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華
【導?讀】在后形而上學語境下,以知識論的方式追求真理越發顯得難能可貴,這是需要足夠的學術能力與學術勇氣才能勝任的?!镀钪鞠閷W術自選集》廣泛涉獵文學、美學、佛學、人學、國學等諸領域,而且能分別收獲知識,創構理論。祁志祥的求真型研究,尚有較為自覺的反思意識,因而可謂之建構主義的知識生產。
【關鍵詞】《祁志祥學術自選集》?求真?建構主義
大凡知識人,都會有對知識的追問。這是毫無疑問的。然則,對知識的追問有不同的致思方式。這里不妨簡述其中一二。第一種,不加反思地認為自己是主體,而研究的對象是客體,只要我們功夫到家,就一定能夠得出關于客體的知識。第二種,意識到自己是研究主體,并且相信自己具備必要的認知能力,可以得出關于客體的知識,但由于意識到了認知能力等條件會對知識產生影響,于是乎不再認為關于客體的知識是唯一的、排他的。第三種,放棄追問知識的沖動,而把重點置于對知識的反思之中,從而關聯起知識的社會歷史條件,這樣的研究也是有知識學價值的。第四種,認為世界沒有實體的、確定的知識,知識是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中的建構,它不過是關系中的存在,甚至無非就是權力的表征,繼而還可能認為,我們關于世界的言說,大多是復雜的話語建構而已。為此之故,我們的研究就應該對話語進行分析,借此爆破知識的“社會學邏輯”。凡此種種,都是在和知識打交道,算得上形成了各自的相關研究形態。相對而言,第一、二種可謂求真型的研究;第三、四種則可稱為反思性的研究。求真型的研究,著眼于知識生產本身,而更少顧及知識與社會的關聯。其優點是對知識有興趣,也容易發現知識,生產主義。反思性的研究,也會密切關聯知識本身,但是它更多的是借助于對知識的言說來勾連社會。其特長在于提供知識生產的條件,同時也易于作用于世道人心,發揮知識的功利價值。兩種類型的研究之間也是有關的,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哪種類型的研究優哪種類型的研究劣,它們其實各有專長,可以互補。
然而,晚近數年,在后形而上學語境下,在社會科學越來越對人文學科構成壓抑的情勢下,求真型的研究似乎呈式微之態。個中緣由大概是由于人們對于那種靠思辨而來,具有意識哲學痕跡,并偏于抽象的知識越來越失去了信心。聯系與之相關的知識學本質論來看,人們似乎還會覺得如今談論本質是思想落后的表現,有觀念陳舊的意味。其實,這里面存在一定的誤會。道理很簡單,因為后形而上學也是形而上學,人文學科也有其真理。只要我們有足夠的清醒和自覺,能夠應對后形而上學的挑戰,可以適度地做跨學科的人文研究,那就完全可以積極投身于求真型的研究之中。
近讀《祁志祥學術自選集》,發現祁志祥就投身于這樣的求真型研究之中。數十年來,他一直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思索,又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綜觀《祁志祥學術自選集》,全書凡6輯,從文學出發,上升到美學,又臻于佛學,并回心于更為包容寬厚的人學、國學之境,最后還延伸到了法學領域,但在法學領域的研究又始終回響的是人學、國學的“音景”。限于筆者水平,這里僅選擇祁志祥對真理的探究這一知識學角度,討論一下作為求真型的研究,是怎樣在其文學、美學研究中體現的。
其一,以主客二分的對象性思維從事知識生產。在求真型的學者看來,我們從事研究就是要去找到知識,去發現對象的規律。祁志祥對文藝的研究,就是以獲得文藝“是什么”的“知識”為追求的。他千方百計地就是想去“概括”出藝術的“本質”。大概在祁志祥看來,只有追問到了關于文藝的“知識”,只有“概括”出了這個“本質”,我們才不愧于是在從事“科學研究”。為此,祁志祥以研究者的主體身份,打量文藝這個客體,而后發現文藝不是客觀世界的物,而是和人的主體世界有關,即“無論什么樣的藝術品,都是人的精神產品,是一門精神形態”[1]4。這一關于文藝是“精神形態”的概括,顯然和他的主客二分思維方式有關?;诖耍^續去找到文藝的本質,從而把作為精神形態的“文藝”和“非文藝”區分開來。換言之,他還需要繼續去尋找文藝究竟“是什么”的那個“什么”。通過學術史考辨,他認同了“審美性”是文藝的特殊屬性,也就是文藝是“審美性的精神形態”。審美性可以讓文藝區隔于非文藝,因此就可以作為文藝的本質了。然而,對于這一審美性本質,我們有必要繼續去展開研究,去回答它的“是什么”。這顯然是有困難的,因為不停地追問“是什么”,實際上就是在一步步地考問文藝的“本體”,而“本體”,在主客二分的思維下,它最終還得以“現象”示人,于是我們只要描述這現象的幾點屬性、特征,大體就可以認清楚文藝的本體。作為審美的文藝,它無疑具有形象性、情感性、形式性等可直觀的特點,它同時也是文藝之所以具有審美的知識學原因。至此,“文藝是審美的精神形態”,就是我們尋找到的文藝“知識”了。不難發現,祁志祥對文藝的研究是求真型的。他始終試圖搞清楚的是他所研究對象的特點、屬性,也就是本質。找到了本質,就發現了知識,找到了真理。
