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

感謝工業革命帶來的物質生產能力,中國逐漸成為“世界工廠”,成為世界的制造業基地,中國滿足自己的吃住行的能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不再為溫飽而擔憂。在這時,中國也在從生產制造型國家向財富型國家轉變。
那么,什么是財富型國家?難道還會有非生產型的“財富國家”?當然,我們這里不談靠搶劫、掠奪“發財”的國家,那是非正義、不道德的情況,自然不是我們要談的范例。
人類經濟和非經濟活動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創造價值。不管價值的創造方式是靠苦力,靠資本,還是靠無形的管理技能,靠“投機倒把”跨地運輸,靠獨到的“投機取巧”理念……這些都是道德的、受正面歡迎的致富方式。只不過,在農耕社會甚至工業社會里,人們對價值只有狹義的定義,只把價值與溫飽、衣食住行聯系在一起,“民以食為天”的意思即在此。也就是說,只跟有形的“東西”聯系在一起,任何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不能行的自然就沒價值。所以,只有創造出“東西”的生產活動才是創造價值的活動。正是出于這種農耕價值觀,“投機倒把”的商人就成了“剝削者”,因為他們只是把“東西”從一地運到另一地,沒有再生新的“東西”;知識分子也沒有創造價值,因為他們也沒有制造任何有形的“東西”,所以才有“臭老九”之稱。
這種狹義的價值觀不僅在中國傳統中存在,而且在近代之前的世界歷史中也一直占主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類在溫飽的邊緣掙扎了幾千年,由于生產能力所限,一直沒有產生足夠的剩余,主流社會中的大眾當然就沒有太多物質消費之外的奢望。按著名經濟史學者安格斯·麥迪遜的估算,在公元元年時,中國的人均收入大約相當于今天的450美元,平均一天 1.2 美元左右,在那種收入條件下,當然只有“生產”才是價值創造。到 1500 年后的明朝中期,仍然處于農耕社會的中國,生產能力稍有增長,人均收入相當于今天的 600 美元。然后,從公元 1500
年到鴉片戰爭前夕的 1820 年,中國人均收入基本沒變,仍為 600 美元。
經過近 100 年的折騰,到 1913 年時,人均收入降到 552 美元。只要每人每天的收入低于 2 美元,人的訴求很難超出物質或者說“東西”,社會對價值的典型定義當然離不開“東西”。在連溫飽都很難保證的情況下,沒有剩余,自然就沒有太多財富可言了。
從財富載體的變遷中,我們也能看出這一歷史進程。亦即,生產收入有了剩余,有了“財富”積累之后,財富以什么形式保值并升值呢?以前,由于人類生產能力有限,財富積累微不足道,即使有一些剩余,財富的載體無非是最為原始的土地、房屋和貴重金屬,還有就是少量的信貸。也就是說,在傳統社會里,連財富的載體也是以耐久性強的“東西”為主,一種“東西”越耐久,它作為財富載體的吸引力就越強,而像金融契約、證券、基金等這些非“東西”的財富載體只是在近代才發展起來的。換言之,從需求的角度講,在過去人們總在為溫飽生存而掙扎、沒有收入剩余的時候,人們自然沒興趣在耐久的“東西”之外尋找更方便、流動性更好的財富載體了。所以,在中國,直到鴉片戰爭之后、洋務運動之前都還沒有股票、債券等金融證券,就不奇怪了。
在西方,簡單的金融證券最早出現在 13 世紀中期的意大利,但開始發展得很慢。到 15 世紀末,佛羅倫薩的富裕家庭的財富組合中,大約1/3的財富投資在土地,1/3在企業所有權,剩下的1/3在金融票據和證券中,那可能是人類最早以非“東西”形式承載這么多財富的地方了。16世紀后期,股票、債券在荷蘭、英國出現新的發展,人類財富載體品種從“東西”進一步向契約產權邁進,越來越金融契約化、票據化。但真正從本質上改變財富載體,使財富載體金融化的程度大規模上升,還是 1780 年工業革命開始之后的事情,機械化生產大大提升了人的生產能力,不僅使穿、住、行所用到的東西供應量大增,而且使食物類東西的生產供應很快不成問題,農業也逐漸機械化。工業革命使人類的溫飽問題不再是一種挑戰。按照安格·麥迪遜的估算,西歐國家的人均收入在 1700 年時大約相當于今天的 1 024 美元, 1820 年工業革命初期時為 1 232 美元,但到 1913 年時增長了兩倍,上升到 3 473 美元。這些說明,在西方社會,財富快速跳躍的時期開始于 19 世紀,一下子,人類的生產剩余發生了本質的變化,財富積累猛增。隨著財富規模的膨脹,人們越來越感到土地、資源、耐用品作為財富載體的局限性太大,既沒有流通性,增值空間又太有限。對流通性更好的金融投資品種的需求自然就產生并快速增長了。特別是到了 20 世紀,一方面,西方國家的人均收入從 1913 年的 3 473 美元上升到 20 世紀末的 25 000 美元左右,另一方面,一場金融革命發生在美國,通過經濟全球化,這場金融革命
