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溶



2020年3月,陳博文獲得東京藝術大學碩士學位,本應舉行的畢業典禮因疫情沒有舉行。而且本來定下陳博文為主角的紀錄片,也因疫情無法拍攝——2020年,上海世久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基金會啟動了“世久精工”非遺保護與發展計劃,陳博文為該計劃落地的第一位手工藝人。
陳博文是一名“90后”,作為中國人卻因留日學習漆藝的經歷,成為日本百年漆行——播與漆行的第7代傳人。
在姥姥的引導下,理科生陳博文對藝術的興趣很濃厚,繪畫、二胡、書法……但他還是選擇了理科。“因為文科很多東西需要硬背,我不喜歡重復的東西,更希望帶著問題,自己去創造性地研究。”
2011年,陳博文考入魯迅美術學院后,理科生的習慣性思維給他帶來了不少困擾。“理科生對線條的掌握,不能多不能少,但繪畫更多講意蘊,可我就是放不開。大學期間,我逼著自己從理性思維轉到感性的視角,真是花了蠻大的功夫。”
他克服的第2道屏障是專業。起初,陳博文學習的是陶瓷,但后來發現陶瓷不適合他,于是轉向了漆藝。
在魯迅美術學院學習4年,受老師的影響,陳博文對日本漆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開始關注日本漆藝文化。
師法日本“人間國寶”
2016年,畢業后的陳博文聽從了姥姥的建議:“你得去日本留學,你現在的世界觀不能停留在這,你還得繼續往上走。”他前往日本學習漆藝文化。
在東京藝術大學,他有幸遇到了研究生導師小椋范彥。提到導師,陳博文很感恩他對自己的幫助:一是因材施教。老師通過自己的能力讓學生百花齊放,而不是把學生引向一個方向發展。小椋范彥不會直接否定學生的想法,而是尊重每個學生的想法,會提出建議,也會幫助學生完成作品,實現他們的夢想;二是導師的堅韌和謙卑之心令人欽佩。小椋范彥曾在大學畢業后為其導師田口善國做了10多年助教,每天拿著很少的工資,“這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事”;三是他敢于不斷挑戰自我,不達目標不止步。小椋范彥曾經畫油畫,便將油畫與蒔繪技藝、水彩進行關聯研究,讓其蒔繪作品隱隱約約有種金屬感和水彩透明質感,非常獨特。
除導師外,陳博文在日本還遇到很多啟發和幫助他的漆藝家、茶道家、能劇家(能劇:一種日本傳統戲劇)等。例如經導師推薦,他跟“人間國寶”室瀨和美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漆藝。雖然時間不長,但室瀨和美親身示范與傳遞漆藝家應有的文化意涵,仍舊讓陳博文受益匪淺。有件事至今讓他印象深刻。“研磨顏料是最鬧心的。有一次,我為室瀨老師研磨顏料。一到老師家,老師先讓我研磨顏料,我問他‘為何不用機械研磨呢,老師說‘研磨完你就知道原因了。于是我們從下午2點一直研磨到7點,累得肩酸腿麻、渾身大汗。后來,老師讓我用手工和機器研的顏料各刷一道,再對比看看。第2天到陰房里一看,果然,相較手研顏料,機研顏料的發色效果相差很多。室瀨老師解釋,這是因為手工的受力可以達到各個方向,但機器是固定的,死角部分是研磨不到的。而且人力研磨更均勻、細膩,刷完干燥后的漆膜厚度會更厚;相反,機研顏料的光澤只浮于表面。”
日本百年漆行第7代接班人
日本家族品牌多以代代相傳的方式傳承,目前最古老的企業已經傳至第40代,長達1 400年的歷史。而在工藝領域也有超過400年的傳承歷史,且傳襲都在家族內完成。但陳博文卻成了一個例外。
2017年,為了進一步研究漆藝,陳博文來到了日本。在他剛開始準備考東京藝術大學的時候,因為假期學校是關閉的,而他的一些制作上的問題和場所都沒辦法解決。
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想到了向漆行求助——因為在國內跟一些漆行打過交道。結果只有播與漆行對他施以援手。播與漆行創立于江戶時代(1603-1868年),目前第6代掌門人為箕浦和男。當時,社長箕浦和男親自接待了他。“第一眼感覺,箕浦先生很像中國人,不像日本人。”后來才知道,原來播與漆行跟中國的淵源可追溯到箕浦和男的爺爺那一代——當時,箕浦和男的爺爺在武漢漢口開過一家分店。由于陳博文平時對日本傳統漆藝文化的積累,第一次的交談非常順利,社長感動于一個中國人對日本文化、日本漆藝有如此廣泛、深刻的理解。
對于陳博文的訴求,這位社長表示非常愿意幫助年輕人,同意給他提供一個環境,而且還免費提供材料給他制作、學習。在此過程中,陳博文遇到的一些問題也能在漆行找到老師迅速得到解決。后來,在他入學考試之前,箕浦和男特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無論如何也要考上。”這句話,陳博文至今記憶猶新。
考上大學后,播與漆行的大門仍舊為陳博文打開,而他與箕浦和男之間的信任、感情也在一天天增加。直到有一天,陳博文突然發現,漆行庫房的鑰匙不知從哪天起就交到了他手上。有一天,社長鄭重地說:“博文,我今年70多歲了,能干到什么時候不太清楚。要么,你接我的班,接著第七代繼續在漆行干下去。”
2020年春臨近碩士畢業,有一天,箕浦和男叫上陳博文一起喝酒,席間說:“之前你是學生,有些事情,我勢必要作為一個長者來幫助你、扶持你。但從明天開始,你要做一個日本生存的社會人士,所以我現在對你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我是父親,你是兒子,我會把日本的人情世故、社會人脈、人生經驗等教給你。”就這樣,陳博文的人生徹底跟播與漆行聯結在一起。
隱藏在古玩文物里的文化密碼
“無論做什么事情,只要保證一件事情做對,你就不會錯。把人做好了,其他的東西都不擔心。”這句話是姥姥離開之前留給陳博文的。
對陳博文而言,姥姥就像一面會說話的鏡子。他哪個地方說錯了、做錯了,姥姥都會馬上指摘出來。
與陳博文在一起,總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傳統文化特質,這是一種把傳統工藝文化融入到血脈里癡迷與自信。他認為“中國的藝術觀即世界觀”,所以,他畢業后計劃創作“二十八星宿干漆造像”。二十八星宿文化發源于夏商時期,在宋元時代出現了二十八星宿塑像,但他的“二十八星宿干漆造像”不同,全部以動物為形進行呈現。目前陳博文已經完成了首件作品——《參水猿》。
由于對傳統文化的癡迷,陳博文還收藏了不少古玩和漆藝書。他希望下一代的學生能夠通過眼睛或手近距離接觸它們,感受它們在古代社會是一個怎樣的狀態。“我不理解年輕人為什么會忽視這么多優秀的傳統素材,卻‘執著于憑空去創造,難道傳承下來的精華,還趕不上我們今天隨便畫出來的這幾筆紋樣嗎?所以,我們應該好好地研究傳統文化,在古玩文物上解讀它的文化密碼。”
“或許每個藝術家都想做出標桿作品、希望永垂史冊,但我希望的是,在100年、200年后,依然能夠被人看到,感嘆‘原來那個世紀里有人為了工藝這么努力過,我希望把這種精神和意識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