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璐
摘要:東方與西方,是日本近代化過程中不可逾越的一個問題。1853年福澤諭吉在《時事新報》發表《脫亞論》一文,為日本提示了一條“脫亞入歐”的道路;然而日本的近代化并非是一條全盤西化的單行道。面對西化所帶來的傳統文化的消失,岡倉天心在1903年出版英文著作《東洋的理想》,指出“亞洲是一體”的,并成為亞洲一體論的代表性人物,致力于向西方宣揚亞洲的優秀文化。1906年岡倉天心在紐約出版英文著作《茶之書》,向西方宣揚東方,尤其是日本對于美與和平的愛好,為西方了解日本做了一次成功的嘗試,而該書亦成為了解日本傳統文化的經典之作,為東西方的文化交流架起了一座橋。
關鍵詞:茶道;美與和平;文化交流
成書于公元780年的《茶經》是中國乃至世界現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紹茶的第一部茶葉專著,然而由于歷史原因,盡管西方國家與中國有著頻繁的茶葉貿易往來,卻對《茶經》和中國茶文化了解甚少,直到1935年美國學者William Ukers在《茶葉全書》(All About Tea)一書中進行了首次譯介。但遺憾的是,William Ukers采取了節譯的方式,只介紹了《茶經》各章節的梗概,而未能將其中蘊含的茶文化精神內涵以及歷史淵源進行譯解。相較之下,日本學者岡倉天心以英文撰寫的《茶之書》(The Book of Tea)早在1906年即在紐約由Fox Duffield Company出版社發行,之后被譯成十幾種語言,并入選了美國中學教科書。時至2018年11月,已有來自6個國家的32家不同出版社出版過英文版《茶之書》,共66種,此后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它成功地將日本茶道推廣到了全世界。[1]
《茶之書》之于茶道以及茶文化,就像一個窗口,通過本書的出版傳播,既可以領略古老茶文化的韻味之美、也可以挖掘茶文化乃至東方文化對世界的傳播。本文意在結合《茶之書》的創作背景來對其內容進行一個較深入的解讀,力求探討該書在探究時代精神、美學創作以及推動東西方文化交流所起的作用。
一、岡倉天心與茶
(一)岡倉天心的簡介
岡倉天心(1863—1913)出生于岡倉天心于1862年12月26日出生于日本橫濱的一個藩士家庭,六歲開始學習英文,隨后進入東京外國語大學、東京大學就讀。在東京大學就讀期間擔任外籍教師芬諾羅莎(1853-1908)的助手,開啟了其探訪日本傳統美術之旅。
岡倉天心被譽為“明治奇才”的日本近代美術先驅、美術活動家、教育家和思想家,是日本近代文明啟蒙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始終致力于保存和發揚日本傳統藝術和美學。他用英文著有《東方的理想》、《日本的覺醒》和《茶之書》等書,向西方宣傳東方、尤其是日本的文化,被日本美術界尊稱為“日本近代美術之父”。
(二)《茶之書》的創作背景
于日本國家現狀而言,始于1868年的明治維新是日本近代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由此開始了日本與歐亞各國之間的密切交流,日本進入了西風東漸的時代大氛圍中,并引發了各種維新改革,其中影響最大的自然是福澤諭吉的“脫亞論”,他主張“文明開化”,全面學習西方。岡倉則逆流而上,始終堅持以“東洋”文化批判西洋文明的道路,堅持守護傳統美的理論。他認為西洋開化是利欲的開化,勢必損害道德之心、毀壞風雅之情[2]。從國際社會這一大環境來看,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自此歐美世界開始對日本刮目相看,但當時國際社會也有偏向于日本是一個好戰、殘暴的民族等這一類負面評價,岡倉本身作為一個日本傳統文化的守護者,因此他選擇了代表日本人“生的藝術”——茶道來向世界證明日本是一個愛好和平、性情溫和的民族。
岡倉天心意識到:“茶道原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單純的審美藝術。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茶道把倫理與宗教結合起來,表現了我們對于人類與自然的所有見解。茶道以清潔為宗旨,因而是一種衛生學;它教給我們如何在繁復奢華中充滿簡單樸素,因而也是一種經濟學;它以廣闊的宇宙空間為背景定義我們的比例感,因而是一種精神幾何學。茶道要把它的一切愛好者都培養成趣味上的貴族,表現了東方民主主義的精髓”。[3]也就是說,茶是中國和日本,乃至整個東方文化的共同載體。8世紀,茶史上第一位使徒陸羽立下了“茶的律則”。到了15世紀,茶在日本被美化、儀式化而發展成為茶道,其中滲透著佛教以及禪宗文化的精髓。由此可見,茶能把中國、日本、印度等國家緊密地聯合起來,從而代表東洋和東洋文化,想必這也是岡倉選用“茶道”這一藝術美學來進行推介的契機之一。
