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黎

從悉尼轉機回國這天,航班因為天氣原因延誤許久。
時雨起身,去咖啡廳要了一杯熱飲,剛坐下來,一道帶著些許不確定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喚的是她久違的中文名。
她愣了愣,抬眼一看,面前站著一對青年男女,男方的面孔很陌生,至于女生……
“蔣妍!”異國他鄉逢舊友,時雨歡喜之余也有些驚訝,“你怎么在這兒?”
“真的是你!這位是我先生周承,這是我中學時代的好朋友時雨。”蔣妍的反應同她如出一轍,簡單替兩人做了介紹。
周承是個貼心的人,沖時雨微笑致意后,說是先去免稅店幫蔣妍提貨,轉身出了咖啡廳,留給她倆敘舊的空間。
算起來,自年少匆匆一別,兩人已有六七年未見。蔣妍說此行是和先生來度蜜月,寒暄過后,欲言又止了很久,終于還是開了口:“那、那你和賀嶺南,后來怎么樣了?”
冷不丁提到這個名字,時雨好半天才回過神,苦笑:“我們?哪里還有什么后來?”
蔣妍沒想過會是這個回答,一時難掩震驚:“他沒聯系過你?!”
時雨垂下眼簾,緩緩搖頭。
她想,她這輩子大概再不會有那樣漫長的等待。
“墻邊那倆,快給我下來!”
安靜的校園里,保安大叔的吼聲震天響。
時雨被吼得一愣,卡在墻上不敢動彈,虛扶著她的賀嶺南嘆了口氣,索性放開她往后退開幾步,利落地一撐手,眨眼便翻了過去。
他在墻外伸出手,耐著性子哄:“別怕,我接住你。”
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教導主任跟在保安身后疾步跑來,時雨漲紅了臉,一咬牙,像只撲棱的小鳥跳了下去。
預想中的痛感沒有來臨,倒是耳邊傳來一聲悶哼,她倏地睜開緊閉的眼,發現賀嶺南成了自己的氣囊墊。
“翻個墻都這么膽小。”后者揉著腰,神情郁悶,“除了我,也不知道還有誰肯陪你冒險。”
時雨連聲道歉,慌忙站起身,伸手去拉他,小聲說:“我知道嶺南哥最好。”
十六七歲的少女嗓音軟糯,像是在撒嬌,賀嶺南聞言眉梢輕挑,嘴上卻冷哼一聲:“現在知道我好,替那誰記我名字的時候不是挺干脆?”
那誰?時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這是還記著前兩天早讀時的事兒。
這周輪到高二年級值周,時雨和同為優秀學生的沈知洲被安排到教學樓下查勤。許是夜里下過雨,好多人沒起得來,因此掐著點匆忙趕到教室的人特別多,值周的老師氣得咬牙,卻又無可奈何。
偏偏賀嶺南撞上了槍口,上課鈴響過兩遍,他才慢悠悠地出現在樓梯口。值周老師大手一揮,指了指時雨他們所在的方向:“去去去,去給我登記,扣分!”
