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事記》中語氣詞的比較研究

【摘要】 日本第一部史書《古事記》中的語言表記問題一直是日語學界關注的焦點。本文以其中常用語氣詞“乎”“哉”“歟”“耶”為考察對象，分別從其語言功能和意義等角度，與中國古漢語文本（史書類、白話小說類、漢譯佛經類）中的使用進行比較，發現《古事記》中這些常用語氣詞的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全部源于中國古漢語，且語言風格較趨于中國的白話小說和漢譯佛經。

【關鍵詞】 古記事;語氣詞;古漢語;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1-0069-03

基金項目：本文得到東華大學中央高校基金科研業務費“人類共同體視域下的儒學與近代詞研究培育基地”（19D111405）的資助。

一、引言

日本上代（～794年），在日本國語史上也稱“漢字專用時代”。日本第一部文學作品《古事記》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性文獻之一。由于它是現存的、日本人最早嘗試使用漢字對和語進行散文表記的文獻，所以在日語表記發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地位。

本居宣長在《古事記傳》 中提出由于《古事記》是面向日本國內百姓的一部史書，由此撰錄者太安萬侶在進行記錄時，追尋的是一種受到古漢語影響前的純粹的和語。但是其后，國內外學者紛紛提出異議，認為在日語散文表記體系尚未形成的上代，是無法完全脫離漢文的深刻影響的。以下本文就《古事記》中常用語氣詞的“乎”“哉”“歟”“耶”為考察對象，與中國古漢語文本語言進行比較，深入探究它們之間的具體語言關系。

二、《古事記》中語氣詞的語言風格

語言風格是作者在使用語言時所表達出來的特色，是作者思想、情感、個性、習慣等在語言使用上的反映。語言風格由語言表達的內容所決定，但是與作者對語言內容的思想、情感等因素密切相關。因此，語言風格與語言使用存在著密切關系，語言風格是語言使用的內在根據，而語言使用是表現語言風格的外在形式。《古事記》語氣詞的語言風格主要體現在其語氣詞的選用和使用頻率等方面。在語氣詞的選用上，《古事記》主要選用乎、哉、歟、耶等語氣詞。在語氣詞的使用頻率上，《古事記》“乎”使用次數最多，為31次，占比為73%;“哉”使用次數為5次，占比為12%;“歟”使用次數為4次，占比為10%;“耶”使用次數最少，為2次，占比為5%。日本《古事記》的這種語言風格與中國哪類古文獻相似？

（一）與中國史書類文獻《史記》《后漢書》的比較。《史記》（本紀）中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1489次。其中“乎”為929次，占比62%;“哉”為433次，占比為29%;“歟”為7次，占比為0.5%;“耶”為4次，占比為0.3%;“邪”為116次，占比為7.8%。《后漢書》（本紀）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1322次。其中“乎”為796次，占比60.2%;“哉”為315次，占比為23.8%;“歟”為10次，占比為0.8%;“耶”為3次，占比為0.2%;“邪”為198次，占比為15.0%。《古事記》與《史記》、《后漢書》相比，“乎”的使用次數都是最多的。但是它們的最大差異就在于“耶”的通假字“邪”的使用上，《古事記》沒有使用“邪”，而《史記》和《后漢書》多用“邪”，較少使用“耶”。

（二）與中國白話小說《搜神記》 《游仙窟》的比較。《搜神記》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83次，其中“乎”為40次，占比48.2%;“哉”為8次，占比為9.6%;“歟”為0次;“耶”為35次，占比為42.1%;“邪”為0次。《游仙窟》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22次，其中“乎”為17次，占比77.2%;“哉”為4次，占比為18.1%;“歟”為0次;“耶”為1次，占比為4.5%;“邪”為0次。《古事記》與《搜神記》《游仙窟》相比，“乎”的使用次數占比都是最高的，它們最大的相同點就是都沒有使用“邪”，而是用“耶”。但是《古事記》使用了“歟”，而《搜神記》《游仙窟》都沒有使用。