17世紀中期,英國掀起飲茶之風,飲茶先在皇室、貴族社交圈流行開來;18世紀,中產階級也開始嘗試飲茶;到了18世紀后期,由于茶貿易的發展導致其價格下降,飲茶開始逐漸平民化,成為了英國的社交風俗。慢慢地,飲茶逐漸在歐美國家間發展成了“下午茶”,成為一天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此看來,岡倉選擇富有美與和平以及已被歐美人廣泛接受的“茶”來向世界推廣日本大和文化乃至東洋文化這一舉措的確事半功倍。
二、《茶之書》概述
相比其它茶學類的書籍,岡倉的《茶之書》可謂是短小精悍,精簡的幾萬字,便把世俗形而下的飲饌之事提升到了空靈美妙的形而上的禪道精神。
《茶之書》全書僅有133頁,總共分為七章,分別是The Cup of Humannity(一碗見人情)、The School of Tea(茶的飲法沿革)、Taoism and Zennism(道與禪)、The Tea-Room(茶室)、Art Apreciation(藝術鑒賞)、Flowers(花)、Tea-Master(茶人風范)。從這些章節目錄便可以看出,岡倉并不是像《茶經》一般介紹茶葉生產歷史、源流、生產技術以及飲茶技藝,而是化身為哲人,融合其美術家的特質,以優美的文筆和意境,同時插入大量與茶文化相關的古色古香畫作,由此來介紹茶道的淵源、建筑體系、藝術鑒賞以及茶人風范,具體演繹東洋的文化、智慧與美學。
開篇即以“一碗見人情”追本溯源,茶始于藥,而后為飲,8世紀中期編入唐朝陸羽的《茶經》,隨即傳入日本,到15世紀由禪宗儀式演練,晉升為一種唯美的信仰——茶道。那小小茶杯為何承載著如此境界?第二章“茶的飲法沿革”從沖泡手法,賞茶方式等的演變,揭示出中國茶道從古典主義、浪漫主義、演變至自然主義的內在思想變化。傳到日本之后,人們對茶道的追求超越飲品而成為一種宗教儀式,隱于茶道背后的微妙玄理即:“茶道思想其實就是道家思想。”[4]
第四章“茶室”、第五章“藝術鑒賞”、第六章“花”用具體例子來闡述茶道已經深入到日本人的建筑、插花、繪畫、陶器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茶室以其茅草屋頂,訴說短暫易逝;益氣纖細支柱,透露脆弱本性;以竹撐暗示輕微;以平凡的選材,言明無所滯礙。”[5]茶室融入自然因素,滲入哲學“萬物皆空”思想,“茶人可根據特定的、個別的藝術需求去造就茶室,而非受限于茶室,”[6]即“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由此茶室被譽為“風雅之屋”。日本茶道與花道向來相輔相成,有些花以壯麗而死為榮,像日本櫻一樣,慷慨一躍,不懼生命的短暫,瞬間即永恒,想必花道大師在作品中便是想要呈現這凝固之美。就如何品鑒“茶道”和“花道”的藝術之美,岡倉引用“伯牙馴琴”的故事,“所有的藝術杰作,都是人們以最細致微妙的心聲所演奏出的交響樂章”[7],他認為唯有心相印,方可有靈犀,達到與藝術作品共情的境界。
岡倉在《茶之書》中仿佛時刻圍繞著茶,卻又時時從茶中跳躍出來。第三章“道與禪”最開始就指出茶道是由禪宗禮儀發展而來的,茶道的全部思想,實為禪宗從微小之處見偉大的縮影。接著又論述道與禪的關系,并指出“道教與其正統的后繼者禪一樣,在精神上代表著中國南方人士的個人主義思潮,與北方由儒家代言的共同主義精神是水火不相容的。但同時岡倉天心又指出,道教之于亞洲生活的主要貢獻在美學領域,而禪宗強調的主要是道教的教義,即主張通過靜思冥想而達到自性了解的極致。”[8]。最后一章“茶人風范”中,古稀之年的千利休大師面帶微笑,口誦著優美的詞句,踏上了未知之路,幾番對抗之后,水與茶還是融為一體。“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偉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們此生其他的時刻一般,盡是高雅動人,永遠試圖與宇宙萬物的調性保持和諧,就連邁向死亡的未知世界,也都早早準備妥善”。[9]這恐怕就是千利休這位茶道宗師對生與死的領悟吧。“死亡”乃是每一個人的歸宿,但是唯有審美主義的禪的思想賦予了日本人對待“死亡”以巨大的精神性格。[10]
至此,岡倉天心通過《茶之書》向西方宣揚東方、尤其是日本對于美與和平的追求。岡倉不僅將茶道在形式上融合了繪畫、插花、陶瓷、書法、建筑等,還使茶道在精神上達到了“茶禪合一”的崇高境界。
三、《茶之書》之評價
《茶之書》于1906年由紐約達費爾德出版社發行至今已歷經一個世紀之久,但它依舊是人們了解茶文化所必不可少的途徑。岡倉《茶之書》雖小,卻是要為茶立心。1904年日俄戰爭,讓歐美列強對日本刮目相看。戰爭初期,歐洲的大部分軍事家認為日本不自量力,然而結果卻與他們的預料相反,正如西方歷史學家所寫:“一個亞洲國家在一場較大的戰爭中,證明勝過一個歐洲大國,這還是第一次……它后來將改變歷史的進程,并影響整個世紀。”[11]由此看來,岡倉寫作的目標,并不僅僅只是講授茶道這一藝能的具體形式,而是著重于是這其中的文化含蘊,以此推廣東洋文化。
1996年,東京大學文學部教授藤田一美在給張煥民譯《說茶》所寫的《代序——致中國讀者》文中,他認為《茶之書主要有三重意義:《茶之書》的意義之一,由受“西方沖擊“而開始的近代日本的一個覺醒了的知識分子重新發現了東方的價值。其次……它最早地實行了從文化的“接受”向文化的“施予”的轉換……再者,上述的兩個意義是以《茶之書》一書所論述的哲學上和美學上的“問題”為其前提的。《茶之書》正是以利休的“臨終茶儀式”這一段美麗而悲壯的描寫作為結尾的。這可以說是岡倉為茶人自身化為藝術的唯美主義的宗教所唱的一首贊歌。[12]