賀嶺南走近一看是她,一雙桃花眼里帶了點兒促狹,配合著她的身高微微彎下腰:“同學,我是初犯,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不行,這是原則問題。”她還沒說話,沈知洲抬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要不你和老師說去,我們是肯定不能放的。”
誰跟誰就“我們”了?賀嶺南不悅地皺眉,時雨適時開口,聲音溫軟得讓人沒了反駁的念頭:“嗯,還是先記著吧。”
聞言,賀嶺南一臉不情愿,就差把“不高興”三個大字刻在腦門上了,卻還是硬邦邦地報了班級和姓名。
倒不是扣不扣分的事,時雨幫著對方說話,就足以讓他生出一股煩躁。
小姑娘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嶺南哥,我悄悄改了你的名字,但可千萬別再有下次啦!”她狡黠地眨眨眼,濃密的眼睫上下扇動,像極了振翅欲飛的蝴蝶,“畢竟,下次也不一定是我值日。”
賀嶺南一怔,倏地笑了,屈指敲了敲她光潔的額頭:“你哪兒來的膽子?不許再這樣了。”他才不愿連累她替自己受罰。
話雖如此,嘴角的笑意卻壓不住。就知道,她到底還是站在他那邊的。
時雨吐了吐舌頭,看見他三兩步走到另一處墻根開了自行車鎖,反手拍了拍后座:“愣著干嗎?過來啊。”
時雨“啊”了一聲,小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角,小老太太般叮囑:“你騎慢點兒,安全第一,也沒那么趕時間。”
“行,沒問題。”
賀嶺南郁悶了整整兩天,此刻心情由陰轉晴,好說話得很。下坡時,夏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吹得少年的校服外套鼓起來,像一片小小的風帆。
沿著清溪大道一直騎到盡頭,就是常年和清溪一中上搶師資,下搶生源的實驗中學。
這個時間點,低年級的學生陸陸續續走出來,一字排開的小吃攤將校門附近的路面占得滿滿當當,時雨就在其中一個小推車后幫忙。
“奇怪,你們這么早就放學了?”時母喃喃自語,見時雨默不作聲,問,“又逃課了?”
“不是正課,是自習。”一中對學習抓得緊,他們這才高二,就得等到周六上午的自習結束才給放假了。
時雨把豆腐皮串到竹簽上,頭也沒抬:“媽,你去我們學校門口擺攤吧,這樣我能早點兒出來幫你干活。”
時母系好圍裙,點了點她額頭:“胡鬧,讓你那些同學看見,多給你丟臉。”
“媽!”時雨嗔怪地皺了皺眉,還想說什么,一道男聲卻兀地打斷她說未完的話,“阿姨好!”
時母抬頭一看,笑瞇瞇地遞過去一盒剛炸的土豆:“小賀也來了,快來,趁熱嘗嘗。”
“嶺南哥,你……”時雨不知他只是去角落停單車,此刻看見他,難免覺得有些詫異。
“好香!”他也不客氣,道過謝便接過那盒炸土豆嘗了嘗,然后才答,“阿姨,我也來幫忙。”
時雨垂下眼簾,嘟囔道:“別弄臟了你衣服。”
“說什么呢,”賀嶺南屈指就想彈她腦門,礙于時母在場,只能摸摸鼻子,“小時候看我滾泥巴還看得少了?”
放學鈴聲正式響起,學生們潮水般涌出來,攤位前很快熱鬧起來,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也就被時雨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她想說,嶺南哥,“小時候”三個字,已經離我們很遠了啊。
彼時,兩家都住在老城區的邊緣地帶,住在那里的人成日為生計奔波,對下一代大多采取放養政策,年齡相仿的孩子們走出家門,很快打成一片。
時雨不愛說話,路過小平房時,總能看見她安靜地坐在窗前看書,她也因此在孩子堆顯得格格不入,只有賀嶺南執著地帶她從街頭竄到巷尾。
他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
“小小年紀就該活潑一點兒,別跟個悶葫蘆一樣。”
“我比你大三個月,雖然聽起來沒大多少,但按理說,你叫一聲哥哥是應該的。”
“既然我是你哥,那我帶著你玩兒也是應該的。”
……
時日一長,她才知道,原來小平房外的世界可以那樣熱鬧,以至于她一直以為,這樣的熱鬧會在她的世界停留很久很久。
十二歲那年,賀家舉家搬遷,從城南郊區搬進了城北富人區。
那之后,賀嶺南依舊會來找她,他帶她去新修的游樂場,邀她去從未踏足過的電影院,教她怎么用刀叉切牛排……
他處處對她好,恨不得把接觸到的所有新鮮事物都帶她感受一遍,可也正是這些,讓時雨倏忽意識到,他們正漸漸成為兩個世界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有意躲著他。后來初中按片區劃分,兩人分在相距較遠的兩所學校,關系就一點點淡下來,豈料兜兜轉轉,又在同一所高中相遇。
這個年紀,叫哥哥已經有些擰巴了,可她一張嘴,“嶺南哥”三個字就不受控制地跑出來。賀嶺南許久沒聽她這么叫自己,愣了愣,逗小狗似的拍了拍她發頂,故作慨嘆:“沒良心的,難為你還記得我。”
時雨不服氣,想問自己怎么就沒良心了,可一抬頭,對上他洋溢著笑意的昳麗眉眼,一時什么話都忘了。
因為之前的翻墻事件,第二天返校時,時雨多少有些不安。
“妍妍,”等同桌蔣妍姍姍來遲,她扯了扯對方衣角,忐忑地問,“昨天沒事兒吧?”