（三）與漢譯佛經《經律異相》《法苑珠林》的比較。《經律異相》（前十卷）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508次，其中“乎”為166次，占比32.7%;“哉”為135次，占比為26.6%;“歟”為0次;“耶”為207次，占比為40.7%;“邪”為0次。《法苑珠林》（前十卷）使用乎、哉、歟、耶（邪），總共有1062次，其中“乎”為286次，占比26.9%;“哉”為231次，占比為21.8%;“歟”為0次;“耶”為527次，占比為49.6%;“邪”為0次。《古事記》與《經律異相》《法苑珠林》相比，最大的相同點也是都沒有使用“邪”。不過在“耶”的使用頻率上，《古事記》與《經律異相》和《法苑珠林》差異較大，當然這與《古事記》本身作為史書的文本內容具有較大關聯。

綜上所述，在語氣詞的使用頻率上，《古事記》與中國古文獻存在不同程度的同異關系。主要有幾點：（1）《古事記》對“乎”使用最多，這與中國各類的古文獻基本保持一致。（2）在“耶”與通假字“邪”的選擇使用上，《古事記》雖與中國的史書相異，但與偏口語性的文獻，即白話小說和漢譯佛經相似。

三、《古事記》中語氣詞的語法功能

詞的語法功能是指詞進入詞句關系的能力，包括詞與詞的結合能力以及詞在句子中充當成分的能力。語氣詞的語法功能很獨特，既不與其他詞結合，也不充當句子的結構性成分，而是附在句末，使原句類型發生變化，充當各類句型的標記。《古事記》中的語氣詞乎、哉、歟、耶都具有使原句型發生變化的語法功能，這種語法功能顯而易見，都是源自中國古漢語中乎、哉、歟、耶的語法功能。

在中國古漢語中語氣詞“乎”具有疑問、感嘆、祈使等語法功能。例如：污其名乎（《后漢書·列女傳》），在此句中“乎”發揮了疑問功能;長鋏歸來乎！（《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在此句中“乎”發揮了感嘆功能;勉速行乎！無重而罪（《左傳》），在此句中發揮了祈使功能。《古事記》的“乎”采用了古漢語“乎”的疑問、感嘆兩種語法功能。

在中國古漢語中語氣詞“哉”具有疑問、感嘆、祈使等語法功能。例如：“在‘安知鴻鵠之志哉？’（史記·陳涉世家）”中，“哉”發揮了疑問功能;在“‘幸甚至哉。’（曹操《步處廈門行》）”中，“哉”的語法功能是感嘆;振振君子，歸哉歸哉！《詩·召南》，“哉”此句中具有祈使功能。《古事記》的“哉”使用了古漢語“哉”的祈使功能和感嘆功能。

在中國古漢語中語氣詞“歟”具有疑問、感嘆等語法功能。例如：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柳宗元·梓人傳》），此句中的“歟”發揮了疑問功能;無懷氏之民歟！（晉。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此句中的“歟”發揮了感嘆功能。《古事記》的“歟”承用了疑問和感嘆兩種功能。

在中國古漢語中語氣詞“耶（邪）”主要是表疑問的語法功能。例如：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而已耶？（王安石《傷仲永》）等，而《古事記》中的“耶”也均表疑問功能。

綜上所述，《古事記》中四個常用語氣詞的語法功能是完全源于古漢語中語氣詞的語法功能的，并未出現新的語法功能。也可以說《古事記》中語氣詞的語法功能是與古漢語高度一致的。

四、《古事記》中語氣詞的語法意義

語氣詞屬于虛詞，沒有實體意義，但有語法意義，它們總要在句子中表達某種意義。語氣詞的語法意義往往與其在句子中的位置有關，《古事記》正文中的42例語氣詞在句中的位置分為句末與句中兩類，由此使語氣詞產生了不同的語法意義。

（一）“乎”的語法意義。一是《古事記》“乎”在句末的語法意義。“乎”位于句末有20例，具有疑問、感嘆、推測等三種語法意義。例如：

（1）又、問、「有汝之兄弟乎」、答白、我姉、「石長比売在也。」（上·神代·120頁）（是非疑問）;（2）問其女曰、「汝者、自妊。無夫、何由妊身乎。」（中·崇神·186頁）（特殊疑問）;（3）天神御子、即寤起、詔、「長寢乎。」（中·神武·144頁）（感嘆）;（4） 「我所相言之孃子者、若有此家乎。」（下·安康·332頁）（推測）。