其二,以知識的名義,和學者交流。求真型的學者,尊重的是知識,大有“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自覺。他在從事相關問題研究時,往往只以是非論。至于這是非之論所帶來的光明,會不會讓那些一時還不習慣光線的眼睛被灼傷,求真型的學者,有時候是不會過多考慮的。比如,關于“文藝是審美的精神形態”[1]3,這就是對此前主流的“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商榷”。在祁志祥看來,文藝的“意識形態”說,是理性認知框架下的文藝論,它不能解釋文藝非理性、無意識的一面,也就不能很好地理解“意識與本能的統一”“自覺與直覺的統一”等乃文藝的存在。[1]7而將文藝視為精神形態,則可以包容文藝的意識形態屬性,還可以凸顯文藝與其他意識形態的不同。祁志祥因此認為,“精神形態”說才是有關文藝的知識。我們且不說祁志祥的看法是否有道理,但僅憑他能夠向錢中文、童慶炳、王元驤等師長輩著名學者說真話這一點,就已然讓我們對求真型學人的氣象有一些體會。
其三,著書立說,別立新宗。毫無疑問,求真型的學術研究,它不僅僅是為了解釋既往的學術,從而獲得某種學術的權威闡釋權,它也是為了借此加入既往的學術史之中,這當然就要求其學術研究必須有迥異于學術史的知識發現。求真型的學者,因此有著書立說、別立新宗的內在訴求。以本書相關的美學研究來看,祁志祥就提出了“美是普遍快感的對象”“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等新說法。這些相互關聯的說法,無疑也是他所建構的“樂感美學”新說的核心觀念。[1]181樂感美學,也許還會讓我們想起康德等人的經典美學知識,但畢竟和康德等人的說法有區分。
我們有必要再回到求真型的研究和反思型的研究來討論一下的是,求真型的研究是否就得出本質主義的知識呢?反思型的研究難道就導向反本質主義/非本質主義的知識?對于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們這里不擬深究,而只提出一點,即只要我們的“知識論”不是極端主義的,那么,求真型的研究、反思型的研究都可能走向建構主義的知識生產。所謂建構主義的知識生產,其意是說,它認同學術研究對知識的追問,甚至也相信有實體的知識,只是它不獨斷論地認為只有“我占有真理”,而承認“真理占有我”,并且愿意和他人對話,也歡迎作為研究對象被反思。[2]
我們認為,作為求真型學者的祁志祥,他所認同的知識觀就是建構主義的。限于篇幅,這里僅舉一例為證。在創構樂感美學時,祁志祥選擇的是“建設性后現代”這一知識觀念和方法論?!敖ㄔO性后現代”是對后現代的回應,這種回應也可以說是“改造”,是“綜合創新”。它一方面吸收了后現代的有益思想,其中最主要的恐怕是,對認識的條件有更自覺的認知,對認識的能力也不再那么自信,也就是不再認同于本質主義,已然放棄了自然科學式的研究;但另一方面,又依然堅定地認為世界是有本質的,我們需要用主客二分的對象性思維方式去尋找本質,獲得知識。即使事物沒有“實體性”的本質,但回到事物本身看,它所表現出的種種現象,也是有統一性的,我們就是要去認知、追問這“現象背后的統一性”[1]210。唯有如此,才能獲得知識,世界才不至于不確定,真善美才有可能彰顯。可以說,祁志祥認同“建設性后現代”是非常自然而正當的,這一方面很符合他求真的研究氣質,另一方面又保證了其知識生產的有效性。
從知識論看,祁志祥的“建設性后現代觀”,顯然不是本質主義的,也不是反本質主義的,而毋寧說是建構主義的。建構主義的知識觀,一方面認為有本質,但本質不是實體的,而是建構的。它是基于某種學理,因了某種認知興趣,或者更是特定語境下的現實考慮,當然也可能是知識所處的境況給定的。但無論如何,我們要去除本質主義的觀念,特別是不能讓本質主義的觀念變成一種意識形態,或者結合某種意識形態,否則,就可能肆虐人間,走向知識的反面。建構主義的知識觀因此肯定對話的必要,并強調反思的重要。祁志祥曾就學術批評寫過一段話:“歷史上發生的這些教訓告誡我們:在批評前人不足、重構美學新論時要懷有‘忠恕之道,對待別人的成果要盡量肯定、吸收其可取之處,對待自己的立論切勿自以為是,要給別人留下商榷的余地?!盵1]204作為求真型的學者,祁志祥能夠持如此觀念,在某種意義上就表明了他對知識的那份特殊的敬畏之情,同時,也再次說明他認同的是建構主義的知識觀。
總之,《祁志祥學術自選集》是一位求真型學者孜孜以求幾十年的學術代表作,其中大多篇什無疑是他自己所認同的“階段性”成果。不妨說,當今整個人文學科研究界,能夠像祁志祥一樣涉及文學、美學、佛學、人學、國學等眾多領域,并且在每個領域都能有所創獲,這其實并不多見。就此而言,《祁志祥學術自選集》便是獨特的存在,讓人佩服不已。作為學界無名小卒,我實在無能做出其學術本身的評價,于是,我非常期待方家能夠與求真型的學者祁志祥以真理的名義切磋交流,以嘉惠學界。竊以為,這也是建構主義知識觀主導下的知識生產的內在訴求。
[本文系2019年度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招標項目(JD1905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祁志祥.祁志祥學術自選集[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4.
[2]陶東風.文學理論與公共言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當代形態
文藝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周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