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

杰出的學者往往博通多個領域,豐厚的學術遺產鋪就了學林后輩繼續求索的道路,還會春風化雨般浸潤大眾的思維,何兆武先生無疑如此。他被視為中國史學理論研究的草創之人,更以譯者的身份,將一系列世界級的理論和學說引入中國,影響波及整個中國人文思想界。
在知識之外,這位近百歲的老人的個體生命,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時代的潮流中起伏的生動寫照。
何兆武的青年時光可以在口述史《上學記》中尋得,該書記錄了他從少年至青年的求學經歷,以及對同時代知識分子的觀察,尤以西南聯大的相關回憶廣為人知,此書也被譽為“濃縮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心靈史”。而其后半生的回憶錄則定名為《上班記》,離開了羅曼蒂克的象牙塔后,知識分子在大時代的遭際同樣牽動著讀者的心。但此書定稿之后因故未得面世。
何兆武祖籍湖南岳陽,1921年出生于北京,從小接受西方式的現代教育,與中國傳統并無特別的緣分。自己也坦言同學之中“絕大多數的人古文根底、國學根底都不行”,此時的他大概也不會想到以后自己會從事歷史研究。國民政府定鼎南京后,北京也就褪去了帝都的威儀,變成了平易近人的北平,在這里何兆武度過了無憂的少年時光。但日本侵略者步步緊逼的侵略改變了他的命運,在國立北平師范大學附中讀到高一,七七事變爆發,不得不四處搬遷,經歷了一年的顛沛流離終于在大后方安定,在貴陽,躲過了大轟炸,跳級考取西南聯大,從此進入了羅曼蒂克的象牙塔。
在《上學記》中,何兆武依舊記得初次奔赴昆明,開始大學生活的愉悅:“1939年秋天我到昆明報到,一來就感覺到昆明的天氣美好極了,真是碧空如洗,連北京都很少看見那么好的藍天。”在西南聯大的七年,是“一生中最愜意一段的好時光”。
在大學填報志愿時,何最先選擇了土木系,而后又誤打誤撞地轉去了歷史系,從一個工科生變成了文科生,這是因為當時戰爭的慘烈使得他開始思考人類的命運,而歷史則能讓他更好地認識人類的過去。1943年,從歷史系本科畢業后,何兆武繼續攻讀研究生,又先后攻讀了哲學和外文兩個專業,但命運弄人,由于抗戰勝利后沒有隨學校一同回北京,何兆武最終沒能拿到學位,只能以歷史系的本科學歷從事工作了。
在聯大的日子是艱苦的,要躲避著日軍飛機的轟炸,要忍受物資的匱乏,“飛機來得挺有規律,每天差不多都是十點鐘拉警報”,“十二點、一點鐘又走了”,“所以后來我們上課的時間都改了,早上七點到十點鐘上課,下午三點鐘再上,中間那段就是等它來轟炸的”。抗戰時期國統區通貨膨脹嚴重,何兆武在讀研后一邊當兼職老師一邊讀書,而平時的食物也多是摻雜沙礫老鼠屎的“八寶飯”。但在這里有無所禁忌的學術自由,不僅學生轉系隨意,課堂上的老師也是隨性而為。譬如中國通史課,由雷海宗和錢穆兩位著名學者教授,但兩位老師“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內容也大不相同,可他們都是講到宋代就結束了”,有的老師甚至“喜歡在課堂上胡扯,甚至于罵人”,但何兆武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那里有他的風格、他的興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而日后享譽文壇的汪曾祺,在當時也不過“一副舊社會文人的派頭,經常趿著一雙拖鞋,看起來甚至有點頹廢,當時大家都沒有想到他日后會做出什么特別的成績”。在西南聯大學習的最后時光里,何兆武還抱著滿腔熱血參加了校園政治運動,也目睹了聞一多的犧牲,哀痛和憤怒之余,這一幕也讓他對政治多了份憂懼。

抗戰勝利后,何兆武一度赴臺灣出任中學老師,但很快就返回大陸,為了工作和生計幾多遷移。在家人安排下進入北京一所新大學就讀,又在50年代調入中國科學院(今中國社會科學院),擔任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正式進入了歷史學領域。在研究所一干就是30多年。從1964年到1976年,在年富力強的壯年時光,何兆武的正常工作受運動影響被迫終止,隨著各類政治運動起伏。他曾參加拆北京城墻等雜事,去外地參加“四清”工作,兩次被抄家,又因參與翻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而被關進牛棚,后又下放到河南勞動并參加了當時“五一六”的批斗。直到1978年才被平反,開始恢復各種翻譯、研究和學術交流工作。由于出色的學術能力,何兆武獲得了海內外學界的高度認可,1985年被聘為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此后還受邀出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教授、德國馬堡大學的客座教授等職務。
在晚年,何老帶著無限感慨回憶生平,不無遺憾地訴說著被戰亂和政治運動耽誤了大半經歷,“及至晚年才開始多少摸索一些自己感興趣的題材,但又馮唐易老,已經無力要妄想攀登什么低峰了”。另一方面,復雜的經歷,也讓他有千載難逢的機遇去體驗人性的深度,對人性的思考,對意義的追尋,也成為了他學術關懷中的深深底色,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構成了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精神光譜。
