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濤宇



摘要:張之洞作為晚清朝廷的高級官員和洋務運動的領袖,其歷任省級地方主要軍事行政官員長達三十余年。張之洞督鄂期間,在湖北尤其是省府武漢三鎮興辦了大量官辦形態的近代工商企業,尤以漢陽鐵廠和武昌布、紗、絲、麻四局為典型。張之洞在長期推動晚清工業化的實踐過程中形成了具有鮮明“中體西用”特色的工業建設規劃思想。張之洞督鄂期間工業建設思想研究的發軔和深入,對近代武漢的城市形態嬗變和工業分布選址規劃動因等歷史問題進行深入討論,并駁正以往的謬誤具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張之洞;近代工商業;武漢;洋務運動
中圖分類號:K90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3-0079-11
張之洞是中國近代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被史學界稱為洋務運動的“殿軍”。特別是張之洞擔任湖廣總督期間,通過興辦各類工礦企業和近代教育機構,加強市政與基礎設施建設等措施,徹底地改變了湖北地區特別是省府武漢三鎮的社會經濟發展面貌與城市形態布局。臺灣歷史學者蘇云峰談到:“張氏抵鄂之年,應為湖北從傳統走向現代化的起點。”[1]張氏的活動促進了整個武漢區域的近代化進程,為武漢三鎮的協調發展規劃了初步的框架,開啟了武漢三鎮不斷強化合作并最終合并為同一行政建制的歷史階段。時至今日,張之洞的規劃設計仍深刻地影響著武漢的城市發展和城市規劃布局。
一、 問題的提出
從1889年(清光緒十五年)張之洞補授湖廣總督開始到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進入中央擔任軍機樞臣,除了1894年、1902年兩次短暫的調離,張之洞在湖北擔任最高行政長官長達十八年。這樣的任職履歷為張之洞在湖北和武漢實踐其洋務思想與近代化理論提供了穩定的外部環境條件,也確保了不會出現因為頻繁更換地方主官而某項政策中途夭折,改弦更張的“尷尬”情況。
而對于張之洞規劃武漢的城市發展,時人就有很高的評價和贊譽。光緒皇帝在張之洞去世后,頒行發布的張之洞諭葬碑文中,評價張之洞督鄂期間的表現時談到:“既而久鎮鄂州,再權江表,造端遠大,研慮精微。”[2]10651又“移荊楚之名區,守郢襄之重鎮。官分鐵冶,山川咸貢其精英。器置軍監,碉壘深明夫形勢。然后輪人造軌,起漢渚而連轅,野廬治涂,達京畿而接軫。盡地利天財之用,探人官物曲之原。”[2]10655諭葬碑文雖然不盡是君主本人親自題寫,但確實是以皇帝為代表的官方主流價值體系對一個人整體性評價的直觀體現,也是對其人生經歷和功績的回顧和評論。曾擔任兩廣總督的張人駿在為張之洞請建祭祀祠堂的《已故督臣功勛卓著遺愛在民請準建立專祠折》中,評價其在湖廣總督任上城市建設過程中做到了“規畫靡遺。”[3]足見張之洞確實具有主觀能動的城市規劃建設思想,這種思想亦指導了張之洞關于開展城市工業布局建設和推進洋務運動的重要實踐。
關于張之洞督鄂期間的工業建設和洋務實踐,學界的研究不在少數。大量的成果圍繞著張之洞主持的近代工局廠建設、財政經費來源、軍火生產、各類人才培養、技術創新、局廠管理、企業關系、國際關系等問題展開。如武漢大學劉薇的博士論文《張之洞與中國近代兵工企業》中,重點考察了張之洞興辦的近代工廠的運營模式和管理體系等內容。江漢大學涂文學的《張之洞“湖北新政”遺產的歷史命運》則從張之洞興辦廠礦企業的后續發展著手,揭示了特殊歷史背景下近代工業企業發展建設的歷史命運。武漢大學陳鋒的《張之洞與武漢早期現代化》一文,從宏觀視野評價了張之洞督鄂期間所興辦的近代工業廠礦對武漢地區近代化進程的作用和積極意義。
在張之洞和湖北近代工業的話題中,關于張之洞決策工業廠礦布局選址的研究方興未艾,但是其中亦存在一些需要駁正的謬誤。對于張之洞城市工業布局的規劃思想,今人看法不一。但學界近年出現的一種觀點為:“張之洞對武漢三鎮進行了定位:武昌以教育為主,漢陽以工業為主,漢口以商業為主。”并認為這種規劃思想是“最早的武漢三鎮城市宏觀發展的指導性思想。”[4]這種觀點的提出同武漢工業布局面貌的定型不無關系。
