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作為美國總統的首次外訪,雖然拜登選擇的是歐洲,但他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在亞洲。如果再聚焦一點,那就是東北亞,而其中的重點則是日本與韓國。從3月15日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與國務卿布林肯抵達東京,到5月21日拜登在白宮送走韓國總統文在寅,短短兩個月時間,拜登政府完成了一輪與日韓高層次、高頻率的外交互動。至少從美國的意圖來說,這樣的外交安排,將意味著東北亞變局的前奏。
既然涉及變局,那就得回顧“前局”。拜登入主白宮前,日韓與中國關系的特點都是緩和。2020年9月安倍離任日本首相時,因2010年釣魚島撞船事件而跌入谷底的中日關系,已經重回正軌。安倍的繼任者菅義偉,起初繼承了安倍的對華外交路線。2017年5月就任韓國總統后,文在寅以積極的外交姿態(tài),消除薩德風波對中韓關系的負面影響。雖然日韓之間固有的矛盾未有實質性突破,但東北亞局勢的突出特點,是走向緩和與合作。
這樣的局面,在拜登就任總統后開始出現變化。他的“美國回來了”,首先是說給東北亞的盟友聽的。因為這個地區(qū),有拜登政府認定的頭號戰(zhàn)略競爭對手中國,同時還有緊鄰中國,且依然緊密的雙邊同盟。很難否認,拜登的重整同盟外交,優(yōu)先對象就是日韓。而這樣的外交操作,必將給東北亞局勢投下變數。
無論從戰(zhàn)略意圖還是政策手段上看,拜登政府事實上都在往東北亞國際關系中注入更多戰(zhàn)略競爭的因素。
“世界變化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們感到混亂,愈發(fā)困惑,不知何去何從。”這是布林肯在2019年7月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的話。作為當時拜登競選團隊里的外交事務核心顧問,他的這番話體現了某種集體焦慮感。而在焦慮感驅使下的第一個動作,往往會反映出政策優(yōu)先排序。出任國務卿后布林肯第一次出訪,是從3月15日至18日訪問日本和韓國。而他首次訪問歐洲,是一周后的3月25日赴布魯塞爾出席歐盟峰會。
亞洲登上拜登政府外交焦慮感榜首,絕不是因為這個地區(qū)的變化,而是其變化趨向“去美國化”。2020年11月15日,也就是美國總統選舉投票結束但當選總統“難產”之際,《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簽署。如果考慮到同樣不包括美國,并已于2018年年底生效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可以清晰地看出,亞洲這個世界經濟最具活力的地區(qū),經濟上與美國越來越疏離。
拜登政府的印太事務協調員坎貝爾,今年1月與美國學者拉什·多西在《外交事務》上聯合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美國如何維護亞洲秩序》的文章。雖然這篇文章論述的是如何維護秩序,但通篇透露出對亞洲脫離美國掌控的焦慮。如果不考慮美國因素,亞洲國際關系的主要劇情無疑是發(fā)展經濟,以及圍繞這個主題構建新的制度性安排。而拜登政府外交,事實上在把亞洲的發(fā)展經濟論述,轉變?yōu)閼?zhàn)略競爭論述。這是“美國促變”。
突破口就是日本與韓國。二戰(zhàn)后美國新任國務卿首訪選擇東亞而非歐洲,奧巴馬政府開了先河。2009年2月,時任國務卿希拉里首訪對象是日本(她隨后還訪問了印尼、韓國和中國)。拜登政府開了另一個先河,不僅首訪聚焦日韓,而且派出的是國務卿加國防部長的組合。3月15日至18日,布林肯和奧斯汀訪問日韓,與兩國舉行了外長加防長“2+2”會談。一個月后的4月15日,日本首相菅義偉成為拜登就任總統以來首次會晤的外國領導人。此后一個月的5月19日,韓國總統文在寅訪美美國。
除了雙邊互動,還有三邊整合。特朗普政府時期,日韓對美外交如履薄冰,美日韓三邊框架更是基本暫停。美國國務卿與防長組團訪問日韓后不到半個月,日本國家安全保障局局長北村滋,韓國安保室室長徐薰,在4月2日飛赴馬里蘭州,與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舉行三邊會晤。4月30日,美日韓軍方參謀長在夏威夷舉行三邊會晤。5月5日,韓國外長鄭義溶趕赴倫敦,與參與G7峰會的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和日本外相茂木敏充,舉行了三邊外長會。
