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環環

泰戈爾曾說,最好的,總在不經意間出現。我卻覺得一切的出現,在偶然之余,也有必然。
如今已是我走上教師崗位的第十個年頭了。今年,我又一次任教于緊張的高三。結束了“晨興入班讀,帶月與人歸”的一天,我走出辦公室。秋風漸起,校園里的綠樹婆娑起舞,颯颯秋聲,掠過耳畔,為南國增添了幾許秋的涼意。我下意識地縮了脖子,拉起衣領。這一熟稔的習慣動作,恍惚間,又把我拉回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在無數個熟悉感覺的剎那,我總是那么容易想起內心的那個小女孩,想起和她一路走過來的酸甜苦辣,也想起了那些給予她很多幫助的可敬的老師們。
我小時候便十分向往教師這個職業。家里的姨母是位小學語文老師,節假日每次去姨母家走親戚的時候,我總要拉著表妹去姨母所任教的班級的教室,裝模作樣地學著老師的樣子,認真地在黑板上留下幾行字。姨母看到了也不吝嗇她真誠的贊美,讓幼小的我很是得意滿足。現在想來,這應是最早的那一束光,溫暖又光亮,照進了我那顆對教師充滿無限向往的懵懂的心。
在漫長跌宕的中小學讀書生涯中 ,讓我感念至深的那一束光,是來自一位知性又善良的語文老師杜紅梅女士。正是這位語文老師,給當時“為賦新辭強說愁”的那群敏感、迷茫的中學生們奠定了堅實的語文基礎,更無微不至地呵護了我們當時那顆脆弱的“玻璃心”。
初三時,家里因新修房屋的債款仍未還清,家境頗為窘迫。盡管如此,我還是咬牙堅持,終于上了縣一中。縣一中高大的教學樓、寬闊的操場、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曾讓我興奮不已,可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鮮明感受到了城鄉差異。許多老師習慣性地屏蔽了農村學生的存在,似乎只有杜老師才注意到了我們對“存在”的渴望。在那個落差巨大的現實世界里,我微弱的存在感是杜老師給予的,杜老師便是我黯淡高中生活里的那一束光。至今,我感念的仍是,在每個早讀課上,她用工整漂亮的正楷,板書出深入人心、撫慰靈魂的名言警句的堅持;我感念的還是,在每個人的筆記本里,她以真誠細膩的問候,傳達出直抵人心、傳道解惑的文學精神的付出;我感念的更是,在每個學生身上,她以耐心智慧的教學,接納了正在成長、一直努力的弱勢學生的胸襟。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或許是受杜紅梅老師一言一行、一顰一蹙的影響,讀大學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師范類的漢語言文學專業。
我的母校河池學院在廣西宜州,那是一個有“廣西小桂林”之稱的山清水秀的南方小城市,而我更愿意把這里當成我精神的第二故鄉,它是我情感得以豐富、個性得以錘煉的搖籃。攜著第一次遠離家鄉而出省求學的憧憬和憂愁,帶著第一次坐上綠皮臥鋪火車而獨有的激動和欣喜,懷著對家依依不舍的惜別和對未知的恐懼,我邁入大學。第一節課,我便謹記了班主任老師的誠懇忠告:“文學世界的學習和鑒賞,重積累,講勤奮,不可入寶山而空回。”大學四年,如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而這一時期,卻是我求學路上收獲最多的一個階段,心智、情感從幼稚淺薄趨于成熟深刻。從昏暗迷茫到略懂人事,少不了幾位恩師的影響。
