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秀燕
【摘要】在“高密東北鄉”這個文學陣地之外,莫言還通過種種奇幻復雜的意象構建了他獨特的城市世界。獨特的成長經歷和生長環境讓莫言擅長對各種意象的揣摩和運用,借助自然意象和以人為中心與人有關的文化意象提出的城市中人性欲望的泛濫和人性道德的滑坡,“人的異化”和“種的退化”的問題表現了對于城鄉發展中病態現象的思考,并借此尋求解決的道路。
【關鍵詞】莫言;城市書寫;自然意象;文化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7-0038-02
論及莫言,風格最明顯,成就最大的就是他的鄉土小說創作,“高密東北鄉”作為他的文學陣地一直存在他的絕大多數作品中,農村與歷史是他寫作的主題,但也存在著一些與鄉土小說所不同的城市書寫。自1987年中篇小說《紅蝗》出現城市意象之后,后續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出現了關于城市的內容,比如短篇《辮子》《倒立》《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沈園》,中篇《紅蝗》《師傅越來越幽默》《藏寶圖》《幽默與趣味》,長篇《豐乳肥臀》《酒國》《蛙》等等。莫言全篇寫城市的小說數量并不多,而在一些主要描寫鄉土農村歷史的小說中夾雜著部分城市的內容,要用“城市小說”這個概念來總結莫言小說中的關于城市的部分還是不夠準確,因此在此運用的是“城市書寫”。“城市書寫”是將城市作為背景,從正面或側面來描述城市的物質景觀和精神生活的文本內容[1],用來概括莫言關于城市的小說部分更為貼切。莫言運用各種帶有明顯個人色彩的意象構建起了一個與高密東北鄉完全不同的城市世界。城市是 “充滿了象征性的細節,是一個傳奇式的場所”[2]。
莫言的小說創作大量運用大膽的想象、豐富的象征是他的特色,這種風格和特色在城市書寫中一以貫之。根據不同的標準,意象有不同的分類,在此采取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的意象分類方法,結合具體作品把莫言城市書寫中的意象擇取分為自然意象和文化意象兩大類。
自然意象是在莫言的城市書寫中出現得最多的意象。在莫言的童年記憶里,家人的不重視、學校老師的處分、輟學后長時間的孤獨勞動讓他的性格是纖細敏感的,他曾自述他的長處就是對大自然和動植物的敏感,對生命的豐富的感受。最擅長寫農村大地的風土人情、自然萬物的莫言到了自己所并不擅長的城市空間依然是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自然。
自然意象中最值得分析的首先是動物意象。文明的發展是對人類原始野性和生命力的規訓,水泥森林與機器生產的出現使得城市成了困住人類的牢籠,也使得人被異化成動物,動物逐漸擁有人類的“靈智”反過來凌辱人類。狗是農村城市最常見的動物之一,也是莫言筆下最常出現的動物意象。《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被耿蓮蓮辭退后流落街頭,白日里的流浪狗到了晚上成為威脅他生命的物種,只能立馬選擇作揖求饒。城市角落里的流浪狗擁有了人的靈智,為了復仇挑孩子下手,此時的狗不僅像人也繼承了人身上最低劣的品性。流浪狗是城市的產物,是城市里的人養的狗,也是城市里的人拋棄了狗,象征著忠誠溫順的狗在城市里變成了兇橫丑陋的樣子,動物都被城市異化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也是如此。
在《幽默與風趣》中大學中文教授王三做人時生活得壓抑,過馬路都要小心翼翼,但是變成猴子后卻非常順利地度過了馬路“如魚得水”。人類由猿猴類花費數百萬年的時間進化而來,城市文明沒有讓人類繼續進化,反而禁錮著他們的發展,王三與卡夫卡筆下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薩姆沙相似,都是被擠壓到變形的人。“蛙”象征著“娃”,牛蛙養殖中心實質上是黑暗的地下代孕中心,金錢利益的驅使讓人類生命的繁衍也成了賺錢的工具,人類被金錢異化。除了這些動物之外,還有長安大道上出現的驢和馬,《養貓專業戶》中擁有捕鼠神力的山貓,《紅蝗》中被關在籠子里的畫眉,象征著同樣被壓抑的都市人,紫紅色的馬駒則象征的是自由和生命。
莫言的城市書寫中出現的動物大都不再是傳統既有的意象表達,而是帶有莫言所賦予的獨特象征意味。在莫言筆下,人與動物之間的距離變得非常小,甚至可以互變,這些與莫言在《紅高粱》中所宣揚鄉土大地上的原始生命力的張揚與強橫是完全相反的。城市與經濟的發展似乎是以人的異化和生命力的衰退為代價,《豐乳肥臀》《紅高粱》這些作品中生活在高密東北鄉土地上的上官魯氏、余占鰲、西門鬧等等無一不是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上,但是在莫言城市書寫中的這些人卻逐漸退化,喪失掉人性和野性,展示出非人的欲望,被城市的牢籠逐漸異化為動物。
其次是植物意象。在城市書寫部分,莫言對于植物的表達不如鄉村部分的來得仔細認真。鄉野的植物是茂盛的,農作物、灌木、樹林、野花野草隨處可見,但是城市里的植物都是經過仔細栽培認真規劃的,是城市的背景而不引人注意,其意義和特色與農村帶有復雜深刻意味的植物相比要單薄得多。
《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中出現了三次花,兩次重復寫到“紅墻外的玉蘭”,和最后美人在路旁花盆里看上的不知姓名的小藍花。[3]美人就跟藍花一樣無名無姓,藍花象征暗示了這個美人其實就是眾人在備受壓抑的生活中出現的一次狂歡和幻覺。《紅蝗》中年輕的女學生和蒼老的教授在嫩黃美麗的迎春花下偷情,“我”無緣無故被一個黑色紗裙的女人在血紅的雞冠花前打了兩巴掌。事情的荒謬與悖論就發生在這些花的旁邊,植物作為城市扭曲變形的人和欲望的見證者穿插在作品的各處。
