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彥麗
摘要:以人情味交織關系網連接人與人之間互動行為的社會結構中,禮物始終是一個重要的觀察與研究視角。伴隨儀式場合與活動的隨禮行為,更是探索國人社會關系締結,及其隨時代變遷的關鍵且獨特的視角。對此,文章在對以往隨禮行為的理論梳理基礎上,以陜南竹村為例,對隨禮背后交織的身份認同與功能的二重性與累疊性進行分析并指出,隨禮行為背后的驅動力是自我身份的認同和被社區的認同,在身份認同的背后隱藏著重要的三個層面的社會功能,并表現在微觀的自我、中觀的人際關系以及宏觀的資源配置三個層面,而這三個層次的社會功能又會反過來強化身份認同。
關鍵詞:隨禮 認同 功能 保障
中圖分類號:C958
一、隨禮行為研究回顧與述評
對于中國有關禮物研究,閻云翔先生所著的《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以黑龍江省下岬村為例,通過生動的社會生活分析禮物交換的模式、規則及其映射出的社會關系網絡的運行方式。正如閻云翔所說,“義務性的送禮收禮為村民提供了一種培養、 維持和擴展其關系網絡的基本方式”,在鄉村,尤其是北方,宗族勢力瓦解,建立起的是私人關系網絡,私人關系網絡的強化增強了禮物在人際關系構建中的作用。隨禮行為大多發生在特定的儀式場合,隨禮的禮物多為貨幣,上述兩個特點將隨禮與其他類型的禮物交換形式相區分。
(一)以“異化”定義隨禮
禮物,本是包含對收禮者的關心,表現二者間情誼的物,禮物的價值不是以貨幣衡量,禮物本身足以表達雙方的關系,正所謂“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在不斷地發展中,衡量雙方關系的不再簡單地以物衡量,更重要的是物背后的貨幣價值以及功利性。王青認為儀式性人情的正常運行有賴于傳統的社會結構,傳統社會結構的瓦解使得嵌入其中的人情運行脫栓,導致其運行基礎改變;其次,伴隨著一系列的改革,市場邏輯深入至傳統鄉村社會中,人們在行動時強調收益與成本,力求收益最大化,傳統的儀式受到現代的簡便、快速、娛樂的影響,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雜糅在一起,儀式性人情逐漸出現了異化,消解這種異化需要社會力量,需要文化的轉型。杜姣認為儀式性人情出現人情名目無序增長、規則失序與禮金攀升、儀式化人情去儀式化與功利化的異化向,這樣的異化造成農村消費性貧困的形成,社會交往底層排斥以及村莊社會關系撕裂等后果,建議借助政策及制度手段,有針對性地強化地方政府對農村人情交往秩序引導,重建農村良性的人情交往秩序。
(二)社會關系網絡下的隨禮
是否參與隨禮、隨禮的金額是多少,這些問題背后,是社會關系網絡的體現,是否隨禮劃分出社會關系網絡的內與外,隨禮金額的多少則區分出關系的近與遠。費孝通先生提出差序格局的概念,認為在鄉土中國中,人際關系以“己”為中心,血親和姻親是主要的社會網絡,以親疏、遠近、等級區別人際關系。人際關系通過隨禮行為表現。彭潔敏以魯南地區A縣的婚禮中禮物的流動為個案,分析認為隨禮遵循互惠互利、群體內部一致兩大原則,隨禮可以根據先賦性人際關系和收獲性人際關系兩種人際關系進行隨禮分類。劉小峰從父輩初級關系的禮單賬冊和子代次級關系的禮單賬冊出發,分析認為禮單中的“差序格局”在傳承中發展。董磊明、李蹊認為,原有的差序格局被打破,橫向關系擴展并重排、縱向等級扁平并錯位的新差序格局逐漸形成。趙巧艷分析了侗族傳統民居上梁慶典中的互惠交換,她認為互惠可分為勞務互惠與禮物互惠,這兩種互惠在上梁儀式中的有機結合完成了以家庭為中心的社會整合,實現了侗族傳統社會結構的再生產。
(三)隨禮,社會結構下的具體行為
與上述文章僅僅關注社會關系網絡不同的是,還有一些文章從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結構背景下分析原因、解析內涵并提出建議。秦蘇芳認為,隨禮愈演愈烈的根源在于農民抵抗風險能力的薄弱,并引申出農民實質上需要強有力的社會保障體系的結論。林建鴻等人以定量研究的方式分析近年來福建農村婚喪禮俗消費情況,認為福建農村婚喪禮俗消費中存在突出問題,并從政府、黨員、村民自治等幾個方面提出建議。尹廣文以華北地區 L 村的一次婚禮為個案進行研究,禮物交換因角色不同而不同,禮物類型主要有情感表達性禮物、情感工具型禮物、情感投資型禮物以及交易型禮物,禮物的交換主要有經濟、政治以及社會支持三種功能。