被推廣到眾多其他國家,當然也包括中國。
按匯率計算,中國人均 GDP 在 2006 年為 2 042 美元,首次超過2 000 美元。每天的人均收入超過 5 美元,在解決了吃穿住行的基本物質需求之后,中國人的剩余收入已經越來越多。現代工業技術加全球化了的貿易市場體系,使我們的溫飽安全已不再有問題,具備這種生產、制造“東西”的能力之后,以“制造東西”“種植糧食”為核心的傳統意義上的“生產”活動已不再是價值創造的主旋律了,這不是說不需要傳統的“生產”活動了,這些“生產”當然是基礎性的,是經濟存量。
我們說的意思是,今后中國經濟的價值增量不會再是主要來自傳統意義上的物質“生產”,而是來自金融交易、財富投資管理、醫療健康、文化藝術、休閑養心等“服務”業。也就是說,在“生產國家”里,物質生存還是一種挑戰,“東西”的“生產”是主要的價值創造途徑;在“財富國家”里,物質生存不再是一種挑戰,機械化的工業生產能力已超出了人的“東西”生活需要,如果再擴大生產,就會創造“負價值”,在這種社會,新的價值創造活動主要來自提供更好的金融安排,把人們各種未來風險規避好,讓財富由更好的保值增值載體來承載,提供更多擴展人生體驗的途徑等。
表面上看,這些話太抽象,也似乎不言自明。但實際上,在實現從“生產型國家”到“財富型國家”的轉變之前,中國社會首先需要轉變“價值”觀念,改變只認“生產”才是創造“價值”的農耕時代觀念,改變過時的勞動價值論,否則中國社會很難在價值鏈上有實質性的升華。
如何理解這些話呢?就以金融服務為例。本來,在中國人完全解決了今天的物質消費需要之后,人們自然會把經濟決策的主要注意力轉移到對退休養老、天災人禍、病殘等未來需求以及意外風險的規避上,今天的生活需要解決了,人自然會立即想到把明天的需要也安排好,解決好自己一生一世的經濟需要,這是人之常情。那么,金融保險、養老基金、投資基金、理財產品、消費信貸等各類金融契約與證券,它們的作用恰恰是幫助人們解決養老、保險和理財需求,在保險公司、基金公司、證券公司、商業銀行、投資銀行提供這些金融交易服務的時候,它們當然在創造價值,因為它們讓社會大眾的生活過得更安全、更瀟灑、更自由,人們也愿意為這些金融服務付費。可是,按照“生產東西才創造價值”的觀念,我們很難這么說,因為金融交易的過程中并沒有產生新的“東西”。正因為這種傳統價值觀念的影響,隨著中國金融業的興起,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會難以接受金融從業者所賺的高收入。如果沒有金融行業的根本性發展,中國難以過渡為“財富型國家”。
還有就是以敵意收購公司為主業的私人股權基金( private equityfund),不僅在中國,即使在美國,人們也很難承認這些基金經理在創造價值。美國的 KKR 私人股權基金公司(以下簡稱 KKR)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代表,該基金專門尋找那些坐擁許多優良資產但不怎么為股東創造價值的上市公司,找到之后出高價把公司收購過來,一方面把與該公司主業無關的資產賣掉,另一方面對公司管理層進行重組,這種重組過程一般持續兩年左右。重組好之后,再讓公司重新上市。整個過程走下來,KKR 往往能獲得幾倍的投資回報。那么,這些基金經理是否創造了價值?他們是否在剝削?按照“生產東西才創造價值”的觀念,這些基金經理的確沒有生產出新“東西”,甚至可能還毀掉一些“東西”。但是,正由于這些私人基金的運作,不僅基金的投資者賺到了高回報,從而獲得了更高的價值,而且給美國各家上市公司的管理層造成相當大的壓力,逼著他們去把自己管理的上市公司做好,否則,如果他們坐在許多資產上但不創造價值,他們就有可能被私人股權基金趕走。換句話說,私人股權基金給社會創造的價值在于逼著各資產的掌權者去最大化回報,從而提高整個經濟的效率。
所以,在“生產型國家”里,價值主要靠“生產”東西而創造;在“財富型國家”里,新的價值主要通過提高資產的配置效率、提高個人和家庭一生一世的經濟安全、拓展個人的人生體驗來創造,這些活動都不生產“東西”,但在后工業社會里,這些“非東西”卻比“東西”更有價值。說到底,一天只有 24 小時,誰需要無窮無盡的“東西”呢?
(作者為:華人經濟學家,香港大學馮氏基金講席教授與亞洲環球研究所所長、原耶魯大學金融學終身教授,曾獲得默頓·米勒獎。專業領域為金融理論、股票、期貨和期權市場,以及宏觀經濟與經濟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