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6月,太陽直射點靠近北回歸線,15頭野生亞洲象“北漂”進了省會昆明,用15個月時間,刷新了西雙版納境內亞洲象群的最遠遷移距離紀錄。
2020年8月,西雙版納的大象監測員公開了這一北遷象群的身份,它們原本生活在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養子保護區的野象谷內,因為鼻子比一般亞洲象群短,被標識為“短鼻家族”。
在“它們為何出走”的猜測中,引發了對西雙版納生態環境變化的關注。“象群北上”也被賦予兩種想象和人文解讀—尋找新大陸的浪漫之旅,還是被迫出走的自我拯救。
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研所所長郭賢明也在追問,但他問的是:“它們為什么走這么遠?怎么還不回來?”
在保護區的32年觀測經驗告訴郭賢明,北遷是象群的季節性趨勢,但抵達400公里外的昆明卻是第一次。
以往的亞洲象往返活動,即便出了保護區,也會回來,但這次它們走了一年多,還沒有明顯的回頭跡象; 一種解釋是為了尋找食物,但西雙版納的食物豐富度優于玉溪、昆明,他困惑于“短鼻家族”為何執著于一路向北 ?
“現在我們認為不僅僅是食物的問題。”郭賢明說。
郭賢明傾向于用“種群自然擴散”來理解“短鼻家族”的長距離遷徙,因為自然保護區不是囚籠和動物園,象群自由流動是西雙版納的常態。
事實上,不只是北上昆明的“短鼻家族”,還有一群17個成員的“小缺耳家族”也離開了勐養子保護區,南下滯留在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威脅著一批珍稀植物和重要的科研數據。
2005年,還有一隊來自勐養的象群渡過瀾滄江,后景洪水電站建成蓄水,致象群無法返回,因地理隔離被標識為“勐海-普洱瀾滄”的新族群,規模從原先的四口之家,擴大成了19個成員的興旺家族。
但“種群自然擴散”究竟是為了尋找配偶,擴大族群的主動擴散,還是棲息地無法滿足生存需要的被動擴散,再具體來說,被動擴散是因為亞洲象數量增加加劇競爭,還是生態惡化不適宜生存,又或兼而有之,尚無科學定論。
據估算,相比上世紀80年代,西雙版納境內生活著的亞洲象從原來的170頭左右,增加到了約280頭。但西雙版納森林郁閉度的增加,也被認為不利于亞洲象喜食的草本植物生長,造成了食物不足。但這些因素在多大程度上與象群遷移有關,郭賢明也無法確定。
能確定的只是,包括“短鼻家族”在內,中國九成的亞洲象生活在西雙版納境內,它們并不總是生活在人為劃定的自然保護區里,也在流動遷徙中頻繁出現在村莊農田、街道、房屋,不時和人不期而遇,正面沖突。
據玉溪發布數據,40天里,途經玉溪的“短鼻家族”在元江縣、石屏縣“肇事”412起,直接破壞農作物達842畝,初步估計直接經濟損失近680萬元。云南省林業廳提供的數據顯示,2011年至2017年,野象在云南造成32人死亡、159人受傷。造成經濟損失和威脅人身安全,這是西雙版納人“與象為鄰”的兩個生活側面。
人象沖突是包裹在自然生態中的一個不和諧插曲,但與此同時,就在這段動態調和與相互適應的關系中,人與象、物種與環境尋求平衡的成敗印記,烙在了西雙版納這座邊境小城里。
寇文明是西雙版納普文鎮靠近自然保護區一林地的種植工人,5月31日,他在堅果地里修草,臨近晌午,低處二三十米的距離,一棵芭蕉樹下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隨后又聽見“哼哼、轟轟”的聲響,他循聲往下看,枝葉間露出2根土黃色的象牙。