無論是參看制圖相對得法的現代測繪地圖或是審視充滿美學藝術色彩的鳥瞰概念地圖(見圖1),從“后張之洞時代”的地圖圖幅內容上確實不難發現同前文所述結論相同的現象和規律,也是長期以來對武漢城市內部分工和區位要素調配的固有印象。可以說,在產業規劃和區域要素的分配上,的確存在著武昌、漢口、漢陽的差異與不同。但是,張之洞為武漢繪制的城市發展藍圖又是否以這樣的簡單理念為指導?這樣的城市建設結果,又能否成為張之洞刻意為之的證據,還需要更加嚴謹詳實的史料來佐證。故筆者寫作的一大目的,便是系統地考訂研究這種說法的正確性和可靠性,并對其進行補充完善或是勘定駁謬,以免學界在這一理論指導下的研究開展不自覺地走入歷史學研究常見的“結果導向”和“時空錯位”的研究誤區。亦可以說,對這一問題的歷史維度的思考是本文寫作的重要緣起和主要問題導向。
張之洞作為晚清政壇中著名的“儒臣”,相較于其他中興輔臣,留下了較多親筆書寫文字記載,都是研究這一問題及其思想流變的寶貴材料。這些著述、奏稿、公牘、往來書信與電文大多被收錄在1928年北平文華齋出版的《張文襄公全集》中,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由河北人民出版社依據文華齋版《張文襄公全集》編撰整理并做了大量補充的《張之洞全集》成為了解張之洞所思所想以及各項決策動因的重要史料,亦是本文寫作的主要參考材料。特別是張之洞辦事嚴謹認真,奏疏公文等行政文書都是自己親自起草,在山西巡撫任上的張之洞能夠做到“一切筆墨皆需己出,不惟章疏。”[6]故這些文字和史料,可以更加真實地反映其在決策過程中的所思所想和真實感受,也是研究其思想流變的重要參考。同時,本文參看了部分時人的地理著作和文集,以建構基本的空間環境。
由于所談問題范圍略顯廣泛、宏觀,難以面面俱到,故筆者準備從工業集群的漢陽和武昌兩地的工業分布規劃的具體考訂為切入點,以張之洞督鄂期間的工業布局選址決策過程為研究對象,以武漢的工業區域分布為線索展開思考,擬使用城市歷史地理學研究、文獻閱讀等傳統方法,在已經認識具體位置的基礎上,通過文集、書信為主的史料回眸張之洞在設廠選址的考慮與安排以及相關史事,進而總結張氏工業企業規劃布局思想,以求教于方家。
二、以辟地利:漢陽工業布局發覆
漢陽地區的開發建設歷史可以追溯到東漢時期,史料記載:“沔口水北有卻月城,沙羨縣治也,黃祖所守。”[7]“沔左有卻月城、亦曰偃月壘、戴監軍筑,故曲陵縣也,后乃沙羨縣治也,昔黃祖所守。”[8]反映了在東漢末期,為了抵御其他軍閥集團和屯駐軍隊,荊州軍閥劉表集團的將領戴監軍在漢陽修建了規模較大的軍事城堡,劉表的親信將領黃祖駐守于此,這被認為是漢陽地區和整個武漢地區城市興建的開始。到了清初,漢口已經是“商船四集,貨物紛華,風景頗稱富庶”[9]的重要商貿市鎮。
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漢陽最具特色的發展趨勢就是呈現了外溢式發展的勢頭。具體來說,就是城市空間結構沒有受到城墻城垣與禮制因素的限制和約束。清中期的著名官員賀長齡曾經登臨大別山(即今龜山)來俯瞰武漢的風景風貌,他對清代漢陽城的描述為“漢陽城內有兩湖,漢陽城外有大別山,予嘗登大別之巔,以望三楚荊衡連鎮,江漢朝宗,水陸之沖,舟車輻輳,百貨所聚,商賈云屯,其山川之雄壯,民物之繁華,南北兩京而外無過于此。”[10]伴隨著市鎮經濟的繁榮,漢陽城向城外迅速擴張,即使站在城外的大別山俯瞰,依然是一片繁華景象,城市產業分布對城市規劃和固有城垣所限定范圍的突破由此可見(見圖2)。漢口地勢平廣,較遠的北部才有丘陵凸顯,所以城市發展具有較強的自然發展軌跡,也已經形成了面向華中地區,輻射滇、川、黔、桂諸省份的經濟圈和貨物集散地。而這樣不拘一格地營建傳統和風格,也為張之洞在漢陽興辦大規模的近代工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張之洞在漢陽所興建的近代工業雖然數量較少,但是規模較大,每間工廠企業都配備著大量的附屬廠房和企業,其在保持技術水平相對領先的同時,也建構了較為完整的工業體系(見表1)。而在其產品結構上來說,集中生產側重于戰爭功用的武器彈藥等軍事工業產品和基礎設施建設的原材料產品。這其中,具有深厚的官辦資本的影子。正是在強大的官辦背景下,武漢三鎮從漢口開始被納入到一個有規劃的經濟體系之中,并且開始通過行政體系和公權力影響武漢三鎮之間的經濟聯系。張之洞對漢口經濟體系的規劃興建,亦是三鎮經濟協同發展的進程肇始。
這其中卓有代表性的是漢陽鐵廠。筆者擬就漢陽鐵廠規劃選址的考慮展開考察,以窺視張之洞對漢陽工業建設的真實定位與思考。
漢陽鐵廠的興建及其選址問題,從張之洞在廣東上任便開始醞釀。張之洞深感“開煉鋼鐵,為鑄械之根本。”[12]938鋼鐵作為基礎工業興建的基本生產材料,在當時工業條件相當薄弱的中國是尤為稀缺的關鍵產業部門,亦是洋務運動開展的重要基礎。同時,在張之洞的洋務思想體系之中,張之洞認為“今自開之煤可燒焦炭,自燒之炭可化鐵礦,自煉之鋼可造路軌、槍炮,可得洋行善價,鐵廠之效似不外此。”[12]1027“先是公督粵時,以洋鐵入口者多,土鐵之行銷日少,乃籌款購機,設廠煉鐵,以期杜絕外耗,未及開辦,而移督楚。”[13]534自強思想指導下的自有自建以擺脫依賴是張之洞洋務運動推進進程中的主要特點。
