去。劉生母親說,我借你一把傘吧。汪簡說,好。

劉生母親就開始找那把她印象里有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傘。其實那天即使找到了傘,汪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么大的雨,那么黑的路,到哪里都會絕望。但他和劉生母親里里外外地找那把傘。好像尋找、賣力的尋找會讓兩個人心里都踏實點。劉生母親一邊找一邊嘀咕,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我明明記得家里有一把傘啊。咱們平時也不打傘,出來進去的淋就淋了,像這么大的雨就坐在炕頭上不出去了。汪簡說,你再想想,能放哪兒。劉生母親就里屋外屋地找,汪簡就里屋外屋地跟著她找。但那天晚上怎么找也沒有找到那把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屋子淹沒那么大,直到兩個人都精疲力竭了才住了手。

他們坐在炕沿上,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是劉生母親打破了沉默,說,都后半夜了,雨又下這么大,要不你就住一宿,明兒個一早再走。劉生母親說出的話是怯弱而卑微的,好像留下汪簡是一種罪過。汪簡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都已經一點多鐘了,他能上哪兒去。他說,如果不打擾的話,就麻煩你了。

但只有一鋪炕,劉生母親說,要不你睡炕頭,我睡炕梢。汪簡說,你睡炕頭,我睡炕梢吧。兩個人都沒有脫衣服,一個炕頭一個炕梢。如果不是汪簡后來發起了高燒,兩個人會相安無事到天亮。但后來,汪簡止不住地身體打顫,渾身骨節酸疼,牙齒打顫,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劉生母親忙拉開燈繩,看到汪簡的臉燒得通紅,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得了肺炎死去的兒子,手忙腳亂地又是拿藥又是拿冷毛巾敷汪簡的額頭。她看著汪簡的臉,仿佛看著自己兒子的臉,一邊看一邊流眼淚。她的淚水那么真實,讓汪簡為之動容。他沒有想到,一個陌生女人會為他流那么多的眼淚,那些看起來那么晶瑩的淚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臉上,他就在那些淚水中漸漸退燒了。但迷迷糊糊中不知過了多久,汪簡又開始發冷,止不住地冷,一睜眼沒想到劉生母親并沒有躺下,而是坐在炕上握著自己的手睡著了,身體一頓一頓地打著盹。汪簡不忍心打擾她,他堅持著那種徹骨的冷,仿佛從骨頭縫里往外冒著寒氣的冷,直到接二連三的噴嚏把劉生母親震醒。劉生母親忙去炕上把所有的被子都取過來蓋在汪簡的身上,但還是冷,劉生母親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也蓋到汪簡的身上,還是冷。最后,劉生母親把自己的衣服脫了,只剩下內衣,用自己的身體去焐汪簡發冷的身體,就像當年她把自己的兒子緊緊摟在懷里。

第二天早上劉生母親給汪簡做好了飯,汪簡沒有吃。

汪簡穿好衣服,像逃離作案現場一樣推開門頭也沒回地走了。他離開,就再也沒有進過那個村子一步。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像一個污點一個罪孽一個地獄一樣讓他后怕和悔恨。那個秘密如一塊壓在他頭上的石板,每走一步,都仿佛要把他帶倒。所以,那么多年他很少跟人接觸。因為他深知,在這個世上沒有秘密,沒有人能守得住自己的秘密。所以,他就一個人研究棋譜,這邊下完了,去那邊下,他一個人在屋子里玩,他享受那種絕對的安全與靜謐的時光。

從那天開始,他坐下了晚上也要開燈的病。只要燈亮著,他就不會想起那個晚上,那個漆黑的下著雨的夜晚。他不敢進女兒的房間,他感覺自己是不配的,那么清純美好的女兒,那么刻苦好學才華橫溢的女兒。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在追逃的路上,跟一個村婦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怎么安放自己那顆純潔如水的心。