“啊,什么?”蔣妍一放下書包就四處翻找紙巾擦汗,沒太聽清她的話。
“就昨天,我逃自習的事,吳老師他……”時雨話沒問完,蔣妍忽地用力一咳,與此同時,周遭的嘈雜清減大半,教室里忽然歸于寂靜。
時雨預感不妙,果然,班主任老吳幽靈般從背后冒出來,敲了敲她桌子:“來我辦公室一趟。”
她回到教室時,已經是第二節自習課,蔣妍忙寫了張小紙條推過去:“沒事兒吧?”
時雨看了一眼,只是搖頭。蔣妍急了,湊過去同她耳語:“我剛想和你說就被老吳截胡了,昨天翻墻那事兒你猜怎么著?”
時雨正覺得奇怪,班主任逮著她口頭訓了半天,末了竟語重心長道:“知道你也不是自愿的,這次就算了,還有啊,以后有事兒別憋著,我們作為老師肯定會公正處理的。”
怎么就不是自愿了?
看她不吭聲,蔣妍自顧自道:“就翻墻那事兒,我覺得你們確實點兒背。你說說,一個文科學霸,一個理科學——”蔣妍頓了頓,想起賀嶺南出眾的數理化以及一塌糊涂的語文和英語及時改了口,“不對,他也算不上學渣。你倆那樣實在是有些招搖過市,人家教導主任昨天就當場破案了。”
“我剛去了趟廁所,碰見理科班的小姐妹,她說賀嶺南被拎去田徑場了,還說他們班主任的臉啊,黑得那叫一個厲害。”
“……”
余下的話,時雨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她無意識地在稿紙上涂涂畫畫,好不容易挨到晚休時間,鈴聲一響她便起身往操場的方向走。
西南地區入秋遲,到了十月仍暑氣未散,天色暗下來后,地面依然蒸騰著熱氣。這會兒大家都往食堂去了,借著朦朧的暮色,時雨一眼瞥見了繞著操場揮汗如雨的少年。
在他跑過眼前時,時雨開了口:“嶺南哥。”
賀嶺南跑得專心,聞聲轉過頭,像是才看到她。女孩子纖細的身影安靜地杵在路燈下,看上去乖得不行。他沖她招了招手,腳下卻沒停:“還有一圈,待會兒說。”
罰跑完了,又有五十個俯臥撐在那兒等著。
時雨幫不上什么忙,就在一旁幫他計數:“二十七、二十八……嶺南哥,老師為什么只罰你?”
“別打岔,數漏了我多虧。”賀嶺南咬著牙關繼續,擺明了不愿說的模樣。
時雨抿了抿唇,當真老老實實地數下去。過了一會兒,兩人并肩往教學樓走,賀嶺南這才察覺她有些不高興,繞到她前面倒著走:“生氣了?”
時雨連個正眼都沒給他,他敗下陣來:“好好好,我說就是了。”
賀嶺南摸摸鼻子,像蚊子哼哼似的吐出幾個字,見時雨皺眉,才不情不愿道:“我和他們說,是我威脅你翹自習的。”
沒等她抗議,他搶先一步舉起手做投降狀,沒心沒肺道:“你也知道,我爸給學校捐了個圖書館不是?他們也就罰我跑跑步、做做俯臥撐而已,多大點事兒?”
