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風流

周勇

沁園春·雪

（1945年10月7日）

毛澤東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資料來源：重慶《新民報晚刊》第二版副刊

“西方夜譚”，1945年11月14日

這是一首人們耳熟能詳的詞作。

1936年2月，初到陜北的毛澤東喜見大雪，在馬背上哼出了這首詞——“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時滔滔。……”只是當時這位被政府視為“流寇”的詞人所填寫的華美詞章，只能保存在自己的心里，只能寫在他自己的稿紙上。他人不知，世人更不曉了。因為這“冰封”，這“雪飄”，這“莽莽長城”，這“滔滔大河”，既是詞人對中國北方地理環境——三九嚴寒、深溝縱壑——的初步印象，更是此時此刻中國共產黨和所領導的人民軍隊所處歷史時代、艱難環境最真實的寫照。

1945年8月，這位詞人——毛澤東，受邀來到山城重慶，與蔣介石直接談判，決定中國的前途命運，舉杯慶祝抗戰勝利，并排合影留念，成為歷史的永恒。

此時距初到陜北十年了，天翻地覆，慨當以慷。坐在紅巖村簡陋的小樓里，毛澤東難抑詞人本色，筆走龍蛇，把10年前的舊作抄贈給當年南社的老友柳亞子。從此，這首詞得以面世、流傳并發表。詞人寫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漢，只識彎弓射大雕。”“秦皇”一統中國，“漢武”拓土開疆，“唐宗”貞觀之治，“宋祖”平亂建國，“天驕”所向無敵。這都是彪炳千秋的事業，闕功至偉，其業至尊。

然，在這位詞人心中，也不過“略輸”“稍遜”“只識”而已，詞人揮筆寫去，又添“俱往矣”三字。

這是何等人物？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古往今來，世事滄桑，誰是中國的英雄，誰能主宰當今的中國？詞人豪邁地高唱“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此詞一出震動山城重慶，也震動神州中國。其思想性之強烈、政治性之鮮明、藝術性之精湛，實乃前無古人后啟來者的千古絕唱。立刻成為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國文壇上的一件盛事。當年圍繞這首詞在重慶、在中國就展開了一場針鋒相對的政治斗爭，又影響了中國詩壇幾十年，始終吸引著政治家和學問家們的關注與研究。

毛澤東將《沁園春·雪》書贈柳亞子是在10月7日，是書寫在一張“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的信箋上，未題上款，也未署名。這是最常見的版本。隨后，柳亞子帶著他的紀念冊到紅巖村拜謁毛澤東，請毛澤東在自己的紀念冊上再題寫一份。這次毛澤東便題了上款“亞子先生教正”，下款署“毛澤東”。10月25至28日，柳亞子與尹瘦石假重慶渝中區中山一路中蘇文化協會舉辦“柳詩尹畫聯展”。柳亞子便把毛澤東書贈他的《沁園春·雪》的兩個手跡，在會上公開展出，正式與世人見面。

毛澤東平時作書不常用章，題寫《沁園春·雪》后，柳亞子請他用印。毛當即帶有歉意地說：“沒有，我沒有帶印章。”柳亞子當即表示：“那我叫人刻兩枚，送給你。”柳亞子回到沙坪壩南開中學津南村寓所，找到住在南岸棗子灣的好友曹美成的弟弟曹立菴為毛澤東治印。曹立菴，湖北人，擅書法、篆刻，當時年僅二十來歲，以奏刀刻印為業。一聽柳亞子要他為毛澤東治印，連夜挑選兩塊珍藏的壽山石趕刻了白文“毛澤東印”，朱文“潤之”，共二枚。第二天把刻好的印章送到柳亞子家里，柳亞子立即取出八寶朱紅印泥，翻開紀念冊，端端正正地在毛澤東題寫的《沁園春》上簽有“毛澤東”三個字的落款處，蓋上兩枚印章。隨即趕赴紅巖村，打算把印章面呈毛澤東。不巧，適值毛澤東外出未遇。直到1946年1月28日，在毛澤東給柳亞子的信中才說到：“很久以前接讀大示，一病數月，未能奉復，甚以為歉。”“印章二方，先生的詞及孫女士的和詞，均拜受了。”“總之是感謝你，相期為國努力。”

該詞一經發表，即被指蔣介石集團稱之為毛澤東有“帝王思想”。于是發動一幫御用文人填詞攻擊，而毛澤東的重慶朋友們和遠在戰場的陳毅等則“以詞還詞”予以堅決回擊。1945年12月，在重慶的王若飛將國民黨及其御用文人詞作、文章，寄給在延安的毛澤東。毛澤東將這些詞作轉送正在延安的王若飛舅父黃齊生先生，他在信中說“國民黨罵人之作，鴉鳴蟬噪，可以噴飯，并附一觀”，一笑了之。

《沁園春·雪》從創作到傳誦，歷時十年，從默默無聞到驚天動地，從個人之作到時代之篇，從文學創作到史學研究，再從史學之作到階級之作、時代之作。其間，毛澤東從陜北到延安，再從延安到重慶，再從重慶走進紅巖村。今天，細細琢磨，默默懷想，《沁園春·雪》不正昭示了這十年里，中國共產黨歷史方位的變動，不正概括了紅巖精神得以產生的時代背景和實踐基礎，不正映射出產生于那個時代并傳承至今的中國共產黨人的崇高思想境界嗎？

但是幾十年過去了，“帝王思想”的指責并未隨著國民黨的敗退臺灣而消退。1958年9月，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大字木刻本《毛主席詩詞十九首》。12月21日，正在廣州的毛澤東在《沁園春·雪》的天頭上寫下了一段批注：“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呵！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回顧百年長河，重讀《沁園春·雪》和這些批注，我們應有新悟。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起，民族復興與階級革命的發生，這是中國近代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中國共產黨是中國人民的先鋒隊，也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是當今中國的“風流人物”，這是歷史的選擇，是人民的選擇，是時代的選擇。毛澤東以政治家的高瞻遠矚，戰略家的寬廣胸懷和詩人的浪漫情懷，對中國歷史規律和未來發展走向作了最精辟的總結，最精當的指引，也是最精彩的表述。《沁園春·雪》，是可以常讀常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