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予
【摘要】 基督教對曹禺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其作品中的基督意識不僅體現在《雷雨》序幕和尾聲營造的基督氛圍,《日出》開篇八段《圣經》引文等對基督文化的直接表現,還體現在其戲劇創作中包含的原罪意識、懺悔與救贖,表現對神秘的憧憬與困惑。曹禺吸收基督文化資源構建自己的悲劇世界,豐富了其戲劇創作的審美內涵。
【關鍵詞】 曹禺;基督教;原罪;救贖;神秘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0-0042-02
曹禺早期的戲劇《雷雨》《日出》《原野》都受到了基督文化的影響,基督教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它與曹禺憂郁型的精神氣質相契合,“憂郁而熱烈、自卑而奔放、內省而超越, 這精神個性就有接近宗教的可能”[1]。曹禺曾有一段在河北女子師范學院教授《圣經》文學的經歷,宗教帶給曹禺關于人的生存方式、人生意義的啟示。“我接觸《圣經》是比較早的,小時候經常去教堂,究竟是個什么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竟該怎么活著?為什么活著?應該走什么樣的人生道路?所以,那時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解決一個人生問題吧!”[2]可見,從青年時期起,曹禺便通過宗教展開了對于人生與生命的追問。曹禺獨特的精神氣質與外來宗教相碰撞,帶著對人生問題的思索,曹禺將基督文化精神帶入到創作中,豐富了其戲劇創作的審美內涵。其作品中的基督意識不僅體現在《雷雨》序幕和尾聲營造的基督氛圍,《日出》開篇八段《圣經》引文等對基督文化的直接表現,還體現在其戲劇創作中包含的原罪意識、懺悔與救贖、表現對神秘的憧憬與困惑。但曹禺并非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始終抱著理性的態度來思索人生、關照現實,又對宗教顯示出一定程度的疏離。
一、原罪意識
在基督教教義中,人生來有罪。在《創世紀》中,伊甸園里的亞當與夏娃在蛇的引誘下吃下了識別善惡的果子,人違背了上帝的命令,從那時起,人便有了“原罪”。在曹禺構建的悲劇世界中,充滿了原罪與各種人性的罪惡。有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犯下了基督教中不可饒恕的淫亂之罪,《雷雨》中周樸園與魯侍萍的主仆之戀,繁漪與周萍、周萍與四鳳的亂倫都犯了淫亂之罪。《圣經 · 利未記》中關于處罰悖逆的人中寫道:“與繼母行淫的,就是羞辱了他的父親,總要把他們二人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人若娶他的姐妹, 無論是異母同父的,是異父同母的, 彼此見了下體,這是可恥的事,他們必在本民的眼前被剪除。他露了姐妹的下體,必擔當自己的罪孽。”[3]《圣經 · 申命記》中關于違命必受詛咒中則明確寫明:“與繼母行淫的,必受詛咒”“與異母同父或異父同母的姐妹行淫的,必受詛咒”[4]。《圣經 · 哥林多前書》中說:“你們要逃避淫行。人所犯的,無論什么罪,都在身子以外;惟有行淫的,是得罪自己的身子,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圣靈的殿嗎?”[5]《原野》中的花金子也罪在情欲的張揚,犯了淫亂之罪,成為殺害自己丈夫與小黑子的幫兇。《日出》中的陳白露,追求奢華的物質生活,用肉體換取金錢與名聲,雖然她也有自己的無奈,但她還是在貪欲指引下一步步走向墮落。潘月亭、李石清更是自私自利與欲望的化身,潘月亭為了自己的權力與利益心狠手辣損害“不足者”,李石清迷戀財富與地位,不擇手段向上爬,甚至置親情于不顧。他們都印證了《日出》開篇的《圣經》引文,“上帝就任憑他們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裝滿了各樣不義、邪惡、貪婪、惡毒。滿心是嫉妒、兇殺、爭競、詭詐、毒恨”,上帝便審判“行這樣事的人是當死的”[6], “貪財是萬惡之根。有人貪戀錢財,就被引誘離了真理,用許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7]《原野》中的仇虎,他罪在強烈的復仇欲望和對情欲的占有,焦閻王的死是上天替他做了了結,可他與上帝的疏離使他只關注于自己的復仇欲望的滿足,從而犯下了更大的罪,重演了焦閻王的罪行。而大星與小黑子作為焦閻王的后代,上一代所犯下的罪必然由他們這些后代來承受,大星與小黑子的慘死正是這種原罪意識的顯現。《雷雨》最終真相大白之際周萍向周樸園發出“你不該生我”的吶喊,也契合了基督教人生來有罪要受到懲罰的原罪論。“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人的最大罪惡就是:他誕生了。”[8]
二、懺悔意識與宗教救贖