盡管這天寇文明沒收到亞洲象監測預警中心的警報,但出現漏網之魚,他并不意外。顧不上多想,他趕緊撤下山,但下午上工時,那只公象又出現了,他只好再次返回安全地帶—3年前險些死于大象腳下的遭遇,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2018年,他進山找竹筍,后方傳來樹木咔咔折斷的聲音,與他差不多平行拉開10米的距離處,兩根白色象牙沖他而來。連大象身子都來不及確認,寇文明拔腿就跑。他沿S形路線繞過兩棵大樹往山下跑,卻被小樹絆倒,左側臉重重摔在地上劃出口子,“大象就在我旁邊,心里想完了”。回想起當時,他心有余悸。
幸運的是,大象也被樹藤纏住了,寇文明這才抓住機會連滾帶爬地沖下山,大象沒有再追趕,脫險之后他才發現,腰間的皮帶都給跑斷了。
寇文明的講述已經讓人后怕,傣族人巖依手機里存著的一段象群發怒視頻更加駭人。這段視頻來自“野象出沒高風險區”景納鄉,畫面里:穿過原始森林的鄉道上有6頭亞洲象,2頭成年象大耳直立,尾巴上豎,發出巨吼,一邊護著兩只小象,一邊驅逐一名剛從摩托車上下來、戴著全封閉式頭盔的男子,驚慌的他舉手做投降狀,象群才停止攻擊。

比傷人肇事更頻繁、波及面更廣的是野象對村民農作物和房屋財產的破壞。
今年3月上旬的一天凌晨,在勐養鎮曼么臥村,一頭公象從村頭一路穿過村中心的壩子田地,走到了村尾,啃掉了村里的幾棵芭蕉樹,還踩壞了多處莊稼地。
拍下了野象吃芭蕉樹畫面的村民巖依說,大象很挑剔,沒熟的果子它看不上,偌大一棵樹就只撕出樹干中間的芯來吃。在這之前,還有村民種了幾個月的玉米熟了,拿了定金,約定第二天采摘交付,結果當天晚上玉米地就遭野象掃蕩。
亞洲象公眾責任保險的補償不超過作物市場價的四成,通常不足以覆蓋成本,老百姓只得自認倒霉。“比黑社會還霸道,它就把人的糧食當成自己的東西了。”巖依說,“以前大象見人就跑的,現在人也沒有槍了,也沒有什么能傷它的,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
巖依分享了一段大象進當地集市的視頻,拍攝者像是不敢得罪黑老大一般,操著一口方言對一頭公象說起了好話:“大哥,你要吃什么就隨便吃嘛,水果多,還有菜,隨便吃。”
在勐海縣還有一頭出了名的“車匪路霸”,熟悉這頭公象的人都叫它“老三”。老三性格暴躁,尤其喜歡攻擊和掀翻車輛,當地林業部門統計,2019年3月17日到24日,一周時間里,它損了16輛車,毀了5處房屋,更讓大象監測員們頭疼的是,老三愛湊熱鬧,好幾次上街逛集市,嚇壞了村民。因難以防范,2019年4月,老三被麻醉后捕獲,送到了亞洲象種源繁育和救助中心,失去了自由。
但制造傷害的不只是野象。在1998年西雙版納全面禁槍之前,1979-1983年間,有17頭亞洲象被獵殺,1994年有14頭亞洲象死于槍下。禁槍之后,2014年,一頭亞洲象被獵殺盜取了象牙;2015年,象群闖入關坪村,一村民為保護妻子,口頭驅象不成,用自制槍打死了一頭母象,它的腹中還有一頭發育成熟的小象。也是2015年,勐海縣兩頭小象意外死亡,在它們的胃里檢出農藥,疑似誤食。
在西雙版納,有太多像曼么臥、普文、勐阿一樣的鄉鎮村寨,它們或直接挨著自然保護區,或以林地作為過渡帶,模糊的邊界拉近了人與象的距離,帶來新的適應性行為。
研究亞洲象超過30年的郭賢明不得不承認,象群表現出對新環境的極強適應力,正打破他過去的認知經驗。

比如原先科研所的研究認為,亞洲象是夜行動物,這些年卻越來越多發現,它們白天也出現在人類活動的區域。又或亞洲象偏好10度以下的坡度,30度以內可以正常活動,但“短鼻家族”在峨山縣山林邊,卻能從約45度的斜坡上滑下,也能跨過高速路邊上的護欄,克服陡坡輕松上下。再有“短鼻家族”抵達的昆明晉寧,其海拔高度也超過他們過去總結出的“1千米以下”的規律。“這一次完全超乎我們的想象了。”郭賢明說。