6月中旬的G7倫敦峰會,文在寅受邀于會。峰會期間,拜登與菅義偉、文在寅舉行首次三邊首腦會晤。不難看出,從1月20日拜登入主白宮到6月中旬,如果以面對面會晤為衡量標準,無論從層級還是頻率來看,都可以看出拜登外交在聚焦日韓。而且,這些會面絕非只有象征意義,而是有著清晰的目的:第一是戰(zhàn)略對接,即把日韓整合到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中;第二是政策協調,從微觀層面把日韓鎖定在美國的戰(zhàn)略軌道上。拜登政府最終的目的,是使其對日韓外交服務于對華戰(zhàn)略競爭。
日本是印太概念的早期倡導者,所以拜登政府與日本的戰(zhàn)略對接,幾乎不存在什么難度。日美聯合聲明稱“美日同盟是印太地區(qū)和平、安全與繁榮的基石”,至少說明在宏觀上兩國實現了“無縫對接”。類似的表述并沒有出現在美韓聯合聲明中。但是,拜登政府對韓外交的顯性成果之一,是拉近了韓國與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距離。美韓聲明中有這樣一句,“我們將努力推動新南方政策(文在寅政府的東南亞戰(zhàn)略)與美國自由開放的印太構想對接”。
魔鬼藏于細節(jié)。拜登政府“促變”更具實質意義的動作,是與日韓在具體政策領域的溝通和協調。具體地說,拜登政府通過與日韓的這些互動,開啟了在高科技研發(fā),以及所謂打造更有韌性供應鏈等方面的合作。在拜登與菅義偉、文在寅會晤后的聯合聲明中,都有相關的內容。比如,美日計劃聯合投資45億美元研發(fā)6G技術,在半導體與其他戰(zhàn)略性產品上打造不依賴于中國的供應鏈。韓國三星、SK、LG、現代等企業(yè),宣布對美國投資394億美元。
日韓對中國經濟的依賴程度已經超過美國,而美國國內的保護主義,決定了拜登政府目前這個階段很難在貿易政策上吸引日韓。所以,拜登政府利用新冠危機引發(fā)的供應鏈安全擔憂,試圖對抗中國對日韓經濟上的吸引力。美國外交關系協會韓國問題學者斯科特·斯奈德認為,通過與韓國合作打造韌性供應鏈,拜登政府在挑戰(zhàn)韓國人的這種認知,即韓國依賴中國才能獲得經濟機會。事實上,這個分析同樣適用于拜登政府對日外交意圖。
拜登對日韓的外交,沒有特朗普那樣的攻擊性,但“攻勢”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日本對中國有戰(zhàn)略疑慮,但直到菅義偉成為首相前,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問題上,日本官方的態(tài)度都保持著某種模糊性。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菅義偉內閣離“選邊”已經非常接近。文在寅政府此前一直與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保持距離,如今已經轉變?yōu)檫x擇性參與。這些都與拜登政府強大的攻勢外交不無關系,同時也是日韓面對中美戰(zhàn)略競爭升級而所做出的應變。
在聯合聲明中提及臺海問題,是拜登政府施壓日韓的重要證明。自與中國建交以來,日韓在與第三方的外交互動中都避免提及臺海問題,即便對象是美國。因為東京和首爾都清楚,這是不應該觸碰的敏感問題。4月14日,也就是菅義偉飛赴華盛頓兩天前,英國《金融時報》援引消息人士的話稱,拜登政府向菅義偉施加了強大的壓力,要求在美日聯合聲明中提及臺海問題。對于到訪的文在寅,拜登政府也采取了同樣的策略。
與特朗普把同盟關系視為勒索工具相比,拜登的手法本質上沒有多大不同。從對日韓的攻勢外交來看,拜登政府無疑是在把日韓在安全上對美國的依賴,兌換成它們在戰(zhàn)略上與美國的接近甚至同步。文在寅抵達華盛頓的前幾天,美國侯任駐韓美軍司令保羅·拉卡梅拉,在參議院接受質詢時稱,美日韓三邊軍事合作意義重大,駐日與駐韓美軍應加強協調。這無異于是給文在寅訪美在安全領域提前“定調”。
長期以來,韓國都把駐韓美軍與韓美同盟的角色,定位為應對朝鮮威脅。關鍵的原因在于,韓國的戰(zhàn)略優(yōu)先在朝鮮半島,且不希望卷入大國競爭。但這次文在寅與拜登會晤后的聯合聲明,給美韓同盟賦予了地區(qū)乃至全球意義。拜登施壓的時機很“巧妙”,看準文在寅任期只剩一年。選舉政治決定了文在寅的戰(zhàn)略抉擇,不得不讓位給總統選舉。對于文在寅來說,穩(wěn)住韓美關系是確保其所屬政黨贏得大選的關鍵。即便是遭到拜登冷淡接待,對文在寅來說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這種情況下,對于拜登的施壓,文在寅很難做到硬扛。
這樣的邏輯也適用于菅義偉。作為安倍晉三辭職后半路接手的首相,菅義偉執(zhí)政的“合法性”還缺乏政治背書。為了使自己的首相角色更加“名正言順”,菅義偉的唯一選擇是贏得今年9月的自民黨總裁選舉,并帶領自民黨贏得隨后的國會選舉。而菅義偉政治履歷中最大的短板就是外交,所以他試圖利用對美國的訪問,來證明自己有能力處理好日美關系。至于此訪之于日本戰(zhàn)略利益的得失,那無疑是次要考慮。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菅義偉和文在寅也都在利用拜登的外交拉攏,為自己謀取國內政治利益。既然這樣,那他們對拜登的要求就不會做到“照單全收”。反映到外交層面,就是日韓的對華態(tài)度,在措辭上與美國做出區(qū)隔。拜登與菅義偉會晤后的記者會上,拜登說,“我們承諾共同應對來自中國的挑戰(zhàn)(challenge)。”而菅義偉說的是,“我們嚴肅地討論了中國對印太以及世界和平與繁榮的影響(influence)。”相比菅義偉,文在寅在涉華表態(tài)上更為謹慎可克制。