茅草在《紅蝗》中是族人的食物,食草家族必須吃草嚼草,九老爺從口袋里隨手就能掏出兩束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茅草根,四老爺因為四老媽拒絕嚼茅草而覺得她嘴里有腥味,茅草在食草家族這里不僅僅是一種咀嚼了可以美白牙齒清新口氣的草,更象征著一種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城市里的人飲食復雜多是葷腥,而食草家族保留的這種原始的生存方式是對原有文明的堅守和對現代商業文明的抵抗。
自然意象是來自于自然,是寫作者從自然之中提煉升華出來的,而文化意象的范疇就更加廣闊,風俗意象、神話意象其實都帶有文化意象的影子。文化是人出現之后才出現的,物象都打上了人的烙印,在此文化意象簡單概括為以人為中心與人有關的意象。
莫言在北京的生活在他的自述中是離群孤寂的:“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圍的郵局、集市活動,或寄書,或買菜,目的明確,直奔目標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回家,沿途躲避著兇猛的車輛和各樣的行人。”[4]對于著名的香山紅葉,莫言都沒去看過,他對北京這座城市的了解和積累遠遠比不上高密東北鄉的一切。因此長安大道和圓明園是這種北京著名的地標在莫言的作品中僅僅是作為一個符號而出現,故事的發生與這個符號背后的文化沒有太大關系。小說中并沒有細致的描繪圓明園的景色和細節,而是聚焦在男女主人公微妙的氛圍上。這些著名地標在莫言的筆下象征的意味大于實際的文化意味,減少了描繪細節的困難。在其他的城市文化意象的描繪上莫言也是盡力避免對城市全景的把握和表現,而多運用感官化的敘事將故事聚焦在一個個比較小的場景里。
賓館飯店常用于城市人的應酬聚會,也是形形色色的人原形畢露的舞臺。孫大盛升職之后舉辦的同學會只是他個人展露官威欺壓同學的“鴻門宴”,“我”粗俗好面子,“小茅房”連自己的妻子都可拿來當作自己媚上的工具,謝蘭英可憐卑微在同學會上被迫倒立行走。特別是偵探丁鉤兒到礦上剛見到礦長和黨委書記就被推上了宴席,官場權力的腐敗和為官者的精明無能,城市人的丑陋自私和各種糾結的欲望在飯桌上被一一縮影在一起展露出來。
城市的公交車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但是位于人工湖和山包之間的公交車成為都市男女偷情的集中地,遠離城市的中心,城市男女撕開偽裝變成動物沉浸在原始的性欲里,公交車位于城市邊緣,這里象征的都市男女的道德也是處于滑坡的邊緣。善良勤勞的工人迫于生活成了他們的守門人,靠為他們的縱欲狂歡提供服務來獲得經濟來源。
莫言城市書寫的小說中的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主人公大都是從來自農村,不論是看似融入了城市擁有體面工作的知識分子,還是一直爭著在城市求生的底層勞動者,他們積極地融入城市,但又始終被排擠在真正的城市之外。比如《師傅越來越幽默》中的“丁十口”,還包括《藏寶圖》里面小心計較,給老家人假地址的“我”;《蛙》中追搶錢的小孩反而被人群追趕狼狽不堪宛如死狗的“我”,這些“我”是莫言虛構出來又投射了本身經歷和情緒的影子。
莫言童年時并不美好的回憶讓他對自己的故鄉充滿厭惡,付出了數年努力才終于如愿以償留在了城市,然而,等到真的進入了城市之后,他發現城市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他與城市始終格格不入。這導致他在寫鄉土題材的小說時更加鮮活真實深刻,而對于城市的書寫卻始終帶有一種幻想式的片面和雷同。通過簡單分析可以看出莫言對于城市的印象是畸形冷漠的,連帶著發生在城市里的事全都是荒謬的,在城市書寫的作品中,莫言表現出的是一種對城市的迷茫和抵觸。
縱觀莫言的文學理想,與沈從文的有些類似。沈從文的鄉土世界通過描寫湘西人原始、自然的生命形式,贊美人性美;城市世界通過都市生活的腐化墮落,揭示都市自然人性的喪失。[5]城鄉兩極對立下可見沈從文企圖提出用鄉土世界里更原始純粹的人性美去救治人心。這個目的在莫言這里是一樣的,城市化導致城市世界中人逐漸異化退種,但是鄉土世界里還存留有人最原始的生命張力。莫言城市書寫中的這些意象表現出來的是城市的荒謬和變形,也是莫言對于城鄉發展中病態現象的思考,從人性的角度去尋求解決的方法。莫言試圖將健康勃發的生命活力注入衰頹的時代文化中,療救現代人生命力的萎縮,實現重鑄民族精神的理想。[6]
參考文獻:
[1]葛永海.以城市書寫為視角的明代奇書解讀[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1).
[2]凱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曉軍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78.
[3]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幽默與趣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448.
[4]莫言.會唱歌的墻·北京秋天下午的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295.
[5]曲樹坤.沈從文文學中的兩個世界[J].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37(05):177-179.
[6]陳瑩.文學精神家園的尋找與建構[D].貴州大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