他這一抬手,掌心的幾道紅痕暴露出來。時雨倏地想起,去辦公室時,看見有些老師的辦公桌上備著教鞭,平時用來上課,偶爾用來訓人。
她剛要伸手去抓,他卻反應極快地將手藏到身后:“早說這破操場該翻修了,石子真硌人。”
時雨撇撇嘴瞪他,瞪著瞪著,眼眶一點點兒地紅了。
賀嶺南看不得女生哭,更看不得眼前人哭,正不知所措時,遠遠傳來一道歡快的女聲:“小雨,你等等我。”
時雨一怔,抬手飛快抹了把眼睛,蔣妍走近時,已看不出一點兒端倪。
因為時雨的緣故,蔣妍同賀嶺南也算認識。彼時她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一番,似是猜到什么,沖賀嶺南揚了揚下巴:“還沒吃晚飯吧?給。”
說著便把手里的面包塞過去,賀嶺南挑了挑眉,笑道:“謝了,不過……”他看了看蔣妍,把面包拋到時雨懷里,半開玩笑道:,這兒有個快餓哭的,還是給她吧。”
沒等時雨說話,他抬腳便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道:“別不開心了,周末帶你去個地方。”
鑒于頭一次早退就以失敗告終,這周六,時雨安安靜靜地待到了放學鈴聲響起。
這會兒趕到實驗中學也錯過了放學高峰期,她不緊不慢地收拾完,一出教室便撞上了像是等待已久的賀嶺南。
這兩天氣溫驟降,他穿著秋季的校服外套,袖口隨意挽到臂彎處,長手長腳地倚在圍欄上,側著臉不知在看什么,清雋的輪廓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輕易就贏得一票注目禮。
在她出門的瞬間,賀嶺南似有所感應地望過來,嘴角勾起笑意:“走吧,小雨點。”
“去哪兒?”時雨反應了一會兒,才記起幾天前她并未放在心上的許諾。
賀嶺南長臂一伸拎過她的包,眉梢輕挑:“去了就知道了。”
時雨不肯去,說要幫母親收攤。賀嶺南想了想,點頭道:“行,我和你一起,反正還早。”
由于放學有一會兒了,不同于上次來時的熱鬧,每個攤位前只有零星的幾個學生。賀嶺南養尊處優好些年,卻絲毫沒有少爺架子,手腳利落,也不嫌油膩,惹得時母頗有些不好意思。
“阿姨,我可以問您借一下時雨嗎?”他向來會賣乖,說完立刻拍胸脯保證,“就占用她小半天時間,保證安全送到家。”
說的什么話!時雨臉一紅,輕輕踹了他一腳,他不動聲色地拉開些距離。得了時母應允,他用余光瞥她一眼,一雙動人的桃花眼里水光瀲滟。
后來很多時候,時雨都在想,如果沒有淪陷在那雙眼里就好了,如果她堅持陪著母親回家就好了。
可惜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賀嶺南帶她去的地方,是榕城新開的一家生態主題公園。臨近入口,他一把覆上她的眼睛,執意要給她一個驚喜。片刻后,時雨睜開眼睛,猝不及防地跌進了螢火蟲交織而成的星海。
時過境遷,很多畫面都像老照片般褪了色,她卻始終記得少年溫熱的掌心覆在眼皮上的觸感,以及他孩子氣的邀功:“怎么樣?好看吧?”
好看,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夜色了。時雨默默地想。
回家的路上,時雨才知道,賀嶺南之所以能找到這處新開業的公園,是因為他爸也參與了投資。
她低低地“哦”了一聲,賀嶺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面前站定:“別想有的沒的,我爸有錢是他的事,你不許因為這個躲我。”
他這話說得霸道,仔細聽卻帶了點兒懇求的意味。時雨沒應聲。半晌,聽見他的聲音低下去:“還是你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過是土暴發戶的兒子?”