人生來帶有原罪,人與上帝的疏離又使人常常忘記自己帶有原罪,還犯下了本罪。“而上帝則一方面命定人犯罪,另一方面又竭力引導人皈依”[9],基督教信奉向上帝懺悔可以獲得拯救。《雷雨》中曹禺借周沖之口寫周萍的懺悔,“可是哥哥現在有點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氣很暴,有時他還到外國教堂去,不知干什么?”[10]周萍出入教堂,已經暗示了他要將自己交給上帝,通過懺悔來洗滌自己的魂靈,拯救自己犯下的罪過。罪惡深重的周樸園犯下了許多罪,最初他的懺悔主要體現在對侍萍的紀念。周樸園與魯侍萍三十年后重逢,周樸園在慌亂之際表達自己對侍萍的虧欠,“你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一切都照著你是正式嫁過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為生萍兒,受了病,總要關窗戶,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11]他所做的一切紀念侍萍的舉動都是源于他清楚自己始亂終棄所犯下的罪孽,希望以此彌補自己的罪過,獲得一絲心靈上的慰藉。此時的周樸園還未皈依宗教,他的行為更多的是為了帶來心理上的慰藉感的懺悔。而基督教意義上的懺悔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懺悔,它要人們相信上帝的存在,耶穌為了拯救人類的罪惡替人類贖罪被釘在了十字架上,所以人們面對自己的罪,要主動向上帝懺悔,祈求上帝的拯救。序幕和尾聲的設置顯然都是為了表明周樸園已經皈依宗教,表現宗教救贖的主題。“一些大資本家,甚至大軍閥到了晚年,榮華富貴享受盡了,殺人殺夠了,就想皈依宗教,什么佛教,什么天主教,從宗教里尋找寄托。” [12]孩子們死了,侍萍與繁漪也瘋了,目睹了這一切悲劇的周樸園清醒又痛苦地活著,他將周公館賣給教堂做醫院,靜靜地聆聽著尼姑誦讀《圣經》,抱著懺悔之心來為此生贖罪。“《雷雨》序幕讓周樸園走進教堂,尾聲讓周樸園聆聽《圣經》誦讀,戲劇正文以回憶形式出現。就好像是周樸園深蘊內心的長長的懺悔禱文。”[13]《日出》中的陳白露,既厭惡上流社會紙醉金迷、鉤心斗角的生活,又沉溺于驕奢淫逸的生活無法自拔,她的罪更多的是在折射上層社會腐朽勢力的罪惡,她清醒地墮落著,她永遠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戰勝自己的罪,只能在皈依上帝中拯救自己的靈魂,白露臨死前,房間里射進來了滿屋陽光,陳白露在上帝之光中獲得靈魂的拯救。
三、對宇宙神秘力量的憧憬與困惑
曹禺的戲劇常常被解讀為社會問題劇,但曹禺在《〈雷雨〉序》中直截了當地指出:“我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與《雷雨》俱來的情緒蘊成我對宇宙間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14]《雷雨》融合了古希臘的命運悲劇,莎士比亞的性格悲劇與易卜生的社會悲劇等多種悲劇因素,《雷雨》的命運悲劇正是表達了作者對于宇宙間那不可知的神秘事物的憧憬與困惑。“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15]繁漪對于窒息無愛的生活的逃離,使她緊緊抓住周萍這根救命稻草以至于陷入情感的漩渦難以自拔,在歇斯底里中走向瘋狂。周萍悔恨于和繼母難以啟齒的亂倫關系,想通過四鳳解救自己的靈魂,開始新的生活,卻不知不覺引向了更深層的罪惡。《雷雨》中的人物深陷罪惡的泥淖,他們都拼命地想要抓住對方力圖不下沉,可是他們越努力、越掙扎,就陷得越深,在互相拉扯中走向了毀滅性的結局。人物的掙扎與掙扎的絕望,對自己命運的主動把握與命運的難以把握所產生的沖突,都印證了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他們的悲劇命運在于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那么又是誰在背后主宰著這一切?這斗爭背后的主宰,“希伯來的先知們稱贊它為‘上帝’,希臘的戲劇家們稱它為‘命運’,近代的人撇棄了這些迷離恍惚的觀念,直截了當地叫它為‘自然的法則’。而我始終不能給它以適當的命名,也沒有能力來形容它的真相。因為它太大,太復雜。我的情感要我表現的,只是對宇宙這一方面的憧憬。”[16]《原野》中逃出監獄的仇虎想報仇而不得,復仇對象的消失讓他原本是正義的復仇變為了虛妄,可他對于血債血償的復仇的執念,又使他殺死了大星,間接害死了小黑子,困在自己的“心獄”中為自己的心靈背負沉重的十字架。那夢魘一般揮之不去的鬼魂,永遠無法走出的那片黑林子,再現了焦閻王罪行的命運輪回,都顯示了宇宙間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可以說推動曹禺創作動力就來源于對宇宙間這種神秘力量的憧憬。基督教中上帝是世界的創造者,上帝主宰著世界,曹禺的創作中也暗含了命運是被上帝主宰的思想。但曹禺并非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始終抱著理性的態度來思索人生、觀照現實,《〈雷雨〉序》中曹禺談及周沖時說:“他的死亡和周樸園的健在都使我覺得宇宙里并沒有一個智慧的上帝做主宰”[17],這似乎又傳達出命運沒有被上帝主宰,因為上帝并不公正,是對基督教一定程度的疏離,所以其創作既有與基督教相通的一面,又有疏離的一面。但縱觀其作品中的原罪意識、懺悔與救贖主題等內容,依然透露出曹禺作品中深厚的宗教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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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瀟予,湖南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