中國既有的知識傳統即視學術為天下公器,自當不分畛域,跨越藩籬,古之士人開館收徒和刊布書籍的知識傳播,和著書立說的知識生產一樣,均被視為功德無量的善事。較之同文化同語言的學術交流傳播,在跨越國別和語際的知識傳播中,翻譯這一中介則顯得無比重要,用本民族語言進行翻譯的同時,就是在進行一種新的知識創作。這一行為在近現代的中國更具有重要意義,懷抱著強烈的危機感和追趕意識,中國知識界如同一個渴求知識的學徒,對于當時代表著現代性的西方知識,更有著無以復加的孜孜以求。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翻譯家及其譯介的西方著作往往會成為推動近現代中國思想演進和學術發展的一個因素。也正是如此,自晚清的嚴復、梁啟超以降,具有重大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幾乎都積極傳播國外知識。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再度走出封閉、擁抱世界,眾多的知識分子也有機會繼續一度中斷的學術傳統。何兆武也在此時全力投入系統的學術工作,其學術翻譯,以數量之多、質量之高、范圍之廣、影響之大,而有“何譯”之美稱,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當代漢語學界的西方知識的重要來源之一。其譯著如羅素《西方哲學史》、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等,也已融入改革開放以來無數讀者的閱讀史之中。
其中有多部作品,是在那段動蕩的歲月中偷偷翻譯而成的,對政治一向疏遠的他,很少外出參加運動,反而是把時間擠出來在家讀書。《社會契約論》《思想錄》《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均是在“地下”狀態下隱秘地進行翻譯。當時也有上級部門約稿,一部是李約瑟的《西方哲學史》,一部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翻譯著作,莫過于商務印書館“漢譯名著”中所收錄的八本重量級著作。每翻譯一位思想家的作品,他都會專門撰文,系統地介紹和分析作者的基本觀點,思想脈絡,和學術史地位。這些著作涉及英文、法文、德文多種西方語言,內容也遍布哲學、歷史等多個領域,何兆武的翻譯在多年前已經完成,并能屢獲重版,受到了專業人士和市場的雙重認可。這不僅需要高超的語言能力,更依賴廣博的知識體系支撐。
在翻譯之外,何兆武還是一位歷史學家,建國初期參與過史學泰斗侯外廬主持的《中國思想通史》的寫作,在史學理論方面,更是有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中國史學傳統悠久而發達,但偏重實證史學,缺乏理論成分,近代以來也不及系統引入外界史學理論著作,建國后更受政治運動的影響而導致空白。自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的史學理論研究再度復興,何兆武成為了先驅人物,他不僅對于20世紀西方史學理論重要的流派、問題和人物有著深入而系統的研究,還發表了一系列歷史哲學與史學理論的重要論文。其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即是:歷史學是否是科學。針對當時國內學界教條化的歷史學唯科學論,他提出了歷史學具有兩重性,由此也可以細分為兩個部分,在史料的認定上是與自然科學具有同樣屬性的科學,而在史料的認知和解讀上,則是帶有主觀性的哲學。
相比于艱深的學術和深奧的理論,帶有情緒和情節的故事總是更受大眾的歡迎。在何老的諸多著作之中,最為社會所熟知的并非各類“何譯”或專著,而是那本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上學記》。
該書是何兆武的口述自傳,由文婧整理,首次出版于2006年,講述了在1920年代至1940年代末不足30年間的求學經歷,尤為大眾所關注的是其在西南聯大的求學經歷。西南聯大是在抗戰時期,由內遷昆明的清華、北大、南開三校聯合成立的一所大學,匯聚了大量精英人才,大師云集自不必論,而學生更是英才淵藪,聯大在8年時間里共有3882名畢業生,其中誕生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及百十位社科人文大家。如趙瑞蕻、穆旦、汪曾祺、宗璞、何炳棣等昔日西南聯大的學生,在后來均成為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他們也都發表了大量懷念西南聯大的相關文章或文藝作品,近年來更有慶祝清華百年而拍攝的電影《無問西東》。滄海橫流的亂世之中,西南聯大弦歌不絕,于戰火紛飛之中傲然屹立,象牙塔內部師生無間,學術自由,成為了一個浸潤著浪漫想象的歷史符號,象征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情懷風骨。
這種神話雖然與現實存在著一定張力,譬如三校之間圍繞人事安排和物質利益的明爭暗斗從未停歇,而三校經費和人員管理也是各行其是,甚至管理層之間的關系幾度瀕臨破裂。但其核心意義卻不會因為此類瑣碎的細節而消解,神話的背后是理想化的知識分子品格,雖然在現實之中未必能夠得到完整的鋪展,但卻是無數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命實踐和真實追求,正是如此這樣的故事才能激發當代讀者如此深刻的共鳴和美好的憧憬。
在艱苦的歲月之中,精神卻非常充實,原因何在?也許答案就在于何兆武對于幸福的一段回憶:“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并不一定有什么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在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在我上學的時候,這兩個條件恰好同時都有。當時正是戰爭年代,但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后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在任何時代,知識分子群體都有著多元的面向,或皓首窮經探學問之深,或交游廣闊開風氣之先,或學優則仕求治理之善,但不變的總是對人類的深切關懷。在全民教育水平極大提高、輿論越發下沉、知識生產越發專業化和碎片化的今天,傳統的知識分子似乎日益式微,但這種植根于歷史傳統之中關切,是永遠值得繼承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