就像窮人很難融入富人階層,富人階層內部也同樣存在鄙視鏈,譬如有文化的瞧不起沒文化的,白手起家的瞧不起走狗屎運的……很不幸,沒文化和走狗屎運,賀父占了個齊全——他能躋身富人階層,全靠老家那棟房子的拆遷款。
要不怎么說賀父運氣好,這些年他四下投資,趕上大環境景氣,倒也賺了不少錢,旁人便靜靜觀望著,看老天幾時將砸在他頭上的好運收回,連帶著,賀嶺南也聽了不少風涼話。
“算了,我——”
遲遲沒等來回答,他正要轉身,手腕卻忽然被人抓住,時雨秀氣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嶺南哥,別聽他們的,你很好。”
似是怕他不信,她又強調一遍:“真的很好!”
賀嶺南看了看她,倏地就笑了。
郊區的夜是昏黑的,快到巷子口時,自行車碾過小石子顛簸了一下,賀嶺南忽地一個急剎停下來,輪胎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動靜引起了前方圍觀人群的注意,有鄰居眼尖地看到時雨,老遠就喊:“啊呀,丫頭可算回來了,快來看看你媽吧!”
時雨頓生不好的預感,幾步走過去撥開人群,眼前忽地一陣眩暈——下午還好好的時母,此刻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什么,小推車上的東西也凌亂地摔了一地。
“媽!”時雨脫下外套抱住她,聽清她不斷重復的話:“陸風,我和你拼命,我和你拼命!”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傳遞信息,時雨聽了個大概,才知時母收攤回來,遇到一個過路的中年男子,后來不知怎的就和人當街撕打了起來,后來男人把她推倒在地,一邊罵著“瘋子”,一邊跑沒了影。
時雨一個激靈,她抱住母親,哄小孩似的想帶她回家,卻不防女人一個耳光扇過來,下一秒拽住她的頭發,狀似癲狂地去掐她的脖頸。
熟悉的窒息感撲面而來,時雨有一瞬認命地閉上眼睛,忘了掙扎。
頸上力道一松,新鮮的空氣得以灌進胸腔那一刻,她猛地睜開眼睛,看見母親被推得一個趔趄,少年瘦削的背脊堅定地擋在她身前。
她條件反射般要去扶母親,賀嶺南卻拽住她,破天荒發了火:“你干嗎?!她剛剛差點兒掐死你!”
“她不會,她是我媽!”時雨吼回去,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她緊咬住唇,越過他,伸手抱住受驚的女人,拍著她肩胛骨突出的背部低聲哄慰,“媽,是我。”
“小雨,小雨……”女人像從夢中驚醒過來,茫然地看著時雨的臉,待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女人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腦袋,“對不起,對不起……”
刻意遺忘的噩夢卻像潮水般涌來,壓得時雨幾乎喘不過氣。
時雨打小不愛和同齡人玩,是因為聽他們說過不止一次:你媽媽是神經病。
她想反駁,腦海里卻全都是自己縮在墻角,戰戰兢兢地看陷入狂躁的母親摔東西、砸房門的畫面。她咬著唇,記起隔壁王嬸說的話,媽媽本來是富貴人家的女兒,為了所謂愛情,不顧家人反對下嫁,卻換來對方拋棄妻女的結局。
那個年代,流言蜚語便能壓垮一個人,更何況當初與娘家人鬧翻,丈夫又人間蒸發,時母徹徹底底沒了依靠,獨自一人帶著年幼的女兒,沒過多久就出現了時好時壞的躁狂癥狀。
這么些年,她以為母親已然痊愈,卻沒想到,只是一個神似父親的人,便能輕易激起母親心底蟄伏的困獸。
第二天去學校,賀嶺南在上課前把她叫出來,沉著臉給她昨夜擦傷的地方上藥。
凝結的血痂又被藥水抹開,時雨忍著痛,小聲解釋:“嶺南哥,我媽平時不這樣的……”
“笨死了,別說話。”賀嶺南想起她毫不掙扎的模樣就來氣,生氣的同時又心有余悸。他原本想嚴肅地教育她一頓,卻被她搶先打斷:“以后放學你就別等我啦!我和學校申請了走讀,不上自習了。”
怕母親再發生什么意外,她要回家住著才安心。
賀嶺南手一頓,繼續若無其事地涂藥膏:“知道了。”
