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蟬在魏晉賦中主要被用來表達文人的才德追求與不遇之悲,士人常借詠蟬來抒發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所產生的痛苦。同時,在該類賦中,蟬作為一種冠飾又具權貴的象征,因此蟬意象在當時的詠蟬賦中已具有多重象征意義。
【關鍵詞】魏晉;蟬賦;矛盾;象征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7-0033-03
在《詩經》之世,蟬意象已與文學結緣。螓是蟬的一種,體形較小,額寬廣方正,如《衛風·碩人》中的“螓首蛾眉”[1]126,以螓首來比喻女子的額頭豐盈;又《豳風·七月》“四月秀葽,五月鳴蜩”[1]290描寫了蟬的鳴叫聲嘈雜不止;《小雅·小弁》“莞彼柳斯,鳴蜩暳暳”[1]405借蟬鳴表達憂心;《大雅·蕩》“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1]563用蟬的噪叫來象征民怨,等等。魏晉以前的蟬意象多是涉及蟬鳴、形體等層面的描寫,到了魏晉詠蟬賦時,蟬意象的基本象征意義得到形塑。對蟬意象的研究,學界歷來著重于體認其悲秋之嘆、傷逝之感、罹難與貶謫之情、高潔之質、長生之夢的價值取向,而對于蟬的才、德象征義與該象征義同“蟬意象”的另一引申義——權貴之義的矛盾點及其解釋,似尚有探討的空間。因之,本文不揣淺陋,欲就這一問題略抒管見,以就正于海內外諸方家。
一、魏晉詠蟬賦的興起
蟬賦肇始于漢代班昭的《蟬賦》及蔡邕的《蟬賦》,而勃興于魏晉。
魏晉賦繼承東漢抒情小賦的特點,由兩漢借詠物以說理的傾向,轉向了抒情說理。這種類型詠物賦的大量出現,使蟬賦有了相對自由的發展,它既能充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又能反映對社會現實的諷刺和批判,且具有比興的象征意義,成為當時的文學思潮。
如前文述,蟬的特殊習性為文人所偏愛,詠蟬具有文學傳統。蟬的“吮吸樹汁而生存,并不食固體食物”這一習性,曹植在《蟬賦》中理解為“與眾物而無求”“漱朝露之清流”[2]140,并將之比附為一種清高的表現。蟬的第二個生物性特征是它的嘶鳴,即蟬有早晚之分,鳴聲有異,寒蟬鳴聲嗚咽有聲,這經過感情細膩的詩人筆墨的加工蟬鳴就成了詩人表達心跡的介質,可以借此表達文人滄桑凄苦的哀意感傷。
最后,統治階層對蟬的關注推動了蟬賦文學的發展。魏晉時這幾首蟬賦的作者幾乎都是該時期的重要人物:《蟬賦》的作者曹植“桀溢古今,卓爾不群” [3]118,文才富艷,善詩工文,是魏晉時期最負盛名的文學家,是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有與思王同名《蟬賦》的傅玄,其“博學善屬文”[3]502,也是當世名臣及著名文學家、思想家;至于另一篇《蟬賦》的作者孫楚,其“才藻卓絕,爽邁不群”[3]288,也是西晉知名文學家;傅咸,西晉知名文學家,代表作品《粘蟬賦》《鳴蜩賦》;陸云,著有《寒蟬賦》,是三國東吳后期及西晉初年文學家、官員,與其兄陸機合稱“二陸”;溫嶠,東晉名將,著有《蟬賦》;晉明帝司馬紹,其代表作品是《蟬賦》。文人的文學修養、詠物偏好推動了蟬文學的書寫活躍,他們將自己的情感傾注于蟬意象中,加上他們自覺的文學交流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效應,這是蟬賦文學繁榮的主要原因。
二、蟬的象征意義
蟬意象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這在魏晉及魏晉以前的文學作品中可窺見一 二,本文試從兩個層面來闡釋蟬意象的象征意義。
(一)才、德的象征