于是,當時還是兩廣總督的張之洞便開始籌劃自開自建之策。在給清廷的奏疏中,張之洞談到當時的選址方案是“至于建廠地方,現擇定于省城外珠江南岸鳳凰岡地方,水運便利,地勢平廣,神威相宜。”[14]經過考察,鳳凰岡的位置在現在廣州市增城區附近。據地方志記載:“鳳凰岡,邑治東十五里,舊傳有鳳凰鳴于上,故名,有鋪亦名鳳凰鋪。”[15]同時,在張之洞開發之前,鳳凰岡地方曾經“上下窖鐵治,昔嘗鼓鑄下。”[16]鐵礦的存在和曾經的冶煉鑄造基礎,亦可視作張之洞選址于此的重要考量。
就在推進鳳凰岡選址的過程中,張之洞突然接到清廷的調動命令,離開了其主政許久的廣東,史載“在粵六年,調補兩湖。”[17]12378與之同時,張之洞的鐵廠興建計劃也隨之轉移到了湖北地方施展。關于鐵廠選址規劃的遷移,中間還有一番波折。接任兩廣總督的官員是李翰章,李翰章為官較為勤勉,但也行事中庸。史料記載他“勇于當事,勤恪不能奪,嘗有所持。”[18]但是其弟李鴻章出于督撫之間政治利益爭奪和各派系門戶之間的成見,不愿意讓他的兄長來承擔這項消耗繁巨的工作。李鴻章給李翰章的信中表示:“(指興辦鐵廠事)抑揚鋪張,欲結邸歡。即準撥部款,恐難交卷,終要泄底。廷樞皆知其大言無實也。”[19]李鴻章認為,興辦如此大規模的鐵廠,即使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和財政經費,也要消耗極大的精力,且不一定能收獲張之洞描繪的效果,李鴻章的看法和意見其實代表了清廷中樞決策機構的普遍看法。光緒十六年二月,清廷同意了李翰章提出的鐵廠遷移的要求“遵議粵督李瀚章奏《請將廣東煉鐵廠量為移置》一折”[12]772并認為“自應準其將此項機器改運鄂省擇地安設,較為直截簡便。”[12]772,正式做出了鐵廠由粵遷鄂的決定,實質上是希望張之洞繼續承擔這一任務和責任,他說“查鑄造槍炮,儲鐵為先。鄂省為南北適中,若此處就煤鐵之便多鑄精械,分濟各省,處處皆便。臣等詳加酌度,自以移廠就鄂,庶收事半功倍之效。”[20]
遷移之事確定后,鐵廠在湖北的選址成為了張之洞的首要考慮。首先是要不要將鐵廠設置在武漢?針對這個問題,張之洞的態度是堅決的。“再,中國與外洋不同,此廠若不設在附省,將來工料員役,百弊叢生,必致貨不精而價不廉,一歲出入以數十萬計,過于運費多矣。”[21]5517在張之洞看來,將鐵廠設在武漢無疑是最經濟、最科學的選擇。而武漢三鎮之中,漢口皆系租界,且洪災泛濫,而武昌城池堅固且多山脈湖泊,無可用之地,故選址就在漢陽。但是選擇在漢陽的哪個位置設廠,張之洞有自己的考量。張之洞在向清廷匯報選址漢陽的奏議中談到:“茲勘得漢陽縣大別山下有地一區,原系民田,略有民房,長六百丈,廣百余丈,寬綽有余,南枕大別山,東臨大江,北濱漢水,東與省城相對,北與漢口相對,氣局宏闊,運載合宜。”[12]772雖然在鐵廠興建時,二人似有嫌隙,但當時在中樞任職的李鴻章也是贊同張之洞這一選址規劃的,在他給張之洞的電文中,李鴻章說“鐵廠擬設大別山下,自為得地。槍廠、布廠想同一處。”[12]772這是鐵廠在湖北選址的方案,大致上遵循了鳳凰岡方案的基本原則,即臨近江河,便利交通的同時做到依靠山脈,占地宏大,既講實用,也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對工程選址的普遍要求。其往來文電中所說的大別山即今龜山,史料記載“今考漢江圖,西自漢中流至漢陽大別山出漢口與江水合,即漢水故道也。”[22]張之洞自己在奏折中介紹選址情況時詳細的介紹稱:
大率其利便共有數端:荊湘等煤皆在上游,若下運大冶,雖止多三百余里,上水回船既無生意,運腳必貴,今設漢陽,懋遷繁盛,商販爭趨,貨多價賤,其便一也。鋼鐵煉成亦須上運漢口銷售,并須運至槍炮廠制造,今煉成發售如取如攜,省重運之費,其便二也。人才難得,通達洋務、諳習機器者尤不易,覯鄂省鐵、布、槍炮三廠并開,斷無如許之多精通得力委員分投經理,至西洋工師繪算各生尤不敷用,今鐵廠、槍炮廠并設一處,礦學、化學各學堂俱附其中,布廠亦在對江,皆可通融任使,其便三也。
員司虛浮,匠役懶惰,為中國向有之積習,不可不防。廠距省遠,料物短數,煤斤攙雜,百人僅得八十人之用,一日僅作半日之工,出鐵不多不精,成本即賠,今設在對江督查甚易,其便四也。官本二百余萬兩,常年經費貨價出入亦百萬余兩,廠在省外,實缺大員無一能到廠者,歲糜巨款,易動浮言。今則督撫司道等皆可親往察看,百聞不如一見。其便五也。礦渣煤渣每年約出三萬余噸,除填筑本廠地基外,兼可運往漢口后湖填筑湖身,漢口城垣可免盛漲沖灌,沿湖居民可免淹浸,其便六也。[21]5516