在“短鼻家族”之前,野象對環境的適應也表現了出乎意料的智慧。
大渡崗鄉香煙箐村,是西雙版納亞洲象保護工程的一個試驗地,因亞洲象出沒頻繁,2017年,圍著村子架設起2米高的綠色防護欄,以抵御大象闖入。
但這一圍欄曾被野象破解。村民刀婆婆說,有一次大象用鼻子拔了小門的門栓,成功進入村子覓食,偷吃了村里的糧食。在郭賢明看來,香煙箐村“四橫加縱”的圍欄不是一個理想的設計方案。曾有工作人員看見野象前腳踩在橫桿上,后腳翻過去的畫面,顯示出與笨重體型不相符的靈活。
“下一步改進,我們全改成豎桿,取消橫桿。”郭賢明說。但防護欄眼下僅有數個小型村莊試點,高建設成本上不足以實現全覆蓋。
在西雙版納亞洲象出沒的風險地區,設置了紅外攝像頭,還有專門的追象人進山尋找野象蹤跡,發布預警。村民也習慣每天在手機里查看大象監測預警信息,或在鄉道上的亞洲象活動預警字幕發布點上掃一眼,看看大象是否在附近區域出沒。
勐滿寨口的一位賣菜阿婆還記得,5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一個23頭的象群經過村口,村里的喇叭就響了起來,提醒他們不要出門。一連幾天,象群就在村附近一塊西瓜地里活動,地里的瓜都進了大象肚子。旁邊就是水塘,大象還會到水里撒歡。“那幾天天天來,現在沒西瓜不來了。”一位村民說。
在更多挨著自然保護區的村寨,村民捍衛果實、與象為鄰靠的是個體經驗。
巖依家住曼么臥村,3月的那次公象穿村而過,險些壞了他家魚塘和莊稼地。早上7點,天剛蒙蒙亮,發現大象出現在魚塘附近,他跑出去,隔著50米不到的距離,用傣語一路喊它:“早,嗯那嗯那嗯那,本嗎本嗎本嗎。”意思是“大官人,不要來這邊,去那邊”。
公象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沒有進魚塘,也沒有吃掉他家的芭蕉樹,沿著田壟邊一路走,在從地里跨上鄉道時,看了巖依一眼。想起傣家人“快不過大象轉頭”的老話,巖依才跑回家里,關上大門,從樓上觀察大象動靜。吃掉屋后百米的另一處芭蕉樹后,大象才潛入森林。
巖依笑著說,這一天,他家的兩條狗出了名。它沒有像尋常的狗一樣狂吠,松開鐵鏈后跑進了院子,趴在地上默不作聲。村里的另一處魚莊,院子里叫得兇的狗就死在了大象腳下。“恨狗”是西雙版納亞洲象的普遍特性。
巖依的房子外圍砌著2米高的磚墻,以防大象闖入,墻的外圍又種上一圈草木和芭蕉,讓大象不至于進門覓食,這些細節都是他和妻子自我保護的屏障。
在大渡崗鄉大荒壩村,每到玉米、菠蘿、稻子成熟的季節,大象也對莊稼地虎視眈眈。村民徐景說,他們的大象鄰居就住在田地后邊的山里,“這只大象不亂跑,有它固定的路線”。收獲時節,村子里每戶會出一個人組成護田小隊,輪流在靠近莊稼地的大象出沒的路口守夜。他們點起火堆、放鞭炮、大聲喊叫,不讓大象靠近。方法雖傳統,但也能見效。
走出保護區的亞洲象在適應新的環境,但西雙版納人也在想方設法捍衛自己的果實和家園,并在其中重新認識與自然、其他物種的關系。
西雙版納的開發歷史從刀耕火種開始。上世紀50年代開始,為滿足工業化建設需要,西雙版納和海南成為橡膠生產地,掀起了第一波橡膠熱。
六七十年代,先后有大批漢族工人和支邊青年來到這里,提供了充足的人力。80年代,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民分到了林地,橡膠種植也得到了政策鼓勵。曾在90年代擔任過村干部的巖依說,當時很多老百姓得到了無息貸款的扶持,刺激了橡膠林的進一步擴大。據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統計,全州的橡膠林面積從1998年的116萬畝擴大到了2007年的615萬畝。