二是《古事記》“乎”在句中的語法意義。“乎”位于句中有11例，具有感嘆、停頓、推測等三種語氣意義。例如：

（5）天皇詔者、「奴乎、己家似天皇之御舍而造」……（下·安康·338頁）（感嘆）;（6）天宇受売命、謂海鼠云、「此口乎、不答之口而」……（上·神代·118-120頁）（停頓 ）;（7）乃、語云、「天皇者、比日婚八田若郎女而、晝夜戯遊。若大后不聞看此事乎、靜遊幸行。」 （下巻·仁徳·292頁）（推測）。

在中國古漢語中“乎”具有疑問、感嘆、推測、停頓、祈使、商榷等語氣意義，顯然，《古事記》“乎”的語法意義源于中國古漢語，但缺少停頓、祈使、商榷等語法意義。

（二）“哉”的語法意義。一是“哉”位于句末的語法意義。位于句末的有4例，具有感嘆、祈使、推測三種語氣意義。例如：

（8）爾、伊邪那美命答白、「悔哉。不速來、吾者爲黃泉戸喫。」 （上·神代·44頁） （感嘆）;（9）爾、速須佐之男命、詔其老夫、「是、汝之女者、奉於吾哉。」 （上·神代·70頁） （祈使）;（10）爾、見其璵、問婢曰、「若、人、有門外哉。」（上·神代·128頁）（推測）。

二是“哉”位于句中的語法意義。位于句中僅有1例，出現于邇々藝命與佐久夜毘売的對話中“佐久夜毘売啊，說一夜就受孕了。這不是我的兒子，必定是國神的兒子吧”（周作人譯），表示感嘆。相當于古漢語中例如“君子哉若人”的用法。

（11）爾、詔、「佐久夜毘売、一宿哉妊。」（上·神代·122頁）。

在中國古漢語中“哉”具有感嘆、疑問、推測、祈使、肯定等語氣意義。顯然，《古事記》“哉”的語法意義也源于中國古漢語，但沒有使用疑問、肯定兩個語法意義。

（三） “歟”的語法意義。《古事記》“歟”使用得較少，僅有4例，且均位于句末，具有疑問、感嘆兩種語氣意義。例如：

（12）沙本毘古王、問其伊呂妹曰、「孰愛夫與兄歟」、答曰、「愛兄。」（中·垂仁·198頁）（選擇疑問）;（13）是、不勝面問故、妾答曰、「愛兄歟。」（中·垂仁·198頁）（感嘆）。

在中國古漢語中“歟”具有疑問或反詰、感嘆等語法意義，由此《古事記》中的“歟”也是完全繼承了中國古漢語中的語法意義。

（四） “耶”的語法意義。《古事記》“耶”使用的更少，僅有2例，均位于句末，只有疑問一個語氣意義。

（14）大國主神愁而告、「吾獨何能得作此國。孰神與吾能相作此國耶。」（上·神代·94頁）（特殊疑問）;（15）問言、「汝者、天神御子仕奉耶」之時……（上·神代·118頁）（是非疑問）。

在中國古漢語中“耶”多用于疑問句末，助各種疑問語氣，有時也用于陳述句或分句末，表停頓，起舒緩語氣的作用。由此，與其他三個語氣詞一樣，《古事記》中“耶”的語法意義也應該是從中國古漢語中汲取的。

五、結語

由于上代散文文獻均由漢字表記，且當時和文的散文文體還未形成，因此上代日本人或多或少、有意識或無意識之中，都會向當時引領東亞的中國所使用的漢文尋求依托。因此日本上代文獻表記與漢文的密切關系是毋庸置疑的。在語言風格、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上，《古事記》語氣詞乎、哉、歟、耶（邪）雖然與中國古漢語文獻中的語氣詞乎、哉、歟、耶（邪）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但是這種差異不是語言本質的差異，而是語言形式的差異。這種形式差異的主要原因在于《古事記》語氣詞用例不多，不能充分表現這些語氣詞在中國古漢語中的全部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古事記》中這些語氣詞的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全部源于中國古漢語，沒有一項不在古漢語語氣詞的內容范圍之內。同時，在從語言風格上看，比如史書，與偏口語性的文獻，即白話小說和漢譯佛經更加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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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韻，女，浙江湖州人，博士，東華大學外語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日比較語言學、日語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