選址理由大致來說,張之洞有以下四點考慮:一是原料供應。鐵廠作為煤炭供應的企業,需要大量的煤炭作為生產原料,而臨近漢陽的大冶煤礦可以滿足此要求。二是產品銷售路徑,鐵廠生產的產品去向大致有鋼軌和武器槍炮以及外洋銷售三項,故產業集群和交通便利是考慮的重要因素,漢陽地方臨近漢水,掣肘長江,是貨物通達的所在。最后在武漢形成大規模的產業基地,其目的是為了實現在科學技術較為匱乏的年代,技術人員往來的相對方便。在各個產業結構中形成技術互動和內生聯系,進而為張之洞規劃的近代產業體系打下堅實的基礎。同時,將鐵廠設置在省城和政府駐在地武昌城對面,方便張之洞直接對鐵廠進行管理和督導,可以更加切實地落地張之洞的工業建設構想。
地址選定后,張之洞做了很多服務于鐵廠建設的配套工作。大致有筑堤壩、修鐵路等措施。在對清廷奏折中張之洞談到建廠的困難時,列舉了各方面的問題“惟廠外緣漢水之舊堤低薄,須一律加高培厚,以防盛漲,全廠地基關系最重,其生熟鐵妒座基址須填筑丈余,余亦酌量墊高堅筑,并須于沿江、沿漢分筑碼頭,于江岸到廠之路安設鐵軌,以便運礦火車。”[12]772這些問題,雖然都較為棘手,但張之洞仍積極主導并謀劃這些工程,其目的在于推進地區工業布局的不斷完善。
選址于大別山下,雖然土地廣大,建設條件較好,但是武漢水患頻仍,危及正常生產,故廠址淹水漫水的問題必須解決。為了解決水患,張之洞行文漢陽縣地方要求興修堤壩,以拱衛鐵廠。“鐵廠濱臨襄河磯岸,被水沖刷日漸劃削,亟應趁此春令趕緊興修,以資保障,現經估需工料錢四千二百六十串文,請照撥應用。”[23]光緒十六年五月,張之洞再次行文武昌、漢陽官員提出“鐵廠除漢陽外,必無善地。可飭朱令速付價購定,不必遲疑延誤,即使不設廠,此地亦有大用處,斷不賠本。防水之堤,朱令務即趕筑要緊。”[21]5510足見張之洞對漢陽鐵廠堤防和抵御水患的重視程度。
武漢地區鐵礦和煤炭資源相對匱乏,尋找合適的原料也是張之洞面臨的重大課題。從漢陽鐵廠選址確定以來,張之洞先后派出多批地方官員和技術人員對湖北、湖南等地的煤炭鐵礦進行查訪。“光緒十五、十六、十七等年,派德、比各國礦師及委員、礦學學生分投查訪煤礦,前后五六次,所到不止數十處。”[12]1027但是卻“均經詳查,或煤質不佳,或煤層不厚,或距廠太遠。”[12]1027最后,歷經考察,張之洞決定采用大冶、江夏的礦產資源供應鐵廠的生產。而在這里,張之洞再次回顧并深入闡釋了鐵廠選址漢陽的原因:
大冶有鐵山而無上等佳煤,江夏縣屬馬鞍山有堪煉鐵之煤。大冶在下游,江夏在上游,且原慮鄂煤不敷,擬添用湘煤,湘煤自湖南來,亦在上游,故廠設漢陽,適居其中,以期兩就。……且前數年大冶鐵山鐵路未造成,則大爐機器斷不能運至鐵山左右,洋匠亦不能深入。此等要工巨款,若非近在省城之外,臣及總辦大員不能親往督察,則經費必難核實,竣工更恐無期,是以酌設漢陽。[12]1027
張之洞特別談及了大冶縣鐵礦和江夏煤礦的情況。針對大冶,張之洞要求地方官員張飛鵬修建運送礦產的專用道路“其鐵山至黃石港江岸,應修運礦寬平大路一條,約寬五丈為度,以便車馬馳驟往來無礙。”[24]2719而在江夏,張之洞派遣曾經學習西方煤鐵技術的候補知縣高培蘭興建江夏煤礦“馳往江夏南鄉、馬鞍山、龍王廟等處,勘明煤層厚薄,煤度深淺,擇定一處,開挖煤井。”[24]2826雖然在后來的實際生產實踐中,出現了原材料的質量問題、道路遭到破壞、技術人員不足等現實困難,但選址漢陽的各項考量準備,即使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依然是較為系統、完善的。
以漢陽鐵廠的選址為考察對象,我們會發現,在漢陽的主城區與港市區之間,存在著面積龐大且尚未開發的空曠地帶。大別山的存在,為張之洞選址漢陽提供了參考系,而這個參看的標準應是從廣州地區的鳳凰岡方案中對照移植得出的。故選址漢陽大別山下,是張之洞經過縝密分析和考量得出的結論,也是相對正確的選擇。一方面,漢陽鐵廠作為基礎工業,勢必需要更多的配套廠房和生產部門,在選址時,需要預留出大量的建設用地。另一方面,漢陽人口較少,而大別山作為港市和城區的交界處,既有交通區位的優勢,又沒有房屋、田產、墳塋等建筑的阻礙,而所謂依山傍水的修建思路,不僅同傳統建筑營建的習慣相匹配,還能消弭居民心中對近代工業的驚懼和恐慌。這樣的環境,在人口稠密、租界林立的漢口和歷史悠久,規劃成熟的武昌,都是沒辦法實現的。
漢陽鐵廠的選址并非張之洞簡單的將其進行分區建設,而是在歷史考察的基礎上經過深思熟慮后綜合得出的結論,正如陳寶琛給張之洞撰寫的墓志銘說的那樣:“公為政經畫恢宏,而綜理微密,千條萬端,一心默識。”[2]2826張之洞審時度勢,綜合考慮,在推進武漢近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極大促進了漢陽的發展和建設。
