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化對人類形成關于顏色的認知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黃色作為中國傳統的五正色之一,在中國人的顏色認知中由代表高貴和至高地位的象征色彩詞,演變為具有低俗淫穢之義的負面詞匯,歸因于近代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碰撞和互動,在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作用過程中,分別從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層面進行了對黃色的新的建構。
【關鍵詞】西方文化;漢語;黃色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5-0053-03
顏色是一種自然屬性,附著在人類可以經驗到的每一個實體上,從人類認識發展史來看,人對顏色的認識過程是一個從經驗到觀念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顏色的范疇化過程。
顏色的范疇化是顏色由感官經驗抽象到概念認知的一個過程,根據心理學家們在20世紀70年代的研究,顏色范疇化主要依靠的是顏色中的焦點色來進行區分,但在焦點色的處理上,特定文化對其起到了選擇作用。
在特定文化和社會價值的作用下,顏色又演變出了以特定社會文化為基礎的符號象征義,在這個層面上的顏色,就有了自己的“文化義”,作為范疇的顏色則是顏色的“本體義”。
在對黃色的內涵進行討論時,主要是針對黃色的文化義,也就是在現實社會中的黃色,而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黃色理念。
一、“黃色”詞義在中國的變化
黃色在中國的語言文化中,擁有及其悠久的歷史,在甲骨文中,就已經發現了黃色的單音字。關于黃色在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解釋,可以參考《說文解字》卷十三黃部,“黃,地之色也”。在黃色的文化義產生之初,就與農耕文明中視為萬物之母的土地聯系在一起,可以想象,在早期極度依賴土地提供物資的古人心中,黃色就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隨著古人關于世界的認識的增長和豐富,黃色被賦予了更多的文化義。先秦的正色觀中,黃色屬于直接從自然界的物質中提取的顏色,是正色之一,地位高于由正色調和而成的綠、紫等閑色。
作為正色的黃色在古人樸素的物質觀中,象征著純正和尊貴;五行觀也對黃色的內涵起到了重要的塑造作用,《春秋繁露·五行對》中提到“五色莫盛于黃”。黃在五行中與土配列在一起,在五個方位中與中位相對應。《周禮·考工記·畫績》中記載:“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因此,在古人尊中尚黃的宇宙觀和世界觀里,黃受到先民的尊敬和崇拜。
除了先民出于一種樸素世界觀對黃色形成的文化觀念,社會制度和規范也對黃色在古代社會中的象征意義塑造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漢書·律志》中記載:“黃者,中之色,君之服。”黃色作為君主的服飾的裝飾色,是最高權力等級與其他等級的區別,成了君權的一個符號,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也是權力的象征,是高位權勢之色。
綜合以上觀點,如果結合中國傳統語境對黃色進行分析,黃色的內涵主要包括兩個。一個是將黃色視為尊貴之色,在這個層面的黃色,受到人們的尊崇和追捧;另一內涵將黃色視為至高無上的君權符號,代表著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
但是到了近代,根據已有的資料可知,黃色的內涵發生了質變,傳統文化中的黃色文化義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黃色由一個高貴且受人崇拜的顏色,墮落為低俗、淫穢的代稱。
這樣顛覆性的變化是內外因綜合作用的結果,既有當時國民在面對先進西方文化,對傳統文化產生了自卑和否定心理的內因,也有西方文明入侵對中國傳統文化造成巨大沖擊的外因,不論是內因還是外因,都離不開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矛盾。
二、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黃色內涵的沖擊
進入近代以來,中國長期的文化隔絕狀態被打破,傳統文化和觀念面臨著巨大挑戰,社會中充斥著東西方文化、新舊觀念的碰撞。
當黃色觀念從西方文化語境中移植到中國社會土壤時,不可避免地帶著西方的觀念和內涵,這些新內涵從不同角度重新建構了黃色的詞義,借助大眾傳播,逐漸以新的黃色內涵取代了黃色傳統的象征和文化義。
最早中國人對黃色的文化感知產生動搖的是作為人種學分類中的黃。黃種人的分類于19世紀借助文學在西方人的認識中形成了普遍觀念,通過傳教士傳到中國,在西方視角下,黃種人并不是一個具有積極意義的評價,黃種人的出現更多是代表著一種威脅和競爭,這種威脅體現在海外日本對西方殖民地的瓜分,以及在西方本土(特別是澳大利亞和北美)勤勞的華工對當地勞動力形成的壓力和競爭。
盡管如此,中國依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黃種人分類,針對這一問題,有學者認為是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黃色觀念使得中國人天然地對黃種人這一身份具有親切感,并在尚黃理念的影響下賦予了其積極含義,對黃種的分類產生了認可,認為黃種人是尊貴,優于其他種族的人種。
但隨著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的加深,中國人對白種人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同時也發現了自己黃種人身份在理念中與現實中的沖突。