本來,汪簡以為過去了二十多年,那個秘密隨著時光的流逝真的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消亡了。他一直慶幸沒有告訴劉生母親自己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第二天,他又穿上警裝繼續工作。但無數個夜晚,他會被自己驚醒。在夢里,他看到劉生母親流著好像永遠也流不完的淚看著他。

直到,他看到了劉生。他們都喜歡下棋,對于這個死緩犯來說,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長了。從早到晚,他們比與自己的家人朋友相處的時間都長都更緊密。他要了解犯人的心理,要走進他的心里,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沒有什么波動,會不會出問題。但因為這種走進會在某一個瞬間生發出一點似有似無的感情,那是無比危險的,是不可碰觸和逾越的雷區。所以,獄警最大的工作壓力不是來自于值班倒班加班,而是來自于理智與情感的清晰防備。那種無法言說的精神緊張,就像墨水在瓶子里,瓶子要永遠知道自己是瓶子。

下著下著棋,汪簡就跟劉生聊了起來。他問劉生,老家是哪人啊,家里有什么人啊,為什么殺自己的母親呢。劉生說,我恨那些在母親身上不斷變換的男人,我恨他們發出的聲音。我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是那樣的一個女人,我恨女人。

汪簡又一次確認劉生家里的地址,那個叫朱家堡子的村子,那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那間破敗不堪的屋子。

汪簡木僵一樣地看著眼前的劉生。他才知道,老天其實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做了一件隱秘的事而能夠瞞天過海,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現在,這個已經長大的男孩,他的沉默,他的倔強,跟自己如出一轍,他想要逃離都不可能。

他感受著自己的心臟像打了一個空翻,再一個轉體,沒有穩穩地落下,而是重重地摔在了爛泥地里。他暈了過去。那是汪簡第一次因心臟病從工作崗位上被拉到醫院,那時,汪曉芳正在念高三。

汪曉芳看著眼前的劉生,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向舞臺的中央。看著大家手里的樂器說,我知道,你們的刑期也許比命還長,有的人也許再也出不去了,但音樂會陪著你們,我也會陪著你們。

劉生看著眼前這個女警察,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的親切與隨和是那么美,像小時候院子里天然生長的淡紫粉色的牽牛花,像理想中的母親的樣子。大家都喜歡她,來消息說要排練,所有人都像赴一場演唱會一樣興奮。把灰色的布鞋刷得纖塵不染,把牙刷了又刷,把指甲修得整齊,沒有一點塵土,頭天晚上把囚服壓在枕頭下面像熨燙的一樣。整個監獄都在議論,一個女警察要教那些殺人犯演奏肖邦和貝多芬,她真敢想啊,她是不是瘋了?他們怎么可能學會,他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啊,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他們能學會那么高深的東西?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時間長了,大家看著汪曉芳那么耐心細致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跟他們磨,那些犯人突然安靜下來,也那么耐心細致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學。他們從開始吹得跑調、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到后來能發出一個標準的音節,有時需要練習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汪曉芳不覺得慢,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只要她不放棄,他們能夠堅持。

時間已經不存在。

很多人問汪曉芳,你教一群犯人、一群在大墻里永遠也出不去的人演奏肖邦和貝多芬,有什么意義?

汪曉芳會反問,沒有意義嗎?

晚上,米力給值班的汪曉芳打電話,問她,明天去我家吃飯啊,我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炸茄盒。汪曉芳說,明天去不了啊,我報了一個象棋班,正好有課。

米力說,你什么時候喜歡上象棋了?

早就喜歡了,只不過現在才想起來學。米力在電話里都能感覺到汪曉芳開心的樣子。汪曉芳走在學象棋班的路上想,她學象棋這個秘密會不會也在某一個時候以一種無法預測的面目凝視著自己?

【責任編輯】李羨杰

聶與,原名聶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司法部門工作。在《鐘山》《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若干。有小說入選年度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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