三、 以資運轉:武昌工業布局考析
武昌的城市建設歷史追溯與漢陽大致接近。“黃鵠山東北對夏口城,魏黃初二年,孫權所筑也,依山傍江,開勢明遠,憑墉藉阻,高觀枕流,上則游目流川,下則激浪崎嶇,實舟人之所艱也,對岸則入沔津,故城以夏口為名,亦沙羨縣治也。”[8]1816黃鵠山即今蛇山,夏口城則是在三國鼎立初期,割據江東的孫權修建的軍事堡壘,夏口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孫權同荊州力量和北方的曹魏政權之間的重要防御力量。
清代著名的沿革地理學者顧祖禹考訂得出結論為,孫權深刻地認識到了長江上游對江東政權的重要性,故在此修建軍事堡壘,以鞏固江防和勢力范圍。“孫策破黃祖于沙羨,而霸基始立,孫權知東南形勝必在上流也,于是城夏口,都武昌,武昌則今縣也,而夏口則今日之武昌也。”[25]同漢陽一樣,武昌的城市建設也同軍事功用有關,更確切地來說,武昌的興建就是為了應對卻月城(漢陽)的出現。
武昌城市發展最大的特點是發展歷史悠久,城市建設規劃縝密,城市規模隨行政級別的變化而不斷變化。武漢三鎮之中,武昌城一側的矮山和大小不一的湖泊是最多的,形成了對武昌城市擴展的制約因素。武昌城規劃整齊,基本成矩形結構,且長期有城墻限制。而從城市功用上看,從明代以來,武昌城便是兩湖地區的政治中心和文教中心,形成了以楚王府為核心的各級官府機構和各類事務衙門分立的形態布局,而在外圍則分布著大量的宗教建筑和各級各類學校。可以說,此時的武昌城,儼然是長江中游經濟社會的中心城市。
進入清代,武昌城的各類建筑結構功用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期間最顯著的特征便是以黃鶴樓為代表的城市景觀與城市標志日漸成熟(見圖3)。康熙時期,黃鶴樓成為武昌重要的文化意象和文化標志。據史料記載,馮廷魁“嘗充湖廣副考官,試畢,登黃鶴樓,俯江漢之流,南望瀟湘洞庭,慨然遠想,賦詩百余篇,識者以為騷之遺也。”[17]13314同時,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生產經營組織方式的改進,城市發展已經突破了城墻的限制,在城墻外除了像很多其他城市一樣商品活躍外,許多政務稅收和市場管理的行政機構也在城墻之外設立,以方便管理。
清代,武昌為湖廣總督駐地,是湖廣地區最重要的政治中心,而張之洞本身就是在武昌規劃督導其湖北新政實施推進的。到武昌任職伊始,張之洞就非常重視其所駐扎的武昌城和武昌地區的城市建設與近代化進程。張之洞對武昌寄予厚望,他在請求自開口岸通商的奏折中強調:“武昌為南北干路之中樞,將來商務必臻繁盛等于上海。”[12]1480同樣,張之洞非常重視武昌的交通發展特別是近代鐵路事業的發展,在規劃粵漢鐵路時,張之洞強調“如此則粵漢之路造至鄂省后,由武昌省城之北渡江至漢口,以接京漢一路,由武昌省城之南渡江至漢陽,以接川漢一路。”[26]以達到“武昌東西扼長江上下之沖,南北為鐵路交會之所,商場即辟,商務日繁。”[12]1480在自強思想的指引下,張之洞在武昌亦開設了大量近代工商企業(見表2)。
經過整理,筆者發現,在武昌興辦的近代工業企業有這樣的特點:一是從數量上看,創辦于省府武昌的近代工商業數目較多。二是從產業結構上來看,多以紡織、錢幣制作等輕工業和勞動力密集型產業為主。三是從分布區位上看,大多分布在以沿江地帶城墻城門以外的空曠地帶。其中,以布、紗、絲、麻四局的建設選址為代表,可以窺見張之洞對于武昌工業布局規劃的部分心理活動。
前文已經述及,武昌城內的各類行政衙署、宗教寺觀、教育學堂等設施已經使在城墻封閉下的空間極為狹窄,不利于近代工業企業的布局和展開。細細考量之下,張之洞便著眼向武昌城西南部城墻與長江沿岸之間空曠的地帶。
武昌城西南部的城門主要有平湖門、文昌門、望山門等。關于平湖門,史料記載:“城西南平湖門內有長堤,長堤外有萬金堤,宋政和紹興間所筑至今賴之。”[27]平湖門背靠堤防,是武昌城抵御水患的重要屏障。文昌門則是教化興盛。廟祠聚集之地。“濂溪書院在府城文昌門內,安湖側。”[28]84“鐵佛寺在府城文昌門內,舊名報恩寺。”[28]161“橫江廟,即吳將魯肅也,縣志廟在文昌門內,乃明洪武中所建。”[28]162足見當時文昌門附近繁華景象盛況。望山門則略顯空曠,其面向巡司河和金沙洲,史載:“江夏縣南,望山門外,江水支流所經。”[28]156但正是這樣的江水交會處所,為產品銷路和原材料采辦提供了相當便利的交通環境。武昌城西南部的城門各有優劣。總地來說,此處基本滿足連片設廠,形成產業集群的條件。