黃猛先生教授外國文學史,他不善言談,課堂上幾乎無一句多余的話,表情也是不茍言笑,初次接觸會認為他嚴肅得緊。可黃老師講冷笑話的功夫是驚人的。他十分慷慨地把講義放到他的博客里,讓我們課余去學習揣摩。他的講義內容旁征博引,詼諧幽默,很富哲思與理趣,是引領我得以初識多彩深刻的外國文學的一個窗口。劉雨過先生是我們大學四年的班主任,我們還是他的首屆學生。他的課堂極富激情和詩意,帶領我們深入領會到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精深微妙。印象最深的是劉老師每周讓學生創作古詩,他會根據鐘嶸的《詩品》來給我們的詩給予諸如上上品、上品、中上品、中品、中下品等級的評定,那時班里創作古詩的風氣也甚為濃厚。因為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劉老師是我們的良師益友,畢業后我們一直都保持聯系。還有一位恩師,僅僅是因為大四前夕我去旁聽了兩個月的文學批評課程而結識的鄧偉龍教授。鄧老師教會了我從文論的高度,分析一切泛文化現象。他的課堂內容含量大,極富思辨性,可謂思接千載又神游八荒,縱橫捭闔又鞭辟入里,聽他的課極為享受。如果說我本科時能積攢下一丁點的學術精神,也是得益于和鄧偉龍教授的師徒緣分。最后是一位十分特殊的女先生——教授明清文學的秦瑋鴻女士。秦老師因為早年的意外,少了一只手臂。她每次都會提前來候課。上課的時候,我們總愛望著她一只空蕩蕩的衣袖發呆,可秦老師從來不以為意。她說話輕柔極了,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容,每次總會用春風化雨般的語言把我們拉回課堂。記得上《紅樓夢》時,講到里面的判詞,她一時興起,還給我們從容悠游又深情款款地吟誦出來,那抑揚起伏、細軟綿長的平仄聲調令我們陶醉良久。
這些先生與我相處的時間,短則幾月,多則四年矣。在漫長的人生際遇里,這似乎微不足道,但他們深厚的學養、嚴謹的治學、大氣的格局對我日后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多年以后,我所感念的也正是這束光啊。
本科畢業后,我如愿以償,實現了多年的夙愿,成了一名高中語文老師。記得第一次走上講臺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當年杜紅梅老師的影子。
2012年6月,在湖南老家一所民辦高中工作了兩年后,我來到了深圳,成為深圳一名普通的高中語文老師。幾番輾轉,又從民辦到公辦,不知不覺,我已在深圳的教育熱土里深耕了八個春秋。而從參加工作到如今,我也已經結婚生子。這期間我前后考研三次,在考慮現實便利等因素后,今年我選擇了深圳大學師范專業繼續深造,成為一名在職研究生。
我深知教育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宏偉大業。這些年,我也見到了無數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迷茫又渴望的眼神。深圳的生活節奏快,生活成本高,很多學生因為家庭原因未必有當年我們讀書時的安穩和從容。而整個社會文化環境早已不同于當年,在信息化、網絡化無處不在的今天,學生易沉迷于手機、網絡、游戲而不可自拔,人生興趣單一,人生目標虛無,一不小心就錯過了關鍵的成長期。如何讓學生從這些“即時麻痹的娛樂”中超脫出來?如何使學生具備不俗的審美眼光,辨別真偽,獲得真善美的熏陶,擁有真切的生命感悟力?這正與人文性鮮明的語文教學息息相關。盧梭說,人類正因為從孩子長起,所以人類才有救。作為一名高中語文老師,我一直認為,在培養學生必要的高考應試能力的同時,還要留住學生單純樸素的心,讓他們有能力去做他喜歡的事情、去追尋他所敬仰的人。作為教育者,我更不愿意為了高考,讓學生過早地進入成人的狀態,用每時每刻的競爭和焦慮不安的心理來扼殺教育,扼殺他們求學的樂趣和真正的成長。這或許是最“經濟”的教育,但我也認為是對他們的未來極不負責任的教育。至少這么多年我的語文課堂一直堅持授以真心和實意,在提高學生成績的同時,永遠以興趣激發為導向。從長遠來看,一個高中生真正的成功,應在于他能夠在高中三年里,尋找到真正的學科興趣,探索到自己與他人、團隊相處的最佳模式,能夠在自己的一時失敗和成功之間,蓄積下持續的能量和動力繼續出發,而不是只盯著每一次的競爭,最終只剩下疲憊的身體和殘破的心靈。
而這正是接下來,我要努力追尋的生命里和學生相遇的那一束光。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龍崗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