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觀察古今中外帶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領會個中寓意,然后回過頭來斟酌眼前的文化現象以及這些現象牽出來的語文課題。
這篇文章中所收的這些小品,正是我的一點觀察、一點領會;走筆之時,往往動了真情,有笑聲,也有淚影。
人心是肉做的。我相信文字也是。
——董橋
01文字減價戰
中文報紙終于揭開了減價戰的序幕,市場力量把文化事業推進更激烈的競爭森林里去,一起接受適者生存的考驗。文字產品在驚濤駭浪中浮沉。
其實,文字媒體近年早就有兩種文化在對峙,一種是溫情的、傳統的、正義的橫向文化,另一種是重視企業效率和市場價值的縱向文化。屬于前者的文化人標舉文字媒體的社會責任,深感報紙功能變質,相信報人的道德勇氣足以力挽狂瀾,拯救低迷的文化市場。后一種報界中人則認為媒體必須自省的課題不是“為什么要生存”,而是“怎么樣生存”。他們不能忘懷通俗文化的經濟效應,企圖藉企業管理方法去沖淡文化事業人力資源中的人的價值,希望化文字為漢堡包,制造上市公司年報上的神話。
這兩種文化都不宜矯枉過正,也不可妄想獨尊,只能在長期的對峙中謀求“斬件”妥協。再說,媒體本身出售的既是文化產品,自然不可輕易放棄自己產品的基本配方,只宜在傳承中提高產品的“療效”。這點非常重要。優質報紙減價戰中不必自亂方寸,反而必須優上求優,突出特性。《時代》雜志已故集團總編輯Hedley Donovan談傳媒操守與責任,要求的是:
溫馨而不傷感,尖銳而不涼薄,入世而不低俗。
這是優質媒體的晨鐘暮鼓。
02“一向”與“同時”
中文形容時間時序最是考究,也頗欺人;稍微疏忽,文氣即死。說“在春天”不如說“春天”或“春季里”有美感;講究韻味的當然會說“春來發幾枝”。
“一向”或者“向來”甚至“一晌”也大見學問。秦觀的“未知安否,一向無消息”固然可讀;李煜的“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大可圈點。白些的是宮天挺《范張雞黍》里的“哥哥這些話我也省的,這一向我早忘了一半也”。想不到香港的中文里竟有“一直以來”之說,確是新鮮!
中文大學醫學院十五周年紀念特刊里,校長獻辭第一段說:“本人謹衷心祝賀醫學院同人一直以來在醫學教育、研究、以至臨床服務方面所作的卓越貢獻。”此處的“一直以來”改為“一向”一定更好。在這一句話之前,校長說:“今年,欣逢本校醫學院成立十五周年;適值第一批醫科畢業生踏入社會服務至今,轉瞬亦屆十載。”因為“今年、欣逢”加上“適值”又“轉瞬”,時態實在混亂,讀者昏頭昏腦。說得白一點可能清楚得多:“今年是本校醫學院成立十五周年,也是第一屆醫科畢業生為社會服務的第十年了。”
跟“一直以來”一樣不中不英的是“與此同時”。中大醫學院院長李國章的獻辭第二段細數十五年成果,第三段接著說:“與此同時,中大醫學院的教研成就亦名滿國際。”用“同時”或“此外”就夠了。當然,“教研成就”只能“譽滿國際”;“蕓蕓教授”才會“名滿國際”。
03不要經典要經讀
都說文字越改會越好。我覺得所謂改,其實是重讀的過程,重讀會發現問題,發現問題會逼你思考,思考會逼你去改動文字,可能改了就好了,也可能改了幾次才發現第一次寫的最好,于是不改。
海明威說,他的《戰地春夢》第一章改了五十幾次;他覺得第一次起草的文字必定是狗屁。王爾德說,他花了整個上午去校對他的一首詩,把一個逗號刪掉了;到了下午,他又把逗號放回去了。他們兩位都是大作家,作品有價值也有人讀。最可怕是繡花似的繡出了沒人讀的經典。馬克·吐溫說,經典作品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讀過卻沒有人愿意去讀的東西。
新聞工作者寫稿、翻譯都是急就章,往往連重讀一次的時間都沒有,遑論修改。這就特別需要練好基本功了。基本功說穿了是造句的功力。造句最基本是練習造短句子,盡量不要把幾個意念穿插成又長又臭的夢囈。政府撥款資助十份語文改善計劃的新聞稿里,有一句話說:“批準撥款予這些計劃,顯示出語文基金對于那些有助改善市民在社區或工作方面的語文能力改善計劃,均給予支持。”這不是經典,但肯定沒有人愛讀。“批準撥款一事,顯示出語文基金當局支持各項改善計劃,竭力提高社會各界或在職人口的語文程度。”這也不是經典,但起碼讀得下去。
04一說便俗
有一位大書法家一生堅決不給壞人寫字。聽說,一位當過漢奸的人偏偏深愛書家的字,到處拜托書家的至親好友代求墨寶。書家推辭不掉,故意大書“不得隨處小便”六個字給他,心想這一下總算交了差,對親友也有個交代,而且肯定漢奸不會掛出這幅字來。豈料漢奸收到了滿心歡喜,轉身請裝池店把這六個字剪剪貼貼裱了出來,赫然是上佳的條幅:“小處不得隨便”!
“便”字前頭配“大”配“小”都不雅,中外皆忌諱。小說家John Irving給《紐約時報》寫書評介紹一部風月小說,小說里的一個商人以小便射得遠出名,還贏過比賽。Ir? ving評到這一節格外小心,委婉用了pee字。豈料《紐約時報》還是認為此字不雅,書評登出來改成“膀胱排清比賽中奪魁出名的商人”。
我個人對“便”字向來敏感,下筆為文可避則避。“他自小便聰明過人”,這種句子我是堅決不用的,趕緊改為“他從小聰明過人”。“那個小女孩長大便更美了”,這種說法我也覺得是暴殄尤物的罪行,振筆改為“那個女孩子長大了更見明艷”。詞典上說,“便”字當副詞用即“就”也;我寧可用“就”不用“便”。詞典上又說,連詞的“便”表示假設的讓步,比如說:“只要依靠群眾,便是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這個“便是”根本可刪。只有寫章回小說體的文字我愿意用“便”,其他一說便俗!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