廠址選定還需要考慮生產條件。張之洞在武昌興辦布、紗、絲、麻四局,其重要的條件就是兩湖地區適宜紡織工業的展開,具有一定的物質資源和勞動力基礎。所謂“荊襄宜桑棉麻枲而饒皮革,設織布、紡紗、繅絲、制麻革諸局用。”[17]12380兩湖盛產棉花,且質量較高,棉花質地合適,便于加工。織布廠建成后,張之洞向清廷奏報:“大率一年需用棉花數百萬斤,皆用湖北本省所產之花,間或參用匯南通州花。紡織工徒需用二三千人,皆用湖北本地之人。”[12]884足見湖北本省盛產棉花,帶動了農產品原材料的銷售和生產。同時,紡織工業臨近人口繁密,產業多元的武昌城,拉動了地方就業的發展和優質的勞動力資源供應,張之洞所引以為傲的“皆用湖北之貨和湖北之人”無疑是選址于此的又一大利處。這一點在后世對張之洞督鄂時期的評論中,也可以窺見。在《張文襄公治鄂記》中,作者也是曾在兩湖書院學習的張春霆談到設立在江畔的這四座輕工業廠房時,認為其既做到了使“貧民多賴以資生。”[13]535又能夠“而江漢關進口之洋布,歲少十余萬匹,挽回利權不少。”[13]535興辦四局于內撫民生,外爭利權都大有裨益。
由于織布廠建成后在經營生產等方面卓有成效,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竊照湖北省織布官局辦有成效。”[12]941“甚合華人之用,通行各省,購取者爭先恐后,以過貨不停留,利源日廣。”[29]鑒于織布廠的興辦相對順利,也積累了經驗和教訓,為了繼續推進紡織工業體系建設,紗廠的建設被提上日程。首先,張之洞認為“湖北所產棉花,質地粗壯堅韌,最宜紡紗。”[12]941并且紗布行銷,能夠更多地挽回失去的利權。針對紡紗領域的利權損害,張之洞不無憂慮地談到“近來體察沿海各口商務情形,洋紗一項進口日多,較洋布行銷尤廣,江、皖、川、楚等省或有難銷洋布之區,更無不用洋紗之地,開源塞漏,斷以此為大宗。”[12]941深刻認識到國產紗線的自主生產在向外爭奪利權方面的重要性和關鍵地位,并決心通過開辦紗廠來緩解這一問題。同時他認為:“(紗廠建成后)且多銷本地土花,而紗布各廠需用工徒甚眾,足養平民數千人,于地方亦不無裨益。”[12]942可以說,張之洞較早地認識到了開辦輕工業官辦工廠以解決地方土貨銷路不暢、失業流民問題,在這樣先進的施政認識上,張之洞是走在中國同時代官員前列的。
繅絲廠的建設大致同紗廠時間相仿,張之洞認為中國特別是湖北素來出產絲,并且部分已經成為了貨品出口外洋,但是這些絲大多“制造不精,銷流不旺”[12]942,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張之洞還做了試驗。“臣將湖北蠶繭寄至上海,用機器攥出,質性甚佳,與江、浙之絲相去不遠,亟應官開其端,民效其法,庶可以漸開利源。”[12]942張之洞專門使用湖北地方的蠶繭拿到上海的繅絲廠做試驗,在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后,才向清廷提出建設繅絲局以增加收入、廣開利源的建議。特別是在繅絲廠建立的過程中,張之洞不斷提出官商合辦、官督商辦等民間資本進入的雛形構想。除了前文希望“民效其法”外,張之洞甚至主動提出:“民間習知辦法,共睹利益,自能聞風仿效,養蠶愈多,種桑愈旺,似于鄂省商民生計,不無裨益。” [12]942希望通過織布、紡紗、繅絲這樣的近代紡織產業,讓鄂省官民都看到,近代工業不是洪水猛獸,而是對民生財稅大有幫助的生計本源。或許今天可以這樣認為,將紡織產業修建在官民往來、人口流動量大的省城附近,更是希望其能看到好處和利處,呈現出開民智、開風氣、開利源等多重效果,進而達到張之洞希望的“聞風效仿”的目的。
1897年,張之洞在武昌平湖門外開設湖北制麻局。中國的土麻質量較好,在海內外也頗有聲譽,在晚清已經是重要的外銷土產。“麻之質,以中國產為上,中國之麻,土性肥渥,故其質軟,可以爲帳,賈人并可以之充絲,銷路最廣。”[30]12開設制麻局是張之洞長期以來的一個想法,他說:“故到鄂以來,夙夜焦思,憂憤思為,制麻之策,考求多年,乃敢創議興辦,于其漚浸洗煉之法,抽繅染色之宜,考究詳明,乃籌撥外銷公款,配合機器,建造廠屋,漸次試辦。”[31]4393制麻局創辦的桎梏,主要在技術是否成熟。雖然中國人使用麻制作生活用品歷史悠久,但是如何形成制麻、紡麻、用麻的近代工業體系,進而形成自己的產業品牌,向外爭奪利權和麻產品市場,張之洞自己也談到:“湖北制麻局所出麻貨,系為抵制洋貨,廣興農工商實業而設創。”[32]這是張之洞一直關心的問題。新辦的制麻局,使用的是現代機器和工業生產手段,產品質量得到了大大的提升,使得“湖北之制麻,漚濯繅染,組織精工,具物理化學之長,通圖畫美術之理,斷非織布粗淺工夫所能比,例各國麻貨進口,花樣日新。”[32]制麻局的建成投產以及產業結構的不斷優化,對中國實業的近代化和利權爭奪大有幫助,同時宣告張之洞所精心規劃的武昌南部城墻外沿江紡織輕工業帶的正式形成。