《荀子·致士篇》曰:“夫耀蟬者務在明其火,振其樹而已,火不明,雖振其樹,無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則天下歸之,若蟬之歸明火也。”[4]156由此觀之,這里的蟬是人臣明德修身的象征。
當然,對蟬的品德歸納得最淋漓盡致的還是要數西晉陸云的《寒蟬賦》,文中極力鋪排蟬的“文、清、廉、儉、信”五德,以與雞之“五德”媲美,描寫了蟬的形象特性、生物習性,進而說明蟬乃可以充當君子們處朝立身的榜樣的“至德之蟲”,其曰:
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哉?[5]183
蟬的容儀之美、品質之清、廉潔之質、儉樸之德、守信之品與儒家的“仁義禮智信”是基本吻合的,合乎儒家修身入世的規范,士大夫理想人格在蟬身上得以很好的體現。
陸云的《寒蟬賦》是歌詠蟬之“文清廉儉信”品德的典范之作,而與其相類似的描寫亦不為罕見:“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2]140(曹植《蟬賦》);“緣長枝而仰觀兮,吸渥露之朝零”[6]469(傅玄《蟬賦》); “饑噏晨風,渴飲朝露”[6]848(溫嶠《蟬賦》);“尋長枝以凌高,靜無為以自寧” [6]79(司馬紹《蟬賦》)等等,足見自魏晉文人“發掘”后,蟬意象之象征意義得到了實質的擴充。
在蟬意象的背后,既有士人們的“文清廉儉信”之追求,又有對高潔品行的贊譽和認同?!妒酚洝で袀鳌芬鳚h劉安《離騷傳》中有:“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之說,可見蟬已經具有了遠離濁世、自守高潔的象征意義。蟬的幼蟲生長在土里,羽化后則棲于高枝,飲露而不食,這一習性被晉人郭璞在《蟬贊》中大力稱贊:“蟲之精潔,可貴惟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萬物皆化,人胡不然?!盵6]1294此前又有陸云《寒蟬賦》:“不銜草以穢身,不勤身以營巢。志高于鳴鳩,節妙乎鴟鸮?!盵5]200在這里,蟬不營己利而損廉,志存高遠、操守忠貞,正反映了古代士人高潔守志的精神追求。
可見,蟬已作為一種能夠代表士人理想人格的意象而取得了較固定的內在意蘊:高潔的才德兼備的賢士形象。
(二)權貴的象征
《爾雅翼·釋蟲·蜩》:“禮,冠飾附蟬,取其清高飲露而不食也。”[7]277蟬的習性是餐風飲露,清潔自節,因此,古代侍臣往往以加貂蟬為榮,蓋取其清高飲露而不食之故, “貂者,取其有文而不炳煥,外柔易而內剛而勁也。蟬,取其清虛識變也。在位者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清虛自牧,識時而動也。”[8]7 “清虛自牧,識時而動也”,即越接近于權力中心,越應廉潔自律,儉節守信。不恃權囂張,有文采而不張揚。這合乎儒家修身用世的規范,士人將蟬的這一特性與人的高貴品質相聯系,視蟬為可效仿的楷模。所以蟬作為飾物飾于官員的冠帽之上的最主要原因是其象征意義,即用以表露追求和約束言行。
后來蟬冠逐漸演變為官位和身份的象征,成為顯貴的通稱,已失去以蟬為冠的本義。蟬冠亦稱“蟬冕”,以貂蟬為飾之冠。漢時為顯貴官員所服,后因做高官之代稱?!逗鬂h書·輿服志》:“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珰,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趙惠文冠’?!盵9]1044蟬冠本是用于武官,侍中、常侍乃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于宦官近臣而言,金珰、金蟬與貂尾這種貴重之物被加飾于冠上是一種榮譽的象征,近臣戴蟬冠,此時冠上的金珰附蟬、貂尾演化為一種權貴的象征。