加拿大西蒙弗雷澤大學地理學者珍妮特·斯特金的一篇研究提及:21世紀第一個十年,橡膠價格上漲了兩倍,給西雙版納的農民帶去了前所未有的豐厚收入。生活在曼么臥村的傣族人趙小銘記得,曾經種植戶中間還流傳著一句玩笑:正科副科不如我的100棵。
但橡膠樹貼金的另一面是“綠色沙漠”的稱號,相比雨林強大的涵養水源能力,橡膠樹卻要吸收大量水分,對氣候的調節能力弱。
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生態站監測發現,1959-2000的40年間,伴隨森林覆蓋率降低,當地年降水量走低,在80年代達到最低值,后因森林覆蓋率回歸原有水平,90 年代降水量回升,但增加的森林面積多是以橡膠林為主的人工經濟林,調節氣候的能力未能有效修復,之后干季變得更干更熱,降水更高強度集中在雨季。
另一項關于《近50年西雙版納最高最低氣溫對氣候變化的響應》研究發現,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西雙版納的平均最低氣溫上升,80年代開始出現異常偏高,2000年之后尤為明顯。氣溫上升是自然的周期性變化還是植被變化帶來的影響,是學界爭論多年的話題。不過對西雙版納人來說,越來越干和越來越熱是他們的切身體感。
曾代理過村民經濟糾紛的前律師趙小銘記得,前幾年勐養鎮上有人到山上上墳,為了防火,他們不敢燒紙錢,但走時放了鞭炮,火星瞬間點燃了橡膠林。“撲都撲不滅,結果燒了人家差不多100畝橡膠林地。”人禍并不意外,有過多年橡膠林村落生活經驗的趙小銘知道,橡膠樹的葉子枯了很干燥,“小蟲子在里面爬的聲音都聽得到”。
57歲的巖依則提及了更早之前的一個變化,以前當地還會組織人放火燒山,這樣可以給草本植物留出生長空間,也可以給林地增肥,但趨嚴的森林防火卻阻止了這一養分循環,低矮的植被難以生長,其中也包括亞洲象的食物。
與此同時,郭賢明說起了橡膠林的另一個變化。近些年橡膠價格跳水,利潤極大壓縮,村民管理橡膠林的積極性不高。由于沒了之前為提高產量和品質的精細化管理,橡膠林下長出了很多亞洲象喜歡的粽葉竹,這也是為什么南下逼近植物園的“小缺耳家族”能夠首次進入食物并不豐富的勐罕鎮,并停留了半年時間。“它基本上是在橡膠林里面活動的。”郭賢明說。
橡膠林疏于管理得到了當地人的印證。
趙小銘發現,村后的橡膠林原來一年只落一次葉,這幾年落了好多次,“像瘋了一樣”。但勐養鎮有著30多年橡膠種植經歷的生產隊長老王說,橡膠樹頻繁落葉是因為“沒去打藥,得了白粉病”。割了20多年膠的羅正元開起了農村客運出租車,拉著游客去野象谷看象。曼么臥村的人開始大面積改種火龍果,一車車地往外拉貨。但政策也對林地大面積改變用途作了限制,以避免曾經山洪泥石流淹沒村莊的悲劇重現。
橡膠林是西雙版納人改造環境的一個重要側面,圍繞它的經濟活動為人類創造了財富,也留下了難以估量的隱患,但人對環境的改造不會停下腳步。
西雙版納,這個面積比昆明略小、人口僅為昆明七分之一的城市,多年的農村人均GDP高于云南省平均水平,村寨里,鋼筋水泥膩子粉建起來的現代房屋取代了吊腳樓,尖尖的屋頂裝飾閃著金光。
思小高速,中國第一條穿過熱帶雨林的高速公路,被打造成一張旅游名片,它穿過野象谷,不遠千里而來的游客,像看寵物一樣期待著陸地上體型最大的生物從觀景臺下成群走過,但也有人不免后怕地想,萬一狹路相逢,誰是勝利的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