武昌地區的城市工業布局,從官辦布、紗、絲、麻四局為肇始,形成了一條蔚為壯觀的沿江工業帶,其規劃目的大致有臨近江河,便利交通,以方便產品和原料的運輸。同時兼具靠近城市,適合輕紡織等勞動密集型產業布局。而布、紗、絲、麻四局的設立和開辦,從歷史上完成了武昌城向南向江擴張的城市形態演進進程,城市無法再向南部演進,從而轉向向北進發,張之洞開始在“武勝門外新河起,經紅關至靑山三十里,省城外江岸南起,鮎魚套內之,熊家渡北抵塘角十二里余,沿江一帶。”[33]3686修建堤防,一方面是拱衛城市免受水患,一方面是為向北方發展干涸土地做準備。例如二十世紀初修建的湖北氈呢廠,便設置在武勝門外的空曠地帶。而整個武昌的城市形態,也進入了向北擴展、向北建設的新時期。時至今日,依然發揮著關鍵作用。張之洞在武昌興辦的近代輕紡織工業集群,深刻地改變了武昌的城市形態和地方面貌,為城市發展明確了新的產業規劃布局。
四、 經畫恢宏:張之洞工業規劃理念試析
通過探求、還原張之洞對于漢陽鐵廠和布、紗、絲、麻四局選址的歷史動因,可以判斷張之洞在近代洋務開展,興辦近代工業時總的指導理念和基本看法。總體而言,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一)求全面
張之洞謀劃工業布局時,具有較強的整體觀,此理念是同其產業建設理念密切相關的。馮天瑜在談到張之洞產業結構建設思想時提出了“超越中古的產業結構觀”這一論點,認為這是“張之洞不同于單純的企業家和書齋中的經濟思想家的卓異之處。”[34]而筆者認為,這其中最具有典型性的,便是“自相挹注”的總觀念。最早提出“自相挹注”這一觀點是在張之洞光緒十九年二月二十五日上清廷《預籌鐵廠成本折》其中談到的。“以湖北所設鐵廠、槍炮廠、織布局自相挹注,此三廠聯為一氣,通盤籌劃,隨時斟酌,互相協助,必能三事并舉,各目睹成功。”[31]2264張之洞非常重視產業之間的聯系,他認為,不同的產業之間可以形成產業體系和經濟合作鏈條,相互扶持,自給自足,進而實現生產效率和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這一點也體現在張之洞的工業布局觀上。
在工業規劃初期,就預留出廠房新建的空間,也就預留出了產業鏈條延展和產業規模壯大的空間。漢陽鐵廠建成后,張之洞統計稱:“煉生鐵、煉熟鐵、煉貝色麻鋼、煉西門士鋼、造鋼軌、造鐵貨六大廠,機器、鑄鐵、打鐵、造魚片鉤釘四小廠,以及煙通、火巷、運礦鐵橋、鐵路各工、江邊石馬頭、起礦機器房,現已全行完竣,機器一律安配妥協。”[12]895將同一生產體系及其配套設施均勻地分布在較大的空間范圍內,進而形成體系,是張之洞目光長遠,規劃有方的體現。輕紡織工業也是如此。武昌城西南部的沿江輕紡織工業帶實現了布、紗、絲、麻四局產業結構的集群,除了原料集散地相對集中,節省各類生產成本之外,在紡織技術、紡織產品和生產機器等方面亦可以相互協調,相互援助。正由于張之洞具有這樣全面而宏大的產業布局觀,直接推動形成了卓有特色的晚清武漢的工業面貌,而武漢大尺度大范圍的工業空間由此奠基。
但是,由于張之洞的局限性,日后武漢各個產業間的發展并沒有完全按照其設想演進,反而因為布局過大,設置過廣而陷入了財政困窘的局面,各類產業也不得不改變經營策略,進而開辟了官督商辦或官商合辦的新模式。
(二)求興利
張之洞在擔任粵地督撫后,逐漸表現出了明確的求利思想。在織布局遷移到鄂的進程中,張之洞上書清廷“在查上海已設織布機器局,本年兩廣總督張之洞亦經奏明,于廣東設局織布,因時興利,實為不可緩之舉。”[12]757將織布局轉移至鄂省已經成為興利的關鍵之舉,以至于“不可緩”的程度。也正是這樣強烈的興利求利思想促使他加入到洋務派之中,并在武漢實踐其洋務理念和利益。張之洞的心中,除了經濟效益為代表的現實利益,張之洞還尤為重視無形之利,即新辦大規模產業的示范作用。織布局籌建時,張之洞上書清廷請求“臣并當勸諭商民集資購機,廣設布局,保我利源,似為今日銷土貨、塞漏卮之要策。”[12]757通過廣泛發動商民來實現保障利源、廣開利源的作用。