貂尾和金蟬合稱為“貂蟬”,蟬飾于冠額正中,貂尾則一般插于冠體之側,侍中插左,常侍插右。這種形制在魏晉相襲下來,《晉書·輿服志》載:“武冠……左右侍臣及諸將軍武官通服之。侍中、常侍則加金珰,附蟬為飾,插以貂毛,黃金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10]767-768
除了史書,蟬冠象征顯貴之義在魏晉時期的文學作品中也屢有記載,在應璩的《報平陸長賁伯瑋書》中:“從此辭矣,何敢復飛蟬于惠文,鳴玉于縞組哉?”[2]306飛蟬是一種冠飾,惠文即惠文冠,“復飛蟬于惠文”即在朝廷中任高官。曹植的《王仲宣誄》:“我王建國,百司雋乂。君以顯舉,秉機省闥。戴蟬珥貂,朱衣皓帶。入侍帷幄,出擁華蓋,榮曜當世,芳風晻藹。”[2]186-187曹植在哀悼王粲時提及王粲因名聲被選為侍中,掌握機要,戴著插有貂尾、加金珰和蟬為官飾的官帽,著紅色公服,佩潔白腰帶,隨侍魏王左右。又有潘岳《秋興賦(并序)》:“高閣連云,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此焉游處。”[6]963珥蟬冕即插有金蟬裝飾的官冕,潘岳言在官署樓閣里交游的都是衣冠華貴的達官顯貴?!斑痛讼s冕客,君紳宜見書。” [11]299張協《詠史》詩中也是以蟬冕客來指代貴盛者。劉琨《謝拜大將軍都督并州表》:“陛下略臣大愆,錄臣小善,猥蒙天恩,光授殊寵,顯以蟬冕之榮,崇以上將之位。伏省詔書,五情飛越?!盵6]1141 “蟬冕之榮”四字充分體現了蟬冕的權貴意義。
可見以貂蟬為冠飾之人都是受寵權重之人,蟬冠已成為權利的象征,成了達官顯貴的別謂。
三、“寒蟬哀鳴”與“戴蟬珥貂”之矛盾及其辨析
如前所述,蟬代表高潔,當以此為冠飾,雖說是為官應當如此,但它從“自然之物”變成“社會之物”,“求蟬”變成“求官”,“戴蟬”亦是“顯赫”時,豈不悲哉?
蟬一方面象征著德、才,另一方面蟬入冠飾卻成了權利的別謂,這是一個轉折,當士人發現理想的人格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痛苦時,對蟬品行的羨嘆就會演變為對自身的不遇之悲的哀嘆,最具代表性的是陸云的《寒蟬賦》。
在其賦中,陸云先言王侯公卿飾貂蟬之美:“爾乃綴以玄冕,增成首飾。纓蕤翩紛,九流容翼”[5]203;后言眾官飾之貂蟬、光彩照人:“于是公侯常伯,乃身披紫黻,手執龍淵。俯鳴佩玉,仰撫貂蟬”[5]206,詩人感慨蟬五德之名遠播,豈讓于雞鳴:“邁休聲之五德,豈鳴雞之獨珍”[5]206;故借翰藻以彰顯蟬之美名:“聊振思于翰藻,闡令問以長存”[5]206。后一段乃詩人由寒蟬悲鳴而生時光飛逝、壯志難酬的感慨:“四時云暮,臨河徘徊。感北門之憂殷,嘆卒歲之無衣”[5]209;希望天光臨照、皇室任賢授能,而慨嘆壯志難酬:“望泰清之巍峨,思希光而無階。簡嘉蹤于皇心,冠神景乎紫微”[5]209;故抒發哀歌而慰己之情懷:“詠清風以慷慨,發哀歌以慰懷” [5]209。這一前一后的巨大反差,不是“蟬”的自然本身生成,而是社會時人投射其中引起的變化及“蟬蛻”天然所存的這類特征,以由此關聯到對“蟬”意象的使用。例如,劉安《離騷傳》“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字面義為“蟬蛻皮”,引申為脫離污濁之世,不與之茍同。此其一。其二,華覈《奉敕草對》“咨覈小臣,草芥凡庸。遭眷值圣,受恩特隆。越從朽壤,蟬蛻朝中”[2]743,此指地位發生變化。其三,夏侯湛《東方朔畫贊(并序)》“蟬蛻龍變,棄俗登仙”[6]727,伏義《與阮嗣宗書》“延年益壽,則無松喬蟬蛻之變”[2]548,袁宏《羅山疏》“在昔在都,識此道士,聞之使人惻然。其業行殊異,當蟬蛻解骨耳”[6]598,陸云《感逝》“將蟬蛻于長生”,諸指羽化登仙之類。