本文所討論的隨禮,是基于一定的儀式場合,伴隨著情境性的禮物的饋贈與回報。以什么視角討論文化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對待文化的態度,甚至影響著如何制定公共政策,單從一個角度分析現存文化不能充分解釋其內涵的功能,本研究試圖從行為人出發,到人際關系,再到社會保障這樣一個從微觀,到中觀,再到宏觀的視角,解釋竹村隨禮行為背后交織的身份認同與社會功能的二重性。
二、竹村中的隨禮行為
竹村位于陜西東南部,傳統社會的人情風俗印記明顯,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至今依然流行在結婚、生子、喪葬等傳統的人生儀式中贈送與接受禮物,近年來,竹村還興起在病人回村后探望病人時隨禮。竹村有5個聚居區,總共分布278戶,1068人,戶與戶之間的關系集中體現在社區里的公共儀式與私人儀式之中,而在任何一種儀式中,隨禮則是必有環節,儀式與隨禮,二者是分不開的,社區成員通過參與儀式與交換禮物,維系著相互之間的 關系。
在竹村,隨禮行為發生在升學、結婚、滿月、喬遷、祝壽、喪禮這六種需要辦酒的場合,還有一種隨禮行為較為特殊,是在病人出院后回到家中,親戚及鄰居前來探望時贈送禮金以表慰問,這種隨禮不需要特殊的場合,日常的拜訪就能完成。除去探望病人以及喪禮的時間是隨機的,升學宴固定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夏季,結婚、滿月、喬遷、祝壽這四種宴請時間是可以人為控制或改變的,根據筆者的問卷調查發現,在竹村隨禮行為主要發生的季節在冬季,其次是秋季,再次是春季,最后是夏季;竹村的多數人口在外打工,只有在收糧和過年時才能到竹村,而竹村的宴請往往是在自家門口的空地上舉行,宴請的排場往往表現著主人家的排面,因此可以人為改變時間的宴請,通常是在過年前后的冬季以及收糧的秋季,即隨禮行為大多在冬季和秋季,竹村人隨禮金額主要在200元—300元之間,隨禮金額的大小主要是根據雙方關系的遠近以及他人隨禮金額的多少決定。
在竹村,隨禮行為有變也有不變;變的是從禮物變成禮金,不變的是儀式的流程。通常,在舉行儀式前幾日,主家會在自家門口張貼本次儀式的執事名單,以此為公告;在儀式舉行當日,被邀請的客人到主家,首先與主人打招呼、相互問候,通過人的出現以體現兩者之間是有關系,之后,客人便徑直走向禮房送出禮物,同時,禮房先生會將客人姓名禮物是什么、數量是多少記錄在禮簿上,整個隨禮過程就此完成。
三、隨禮行為的身份認同
(一)自我身份的認同
一次隨禮行為需要經過多次的考量才能完成。第一次是主家決定向誰發出邀請,第二次是收到邀請的人考量去與不去,第三次則是隨禮人考量隨禮的禮物與金額。而自我身份的認同往往體現在第二次考量與第三次考量。在第二次考量中,當收到邀請的人決定參與這次儀式時,是對主家的回應,也是認可雙方之間是有血緣或地緣關系的;其次,在第三次考量中,收到邀請的人要同家人商量隨禮的東西與金額,在這一討論過程中,通常要提及雙方日常交往的程度,對方對自己的幫助程度以及以往隨禮的金額,很少會考慮到自己家的經濟狀況,在竹村人看來,隨禮造成家庭經濟的緊張是暫時的,通過隨禮維護雙方之間的關系與感情的作用則是世世代代的,沒有比在社區中維持良好的人際關系更重要的。因此,在以上因素的考慮下,客人決定隨禮的金額,盡量與往次相比保持等價或稍高些,以此以自我的角度認同雙方的關系。可以說,決定去與不去是對自我身份與他人關系的定性,而考量金額就是對自我身份與他人關系親疏的定量。
(二)社區成員的認同
“是”一個人就是去面對自己,亦即是必須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在世人面前出現,在世俗關系里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性。“做人”則是為例別人才去“做”一個人為的角色,即使最后是為了自己也必須鮮為別人。在酒席舉辦當天,收到邀請的人出現在該場域內不僅是收到邀請的人的自我決定,也是向社區成員表達一種態度:我和場域內的人是有關系的。同時,在場的人也是默許這一關系,在席間地相互閑聊或是引薦式的聊天,都會談及雙方共同的親戚或朋友,對彼此親戚朋友的關系,以深化自己與對方的關系如何親近如何重要。