正因為如此,國際輿論認為菅義偉和文在寅,在中美之間“走鋼絲”。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評價不夠準確。所謂的“平衡”只體現在表態(tài)上,而在高科技、供應鏈等這些具體的政策領域,日韓事實上都在做偏向于美國的選擇。如果在這些領域與美國的合作能夠落地,那將不可避免對日韓的資金、技術、商品和服務的流向產生影響。這樣一來,東北亞經貿格局就有可能發(fā)生不同以往的變化。
在上述《美國如何維護亞洲秩序》的文章中,坎貝爾與多西承認,與一戰(zhàn)前的歐洲不同,這個地區(qū)并沒有經歷過革命動亂和毀滅性的大國戰(zhàn)爭,而是享有了長達40年的長期和平。同時他們又援引基辛格的話說,“任何國際體系的穩(wěn)定運行最終都要依賴于‘普遍接受的合法性’”。沒有公認和默認的秩序,這個地區(qū)不可能有“長和平”,而眼下的沖突或戰(zhàn)爭風險,幾乎都與美國的刻意介入有關。所以,對所謂“合法性”不接受的,主要是美國。
坎貝爾與多西開出的“藥方”,就是促使這個地區(qū)的國家與中國“脫鉤”。他們在文章中寫道,“與戰(zhàn)前歐洲注重邊界劃分和政治承認的談判不同,發(fā)生在印太地區(qū)的談判將不可避免地圍繞供應鏈、標準、投資制度和貿易協定展開。即使美國在努力重新恢復本國的敏感產業(yè)并尋求與中國‘可控脫鉤’,它也可以安撫緊張的本地區(qū)國家—將供應鏈從中國轉移出去往往意味著將供應鏈從中國轉移到本地區(qū)的其它經濟體,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增長空間。”
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拜登政府正是這樣干的。這背后的邏輯是,拜登認為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而對中國經濟的依賴即意味著安全威脅。目前拜登政府對日韓的外交,毫無疑問是想用這樣的邏輯影響盟友的戰(zhàn)略選擇,從而使它們在戰(zhàn)略上與美國同步。由此可見,拜登政府是在把美國對中國崛起的恐懼,放大到整個亞洲地區(qū),通過打造“恐懼者聯盟”應對中國崛起。

效果如何,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但可以肯定的是,東北亞的變局,不會完全按照拜登政府設定的劇情演繹下去。美國學者保羅·希爾在《國家利益》上撰文稱,早在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前,東亞國家就在根據地區(qū)實力變遷調整外交政策。“美國必須避免冒險,想當然地認為盟友應對中國的想法與美國完全一樣,或者迫使它們在北京與華盛頓之間選邊。”而從拜登政府對日韓的外交可以看出,美國似乎正在冒這樣的風險。
菅義偉訪問美國期間,在涉華議題上做了超過前任的強硬表態(tài),此后很快做了回調。回到日本后,他發(fā)推特說,穩(wěn)定的對華關系,不僅對日本和中國,對地區(qū)與國際社會都很重要。4月20日,菅義偉在國會質詢時說,“雖然聯合聲明提到了臺灣問題,但日本絕不會軍事介入臺海爭議。”美國日裔學者格倫·福島在《華盛頓郵報》上撰文稱,日本有這樣的聲音,即菅義偉在聯合美國對抗中國上走得太遠,他本應該在表態(tài)上保持模糊性。
在文在寅的訪美行程中,有到阿靈頓國家公墓祭奠美國陣亡軍人,有參加拜登授予朝鮮戰(zhàn)爭美國老兵榮譽勛章的儀式。用韓國學者尹錫俊的話說,拜登是在提醒文在寅,韓國現在享有的民主自由,靠的是美國。但這樣刻意地利用歷史,顯然沒有考慮現實的變化。正如《東亞論壇》的文章所說,只要韓國外交的核心驅動因素是朝鮮,首爾就需要與中國保持良好關系,從而維持朝韓對話的動力,這也是首爾對華政策態(tài)度相對溫和的原因。
至于拜登政府正在籌劃的一系列合作倡議,最終能走到哪一步也還是未知數。對于這一點,格倫·福島分析稱,“這些倡議轉化為具體的行動與可見的成果,還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因為無論在安全、貿易、科技、氣候變化或者人權問題上,與中國打交道時日本人與美國人在概念、利益和政策優(yōu)先上,都不會完全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藏于細節(jié)的魔鬼,也會制約拜登日韓外交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