第四,曹丕《與孟達書》“昔伊摯背商而歸周,百里去虞而入秦,樂毅感鴟夷以蟬蛻,王遵識順逆以去就”[2]68,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又南中呂興,深睹天命,蟬蛻內向,愿為臣妾”[6]628,二者均指脫離一國之意。其五,潘尼《釋奠頌》“萬邦蟬蛻,矧乃俊造”[6]1004,此意謂更新變化。當然,除此之外,“蟬蛻”還有“棲身”之意。陸云《嘲褚常侍》:“今褚侯蟬蛻槁木,鵠鳴玉堂,不庶幾夙夜允集眾譽,而意充于一善,心盈于自足”[5]945。劉運好注曰:“蟬蛻,蟬之脫殼,喻棲身也……此五句言褚侯棲身槁木,翱翔華堂,不尚眾譽,安于現狀,足于修身。”[5]946-947此可謂得其大智。以上或許就是“蟬”為何一會兒“貴”一會兒“寒”,能夠成為承載具有矛盾屬性的形象的原因:在于可“變”。然而最深層的因素恐怕是,陸云“進仕”之欲與“今時”之狀二者難以同步。
陸云《蟬賦》的創作背景,據其《與兄平原書》第一八書:“有作文唯尚多而家多豬羊之徒,作《蟬賦》二千馀言,《隱士賦》三千馀言”[5]1089,可知“此書與《寒蟬賦》《隱士賦》幾乎作于同時,當作于云清河太守任上,即永寧二年春夏之間?!?[12]111《寒蟬賦》寫蟬實為自況。先以蟬之“五德”喻士人的高貴品格,再借蟬之哀寫寒士之悲,并生發出壯志難酬之傷、王業艱難之感。最后以困頓之嘆結尾,這也表明了作者意隱于言外、欲言又止、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態。
以蟬入冠,即蟬冠,其本義應是對具備五德之官的表彰與勉勵,然《寒蟬賦》后半段影射的現實卻是戴蟬冠之人未必有五德,而貧寒之士人有五德卻難以得到重用,無緣蟬冠,仕途不順。
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高潔品行和難遇之悲是十分密切的,這種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所產生的痛苦,士人只能借詠蟬來抒發。在這個層面上,詠蟬可以被概括為士人憂患人生的無奈寄托與士之不遇的悲憤書寫,貧士有才有德、卻難遇伯樂,壯志難酬;寒蟬有“文、清、廉、儉、信”之德,卻面臨著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據曹植《蟬賦》記載,蟬無時不在規避危險,但是死亡也是必然的,哪怕沒有各種意外,也終究會“狀枯槁以喪形”。寒蟬一生餐風飲露、志向高潔卻不得不死于深秋,寒蟬哀鳴又何嘗不是貧士的哀鳴呢,空有才德卻無處施展,只能借詠蟬慰己之志罷了。與其說是陸云在《寒蟬賦》明確體現的心態,不如說是自古至陸云甚至其后的士子普遍的心理狀態,且蟬因其特有可以同時載具的形象,“寒蟬哀鳴”與“戴蟬珥貂”的矛盾之感,也就自然地外化在文人的作品中,而成為一種常見的寓意。
上述由蟬意象折射出來的古代士人的才德追求、不遇之悲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蟬意象所喻示的意義,除對理想人格的追求與向往外,還有對潔身自好的高潔品格的認同與贊譽,更有對人生失意、無人理解的嘆息。這些都是魏晉蟬賦中蟬意象的基本內涵,因此蟬意象有著其他意象無法替代的獨特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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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覃冠錦,女,漢族,廣西陸川人,廣西師范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在讀碩士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