只是沒過兩天,時雨剛出校門,一輛黑色小車就停在了她面前,后排的車窗緩緩搖下,賀嶺南又恢復成往日沒心沒肺的樣子,朝她聳了聳肩:“沒辦法,本來想騎自行車,我爸死活不同意。”
“你這是……”
時雨話沒說完,車門已經從里打開,賀嶺南不由人說地把人推上車:“我也申請走讀了,以后每天我順路送你回家。”
一個城南一個城北,究竟順的哪門子路?時雨哭笑不得,卻被他搶先一步堵住話頭:“不管,我說順就順。”
時雨清楚他的脾性,好半天才轉過頭看著他側臉,認真地說了句:“謝謝你,嶺南哥。”
謝謝你很多年前把我從一個人的世界拉進人群,也謝謝你現在嘴硬心軟為我好。
“謝什么?怪客氣的。”賀嶺南擰巴地轉過頭看向窗外。夕陽的余暉灑滿大地,他的心也忽然柔軟得一塌糊涂。
他從未對她說過,七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黃昏,他因為太過頑劣,被賀爸關在家門外,這一關,就關到了幕色沉沉。
他小小年紀卻看重面子,明明餓得不行,卻拉不下臉來認錯,肚子咕咕叫時,恰逢時母牽著小小的時雨回家,路過他家門前。
她走了幾米,大抵是聽到了那陣讓人難為情的響動,沒過多久,又“噔噔噔”地跑回來,胡亂塞了什么到他懷里,聲音細弱蚊蚋:“哥哥別哭,這個給你。”
說完便飛快地跑遠了,賀嶺南借著燈光攤開手,看清了靜靜躺在手里的巧克力餅干。他抬手摸了摸臉,有些莫名其妙:哭了嗎?他怎么不知道?
后來,無意間看到她躲在小平房一角偷偷哭鼻子,而屋里傳來噼里啪啦亂砸東西的響聲,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不是他哭了,而是她經歷過太多類似的場景,因此想當然以為他哭了。
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生出了想要對她好的念頭。
時雨無從確定那人是否就是母親口中的“陸風”,也就是自己不愿承認的生父,可自那天起,母親時好時壞,隔三岔五便要發作一通。
好在她已不是幾歲的小孩,可以學著安撫母親的情緒,而不是一味躲藏。
一眨眼,又是一輪四季交替。
高三開學沒多久,老吳找時雨面談的次數超過了上學期的總和。他生怕文科班的寶貴苗子出岔子,每每談到最后,都不忘勸她住校。
這一年來母親發病的頻率低了許多,時雨不是沒考慮過住校的事,可到底是放心不下。只是她還沒想清楚,命運已悄然幫她做好了決定。
這天她因為趕作業回去得晚了些,不成想還沒到家門口,便聞見一股大火過后特有的焦味,現場一片混亂,母親已經被救護車帶走了。
燒得最嚴重的地方是廚房,現場還殘留著砂鍋的碎片。眾人猜測是時母想為女兒煲一盅湯,誰知湯水溢出澆滅了火,泄漏了滿室燃氣。她許是糊涂了,見火熄滅,轉身拿起了點火槍……
時母保住了性命,全身卻嚴重燒傷。學校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暫且為她們母女提供了教職工住宿,可后續的治療費用是一筆巨額開銷,時雨絕望之際,賀嶺南找到了她。
“里面是我從小到大攢的錢。”他遞過去一張卡,整個人不似平時的少年意氣,竟同她差不多憔悴,“不算多,但應該夠撐一段時間。”
時雨搖了搖頭,還沒開口,眼淚已撲簌簌掉下來。賀嶺南不由分說地把卡塞過去,轉身就走,不知是安慰她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會有辦法的。”
如他所言,很快,同學里有人自發組織了一次募捐,平日里寡言的沈知洲交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同學們的一片好心,請她加油。
再后來,本地的電視臺報道了此事,有更多的社會人士進行捐助,時母終于做了首次局部植皮。時雨萬分感激所有人的善意,卻也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這時,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站到她面前,字句清晰地說道:“我是你親小姨,以后你母親的治療費用和你工作之前的生活費,都由我承擔。”