面對來自白種人的侵略和殖民,黃種人和黃在中國知識分子鼓吹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下,蒙上了一層陰影,黃色不再作為至高無上的象征,而是與國家實力的沒落聯系在一起,中國傳統的尚黃文化在此時第一次受西方文化影響,被迫納入了負面內涵。
西方的黃色觀對中國傳統黃色觀產生的根本性沖擊發生在20世紀初,隨著中國大眾文化的不斷發展豐富,社會對大眾文化相關的產業和專業知識的需要也不斷增加,由于本土的相關研究起步較晚,西方文化這時又成為我們學習的對象。
在中國引進的新聞學教材中,提到了“黃色新聞”的概念,黃色新聞指的是在報道方式上過分追求報道內容的趣味性而大量地使用插圖;在報道內容上,多以揭發隱私、獵奇等內容為主的,為了迎合民心的新聞。“黃色新聞”中的黃色,直接對我們今日所使用的黃的淫穢內涵產生了影響。
“黃色新聞”概念在中國生根發芽之際屬于一個學術術語,并不具備價值判斷,更像是對一種新聞現象的描述,在20世紀30年代,這一新聞現象在國內成為一種流行趨勢,彼時部分的中國報刊甚至出現了以“黃色新聞”冠名的專欄,專門刊登戲曲演員的生活花邊,以男女關系、曖昧感情為報道的主要內容,“黃色新聞”越來越讓人產生情色方面的聯想。
至此,“黃色新聞”的外延已經擺脫了其作為學術概念的本意,“黃色新聞”里的黃色,也成為漢語中黃色低俗之義產生的主要推手。
三、西方文化對漢語“黃色”內涵的重構進路
不論是黃種人還是黃色新聞中的黃色范疇,都是西方文化對漢語傳統語境下的黃色內涵的否定,但西方文化中的黃色觀念究竟如何鳩占鵲巢,取代了正統的黃色文化義,成為當前為人們普遍使用的黃色概念,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黃色概念的重構首先體現在大眾對黃色的文化感知上,根據顏色認知研究的折中理論,顏色認知既包含物理、生理成分,也包含文化成分,人類對顏色的認識即是生物事件,也是文化事件。
“黃色”內涵的重構是因為自近代以來,面對西方列強的侵略,人們對本國文化的不斷改良,從洋務運動的器物層面經戊戌維新的政治體制層面,最后集中于“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對我國封建以來的傳統文化進行了根本上的否定和改革,自此走向了“全盤西化”的道路。
在傳統文化缺位的情況下,西方文化在此時為新顏色觀形成的提供了土壤,在這一時期在西方甚囂塵上,旨在污蔑丑化中國和日本的“黃禍論”也隨著中國人對黃種人身份的認可漂洋過海來到了中國,把傳統的黃色概念從至尊正統的高位拉到了象征丑陋、邪惡的低地。
但黃禍論和黃種人概念的沖擊并沒有對傳統的黃色文化義造成根本性的轉變,究其原因在于,盡管新文化運動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徹底的否定和批判,但這場運動的影響僅局限于知識分子所代表的精英文化,沒有在全社會起到文化啟蒙的作用。在黃禍和黃種人概念傳到中國后,只有少數知識分子敏感地注意到了西方這種人種分類對傳統文化的貶低,大多數民眾都自覺接受了黃種人這一分類。
西方文化對中國黃色內涵的真正重構主要依靠國內大眾文化的發展。對黃色低俗義產生直接影響的“黃色新聞”象征義的質變主要發生在中國本土,西方語境下的“黃色新聞”與低俗淫穢并沒有直接聯系。“黃色新聞”在國內表現形式每一個階段變化的背后都是對西方“黃色新聞”概念外延上的補充。
黃色被發展出淫穢色情詞義,并大規模借用到社會文化其他領域的現象發生在1940年代中后期以后。黃色的淫穢色情內涵之所以在這個時間節點得到大規模擴散,是大眾文化的必然結果。
當時人們剛剛從長期戰亂的緊張和動蕩的生活中紓緩過來,逐漸萌生了享受生活的念頭,這種追求享樂的心態近乎一種報復心理,享樂的需要超過了社會穩定的限度。在上海和廣東等大城市,享樂至上甚至成為一種社會風氣。此時的大眾文化充斥著以黃色命名的淫穢色情文化。
精英階層和知識分子們對這種風氣雖然頗有怨言,進行了激烈的口誅筆伐,但是面對百廢待興的社會現實以及五四后傳統文化的缺位,理論上的批判并不能阻擋黃色文化擴散的趨勢。大眾文化接受了黃色的淫穢色情的內涵,標志著西方文化真正滲透到中國文化中,完成了對黃色內涵的重構。
西方文化中的不同黃色概念對漢語黃色內涵的兩種重構路線其實是相對的,一條是從知識分子精英文化中進行重塑,另一條則是從市民階層大眾文化中進行重塑。起決定作用的第二條路徑,實際上是在大眾自發自覺的狀態下完成了對黃色概念的重構,是一個自下而上的建構過程。
漢語黃色在西方文化的滲透中能夠輕易改頭換面,除了西方文化本身強大的影響力和建構能力外,更根本的原因是漢語黃色在近代已經喪失了其原本文化義產生的文化土壤,后來中國的知識分子也沒能成功構建出新的中國特色文化,才給了西方文化可乘之機。
綜上所述,西方文化對漢語黃色內涵的重構是在傳統文化缺位的前提下,借助人種學和“黃色新聞”兩個概念中的黃色內涵,通過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兩個維度對漢語黃色概念進行的二次建構。
參考文獻:
[1]John R Taylor.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Prototypes in Linguistic The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8-12.
[2]Li G.(2020). Yellow Peril or Yellow Revival? Ethnicity, Race and Nation in Late Qing Chinese Utopianism (1902-1911). Palgrave Macmillan, Singapore.2020:25.
[3]周光明,姚金楠.“黃色新聞”概念的傳入與演變[J].新聞與傳播評論,2012,(00):117-122+208+217.
[4]Schirillo, J. A. (2001). Tutorial on the importance of color in language and culture. Color Research and Application,26(3),179-192.
[5]黃興濤,陳鵬.近代中國“黃色”詞義變異考析[J].歷史研究,2010,(06):83-98+191.
作者簡介:
郎昆,女,漢族,內蒙古呼和浩特人,中國傳媒大學碩士在讀,國際關系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