制麻局建設時,張氏亦有這樣的考慮:“湖北現設制麻局于省城外,以西法為之。若有效,各省可仿行。”[2]9755前文已經談及,張之洞在選定布、紗、絲、麻四局的選址時,除了接近勞動力密集的城市區域外,還有興辦工廠,以破除人們心中疑惑的深層考慮。在興辦輕紡織工業時,張之洞亦有結合鄂地情形的深刻論述,他認為“湖北向稱澤國,農民終歲勤動田疇,所入為利甚微,一遇偏災,立形匱乏,欲為代謀生業,廣辟利源,酌地土之宜,籌經久之策,計惟有興辦蠶桑,藉以阜物豐財,補農功所不逮。”[12]878這證明,張之洞已經開始思考如何通過現代技術和手段使傳統的、脆弱的小農經濟在激烈的內外市場競爭中取得生存之地。張之洞的興利思想,并不是單純的興國之利,而有極強的厚民生思想。其興辦紡織輕工業帶時談到“向來四川、湖南、河南、陜西皆銷湖北棉布,湘江沿漢歲運甚多,實為鄂民生計之一大宗。”[12]878“此舉無論于大局何如,要之銷湖北之土貨,養湖北之貧民,則已確有明征。”[12]884“為政以利民為先,然必將農、工、商三事合為一氣,貫通講求,始能阜民興利。”[12]942可見興辦各類近代工廠以資百姓生計,以厚民生福祉也是張之洞規劃工業企業的重要考量之一。
(三)求自強
無論是全面的工業體系建構還是孜孜不倦地廣開利源,其根本目的都直指自強。而自強最典型的主張是對外爭取利權。張之洞在湖北興辦桑蠶工藝局時提出:“既擬擴充規模,飭令工匠、學使講求工藝,以備農桑蠶織之不足,藉抵外洋腹削之利權。”[12]1297單純的興辦一兩個近代企業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成體系,成規模,成引領風尚的態勢才能匯集所有可以依靠的經濟力量,進而實現整個國家利權的恢復,達到自強的目的。在談到增設紗廠的理由時,張之洞說道“富民裕國無過于此。其簡易迅捷,尤可以輔布局之不足,亟應迅速籌辦,以濟民用而保利權。”[35]“棉布為用甚廣,大利悉歸洋人,亟宜自謀織造,以塞漏卮。”[12]757最后的著眼點或者最關切的問題就是“保利權”。在興辦盧漢鐵路時,張之洞無不憤慨地談到:“況方今東海之權,我已與西洋諸國共之,門戶阻塞,如鯁在喉。巖內尤鐵路,則五方隔絕,坐受束縛,人游行于海上,我痿痹于室中,中華豈尚有生機乎?”[2]9763為了爭取國家的權力,就必須深入地推進洋務,深入地開展工礦企業建設,以實現自強和獨立,這與中國近代以來社會各階層追求自由獨立的目標是吻合的。
漢陽鐵廠興建的過程中,張之洞同樣對其寄予厚望。他認為:“總之,鐵廠如果大舉不懈,實為利國利民之舉。此正今日講求西法之大端,振興工藝商務之始基也。”[12]1028講求西法,已達到利國的效果,這正是張之洞體用觀的一個側面體現,也是晚清張之洞作為一代儒臣非常有勇氣的一種表現。張春霆認為:“公(張之洞)一生政治,主張在開利源,以救中國之貧困。……不知公主旨在奪外人之利,以塞漏厄而裕民生。”[36]這段評價,較為客觀、真實地反映了張之洞一系列政治選擇和洋務實踐的背后動因。
五、 結語
通過對張之洞在武漢進行工業規劃布局歷史和動因的考察,可以得出以下三個結論,掛一漏萬,以供參看和批評。
第一,張之洞具有能動的主觀的工業布局規劃思想,但其對武漢工業區域的布局基本遵循了一事一議的原則。除了參考歷史上的舊有方案外,張之洞還存在主動改變自然環境區位要素的活動,故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納為本文引言中所質疑的觀點。大致可以認為,漢陽為重工業的聚集地,武昌西南部城門的沿江工業帶為輕工業特別是勞動密集紡織業的聚集地。
第二,張之洞將機器工業的發展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在其興辦選址漢陽鐵廠和布、紗、絲、麻四局的過程中,遭到了一定的經濟困難和政治上阻滯,但是其仍然堅持作為,努力克服困難,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是值得肯定的。
第三,張之洞的工業規劃布局觀念同其洋務思想息息相關。張之洞作為洋務運動的杰出實踐者,其以自強和求富為根本指引,遵循其獨特的體用觀念和建設理念,積極推進近代大機器工業在武漢的落地發展,對武漢城市近代化和經濟近代化發揮了積極的作用。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囿于時代背景所導致的錯誤和遺憾,這些教訓值得今人總結和吸取。
今天,武漢已經成為我國重要的工業城市。而這一地位的奠定,便是從張之洞發軔的,這一點,亦應該成為學界和社會的一個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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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