時家定居在新西蘭,自稱她小姨的女人行事利落,很快替她們分別安排好了對接的療養院和學校。時雨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土地。
而這片土地上,她想好好說再見的那個人,卻接連好長一段時間都躲著他。她想,他大概是氣自己毫無征兆便要走。
直到離開那天,好友蔣妍為她送行,即將過安檢時,蔣妍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忽地叫住她:“賀嶺南說,請你再等等,他想見你。”
那一瞬,時雨腦海里閃過無數個念頭。比如不走了,至少留下來念完高中;再比如,和他約定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她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嘴上念叨著怎么偏挑這個時候,轉頭卻離開了安檢口。
那一年,時雨沒有自己的手機,自然也不知曉賀嶺南的聯系方式,她只能站在原地等啊等,等到天光黯淡,等到匆匆趕到機場的小姨將她強行帶往飛往大洋彼岸的航班,才徹底澆熄了心底那簇期待的火光。
“原來是這樣。”蔣妍無意識地攪著咖啡,忽然明白了多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賀嶺南從何而來。
時雨心口緊了緊,下意識問:“你……你為什么覺得他會來找我?”
畢竟當年,失約的一方,明明也是他。
蔣妍低下頭,張了張嘴,視線卻兀地落在時雨的左手上。
無名指的位置,有一枚精致的鉆戒。
她想說,賀嶺南并非有意失約。如果時雨留意過那天的新聞,就會發現其中一則是“貨車自燃引發嚴重事故,高速緊急封路”;又或者,如果她曾試圖打聽賀嶺南的情況,就會知曉自她走后,他變得沉默寡言,發了瘋似的去學并不喜歡的英語。
話到嘴邊卻轉了彎,蔣妍苦澀地笑了笑:“畢竟他是真的喜歡你。那樣驕傲一個人,當年一個個班地跑去為你籌款,卻又顧及你的感受,輾轉托人把錢款交到你手上,甚至你小姨,聽說也是他費了不少力氣打聽到的……”
少年的付出,隔了七年的時光才被當事人知曉。
趁著時雨愣神的空當,蔣妍狀似不經意地試探:“你手上的戒指,很漂亮。”
時雨低頭看了一眼,讓人辨不出情緒:“我的未婚夫,興許你也還記得,”她抬起臉,目光不知飄向何處,“是沈知洲。我出國后,他也申請了新西蘭這邊的大學。”
前不久她接受了沈知洲的求婚,因此這才打算回國定居。
誰能想到,原以為青春里無可替代的那個人就此離散,過客般匆匆一瞥的人,卻在長久的陪伴里占據了生命里的一席之地。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直到周承回來才打破沉默。分別前,蔣妍回過頭:“小雨,也許我今天不該和你說這些……不論當年如何,我希望你能更好地往前走。”
時雨抿了抿唇,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輕輕道了聲“再見”。
和蔣妍,也是和遙遠時光里的那個人。
只是有些事,蔣妍不知道,她大概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比如,高三那年,賀父投資被騙,工廠的資金鏈也全部斷裂,賀嶺南自顧不暇,卻始終堅持要幫她一把,所以整個人比她還要疲憊幾分。
又比如,上大學那年,賀嶺南邊工邊讀,好不容易攢出往來澳洲的機票錢,卻在臨動身前,看見校網上有人發出她與沈知洲的合照……
他們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好像總是有一步之遙的時差。
只是遲一步,便誤一生。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