但是也有人認為“茶道”所體現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禪宗自然”的思想,其“自然”是一種人為的、過度精加工的自然。例如在“茶室”一章中描寫到:“茶室的外觀可謂是其貌不揚,在大小上,甚至不及日本一般人民的住屋。但其建造時所選用的建材則是刻意在簡樸的外表下深藏著高貴。”[13]從某種意義上說,岡倉天心的這一曲茶之歌,既是精髓,也是酒曲散盡后留下的醪糟。追求自然的過程,也必定是一個極端不自然、極端人為的過程,因而稍不小心就容易倒向主體意識自我中心的大爆發。《茶之書》固然在宣揚東洋文化上有一定價值,但岡倉天心迫切想要改變西方世界對日本的看法,其思想也必然會受到東西方二元對立框架的束縛。
四、結語
明治維新以來的現代日本知識分子在面向西方世界推動“文化自覺”之際,出現了自接受西方、到調和東方與西方,再到樹立亞洲,突出日本的一個軌跡。[14]而《茶之書》可謂是面相西方的文化言說,其目的即在于樹立亞洲、突出日本。
《茶之書》已連續出版了百余年,并且被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它成功地向西方世界展示了東方的魅力,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如今我們正處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當中,如何講好中國故事,《茶之書》或許可以給予我們一定的啟示。
注釋:
[1](唐)陸羽:《茶經》,沈冬梅編著,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該書在簡介中表示,“茶經”是世界現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紹茶的第一部著作,被譽為“茶葉百科全書”。
[2]蔡春華.東西方文化沖突下的亞洲言說:岡倉天心研究[M]//附錄二“《茶之書》出版情況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在整個20世紀,《茶之書》先后在紐約、倫敦、悉尼、東京出了15版,又曾先后被翻譯成德語、法語、漢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世界語、荷蘭語、羅馬尼亞語、加泰羅尼亞語、克羅地亞語、波蘭語、捷克斯洛伐克語、日語。
參考文獻:
[1]許歡,崔汭,張影,陳夢珂.《茶之書》百年出版傳播研究[J].出版科學,2019.
[2](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3]岡倉天心『茶の本』「日本の名著39」.中央公論社,1970.
[3](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4](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5](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6](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7]肖珊珊.多重身份的岡倉天心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20
[8]肖珊珊.多重身份的岡倉天心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20
[9](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10]肖珊珊.多重身份的岡倉天心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20.
[11]沈冬梅.岡倉天心《茶之書》與時代之研究[J].農業考古,2019.
[12](日)岡倉天心.說茶[M]//藤田一美.代序.張煥民,譯.天津:百花出版社,1996.
[13](日)岡倉天心.茶之書[M].谷意,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14]肖珊珊.文化自覺與文明陷阱:剖析現代日本知識分子的思想構造.[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20,03:159-167.
本文指導老師:肖珊珊(江西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教研室主任)。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WGW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