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在儀式情景下,中心人物是辦酒席的主人,除此之外,在場的所有人在被他人介紹時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而是直接被介紹為與主人的關系,這樣,雙方通過主人為中介或圓心,明白與對方之間關系的遠近。每一場域都擁有各自特定的利益形式和特定的幻想,場域創造并維持著他們。竹村村民通常根據自己與主家的關系確定隨禮的金額,或是根據別人的隨禮金額多少來確定自己的,這樣的行為不僅有向內的身份認同,同時也有向外的作用,一則向主家表達雙方之間的關系,二來隨禮金額相同的人可以大體劃為同一關系層級,當客人間相互不了解時,通過隨禮的金額可以確定對方與主家的關系,并衡量兩個客人誰與主家的關系孰近孰遠。
四、隨禮行為的深層社會功能
(一)自我安全感
即便中國在不斷地走向現代化,但依舊逃脫不了差序格局的影響,至今還會強調鄰里、強調家庭,甚至在現代社會工作專業的社區工作中,資源的鏈接大多是借助鄰里與親屬的力量對案主賦權增能,也即利用地緣與血緣來解決案主問題,最終目的是保障社會成員的正常生活,這樣的工作模式主要存在于城市社區。對于農村社區而言,隨禮是明確雙方關系的一種途徑。對于送出禮物的一方來說,通過參與儀式,社區成員產生出“我是社區的一員”的歸屬感,有了這樣的歸屬感,才能在社區,尤其是傳統村落中安然的生活,同時,也為自己明確與誰是有關系的,明確自己的圈子,若是某人從不參與或是不隨禮,在諳熟關系網絡的村民中,就會被貼上“不會做人”的標簽;更重要的是,對于收禮物的一方而言,不僅僅是在向社區證明主家的社會關系網絡,也是為自己明確圈子的界限,明確自己在社區中的地位如何;通過禮簿證明,若自己身處困境,誰可以幫助我,誰是可靠的,并用于判斷對方有難處我是否出手相助,以及對對方的關心程度應是怎 樣的。
(二)關系的外顯
費孝通先生認為,成為村子里的人有兩個條件。第一是要生根在土里:在村子里有土地;第二是要從婚姻中進入當地的親屬圈子,總結來講,就是地緣與血緣兩個條件。竹村正是一個以地緣和血緣所構成的典型的中國傳統村落社區,不論是筆者還是其他外來人員,在一開始進入該社區時,若無當地報道人的帶領,是不會知道該村278戶村民之間的利益關系是如何的、親屬關系是怎樣的,這些文化規則都在社區居民的意識之中。只有在日常的相互拜訪、儀式中的出現的客人中才能體現出來,日常的拜訪是對內的,只在主與客之間明確與強化雙方的關系,而儀式是對外的,不僅是主家需要通過儀式進入某一人生階段,而且,儀式的公開舉辦,主家來客多少、客人是誰,都是在向社區證明主家的社會關系網絡。在訪談中,村民告訴筆者,來的人越多、客人的社會地位越高,主家就越有排場、越有“面子”,在社區中的地位也會隨之變高。除了從人的身份以及數量外顯社區關系,對于主家而言,在每次儀式中保存下來的禮簿是極其重要的,在禮簿中,記錄兩個內容,一是姓名,二是數字,禮簿上出現的姓名劃分出圈子的內與外,數字的大小量化關系的強弱,對于竹村而言,雙方關系與隨禮的金額呈正相關關系,同時禮簿上的數學也為主家下一次的回禮提供參考,在禮尚往來中,雙方的禮金大多數情況下是對等的,也有部分回禮是略高于上一次,在極少數情況下回禮金額低于上一次或是不再回禮;若是回禮金額高于上一次,說明雙方關系強化,若未回禮,則說明雙方關系發生斷裂。
(三)資源的再分配
儀式的一個重要作用是表達關系的建立或中斷,例如嬰兒滿月所舉行的儀式,是歡迎家族新成員的到來,同時通過儀式宣告新的家族關系的產生,婚禮亦是如此,通過隨禮行為表達對儀式中核心人物的美好祝福。無論是哪一種儀式,都是在說明該家庭要經歷生命時里的大事件,或好或壞,要順利渡過,就要花費人力、財力,人出現在儀式現場,表明出對對方的關切,人所攜帶的禮物,是在物質上對主家的實在支持。對于竹村普遍而言,舉辦儀式的花費遠遠少于收到的禮金,也就是說收入大于支出,通過儀式中看的隨禮行為,無論禮物是改革開放前的物還是改革開放后的錢,看似場景上展現出的是具“體”的關“心”,實則是資源短時間內快速地集中在某一家庭中,除了在精神上表示關心,更是在事實上幫助該家庭渡過難關或是表達祝福。人的衍生需求是滿足基本需求的手段,滿足其衍生需求根本上還是為了滿足基本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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