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學問不只是讀書,而讀書究竟是學問的一個重要途徑。因為學問不僅是個人的事還是全人類的事,每科學問到了現在的階段,是全人類分途努力、日積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這成就還沒有淹沒,就全靠有書籍記載流傳下來。
書籍是過去人類精神遺產的寶庫,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學術前進軌跡上的記程碑。我們就現階段的文化學術求前進,必定根據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做出發點。如果抹煞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我們說不定要把出發點移回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縱然能前進,也還是開倒車落伍。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賬,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重溫一遍,把過去無數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受用。有了這種準備,一個人總能在學問途程上作萬里長征,去發現新的世界。
歷史愈前進,人類的精神遺產愈豐富,書籍愈浩繁,而讀書也就愈不易。書籍固然可貴,卻也是一種累贅,可以變成研究學問的障礙。
它至少有兩大流弊。第一,書多易使讀者不專精。我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皓首窮年才能治一經。書雖讀得少,讀一部卻就是一部,口誦心惟,咀嚼得爛熟,透入身心,變成一種精神的原動力,一生受用不盡。現在書籍易得,一個青年學者就可夸口曾過目萬卷,“過目”的雖多,“留心”的卻少。譬如飲食,不消化的東西積得愈多,愈易釀成腸胃病,許多浮淺虛驕的習氣都由耳食膚受所養成。
其次,書多易使讀者迷失方向。任何一種學問的書籍現在都可裝滿一圖書館,其中真正絕對不可不讀的基本著作,往往不過數十部甚至于數部。許多初學者貪多而不務得,在無足輕重的書籍上浪費時間與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擱了。比如學哲學者,盡管看過無數種的哲學史和哲學概論,卻沒有看過柏拉圖的《對話集》;學經濟學者,盡管讀過無數種的教科書,卻沒有看過亞當斯密的《原富》。做學問如作戰,須攻堅挫銳,占住要塞。目標太多了,掩埋了堅銳所在,只東打一拳,西路一腳,就成了“消耗戰”。
讀書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選得精,讀得徹底。與其讀十部無關輕重的書,不如以讀十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真正值得讀的書;與其十部書都只能泛覽一遍,不如取一部書精讀十遍。
“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這兩句詩值得每個讀書人懸為座右銘。讀書原為自己受用,多讀不能算是榮譽,少讀也不能算是羞恥。少讀如果徹底,必能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涵泳優游,以至于變化氣質;多讀而不求甚解,則如馳騁十里洋場,雖珍奇滿目,徒惹得心花意亂,空手而歸。
有些人讀書,全憑自己的興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用全副精力去讀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仍是如此辦,雖然這兩書在性質上毫不相關。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
這種讀法有如打游擊,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于一時之興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泛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于某一方面知識過于重視,對于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
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或是科目,或是問題。以科目為中心時,就要精選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地從頭讀到尾,以求對于該科得到一個概括的了解,進一步作高深研究的準備。讀文學作品以作家為中心,讀史學作品以時代為中心,也屬于這一類。
以問題為中心時,心中先須有一個待研究的問題,然后采關于這問題的書籍去讀,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諸家對于這問題的意見,以供自己權衡去取,推求結論。重要的書仍須全看,其余的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節,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丟手。
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對于初學者不相宜。不過,初學者以科目為中心時,仍可約略采取以問題為中心的微意。一書作幾遍看,每一遍只著重某一方面。
蘇東坡與王郎書曾談到這個方法:“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并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學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圣賢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
朱子嘗勸他的門人采用這個方法。它是精讀的一個要訣,可以養成仔細分析的習慣。舉看小說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結構;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寫;第三次但求人物與故事的穿插,以至于對話、辭藻、社會背景、人生態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讀書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統組織。比如看史書,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與政治的關系,則全書中所有關于這問題的史實都被這中心聯系起來,自成一個系統。以后讀其它書籍,如經子專集之類,自然也常遇著關于政教關系的事實與理論,它們也自然歸到從前看史書時所形成的那個系統了。一個人心里可以同時有許多系統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許多“部首”,每得一條新知識,就會依物以類聚的原則,匯歸到它的性質相近的系統里去。就如拈新字貼進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歸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歸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斷的知識,不但易忘,而且無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識必須與舊有的知識聯絡、貫串,這就是說,必須圍繞一個中心歸聚到一個系統里去,才會生根,才會開花結果。
記憶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讀過的書所形成的知識系統,原本枝葉都放在腦里儲藏起來,在事實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于不讀。我們必須于腦以外另辟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里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代是卡片。
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采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采得一件就歸入某一門某一類,時間久了,采集的東西雖極多,卻各有班位,條理井然。這是一個極合乎科學的辦法,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系統化。預備做研究工作的人,對于記筆記做卡片的訓練,宜于早下功夫。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