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澤
1
嵇康,字叔夜,魏文帝黃初五年(224)生,譙郡铚(今安徽濉溪西南)人,先祖奚姓,原籍會稽上虞(今浙江紹興上虞區),后遷家改姓嵇,世代儒業,但并非顯族。
嵇康少即亡父,由母、兄撫育,多享慈愛溫情而少森嚴管束,嵇康在詩文中屢屢提及對母、兄的懷念、感激,并且大抵認定這是自己日后任性驕縱、特立獨行之性情的由來。
成年后的嵇康尚奇任俠,剛腸疾惡,思敏性直,不能忍垢含辱。在學業上,博覽群書,學不師授,知識宏富。他有很高的音樂修養,彈奏古琴如行云流水,獨步當時。他認為物有盛衰,而音樂是永恒的,美味有令人膩厭的時候,但音樂不會。他在這方面的卓越見識與奇異想象留存在《聲無哀樂論》《琴賦》兩篇著作里,“聲無哀樂”后來成為“玄學”中的一個基本論題。嵇康善書法,尤長于草書,墨跡被列為“草書妙品”,后人指論其書“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眾鳥時翔,群烏乍散”(唐·韋續 《墨藪》)。由此來看,他的書法可能極端瀟灑狂放。他的詩歌文章,流光溢彩,森然奇崛,沒有陳腐偽飾之辭,直指本心本性,表現出他清醒又狂熱的才智與坦率任真、無所拘忌的襟懷,咄咄逼人,鋒芒畢露。
這一切,已足夠使嵇康成為風流領袖傲視儒林。
不僅如此。嵇康容色奇偉,不加修飾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晉書·嵇康傳》),
書伴人生
《世說新語》載,時人稱贊他“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他的朋友山濤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慧于內而秀于外,也許是嵇康二十歲時成為曹魏宗室成員(沛王曹林將孫女長樂亭主許配給嵇康)的原因之一。嵇康入仕途,征為郎中,拜中散大夫。然而,就在這似乎前程似錦的歲月里,嵇康已然懷著仿佛天生的隱憂和困惑。對人生的本真意義的追求(人的自覺),對世界的癡情的審美幻想(文學的自覺),與嵇康稟性中散淡而縱誕的品質,共同造就了他對世俗禮法的蔑視,造就了他天真而病態的思想與作為,造就了他英俊瀟灑中的憂郁、冷漠與猶疑,造就了他對于自身生命的任性態度。這一切,又與嵇康所處的變故頻仍的時代緊密相關。
2
嵇康的盛年正值魏晉易代的前夜。自從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兒子曹丕干脆打碎了劉漢紙糊的招牌后,曹魏政權雖然不失文采風流,根基卻并不牢實。明帝駕崩,然后有司馬懿策劃的“高平陵之變”,接著是少帝被廢,高貴鄉公曹髦戰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反叛反正之類的事時時在發生,無常的現實早已催生著憂生憂世之想。
嵇康不幸身居政治旋渦的中心,這成就同時也毀滅了他。他盡量要保持超脫的姿態,于是在詩中不停地吟唱“歸之自然”“縱心無悔”(《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絕智棄學,游心于玄默”(《秋胡行》)的方外之思。他曾撰《圣賢高士傳》,“欲友其人于千載也”(《晉書·嵇康傳》),堯舜湯禹、周公孔子不在他贊許的行列,他標舉的是許由、老子、長沮、桀溺、接輿等與“圣人”背道而馳的人物,標舉的是“越禮自放”“安貧樂道”“隱德無言”“貧賤輕世而肆意”“體逸心沖”等反現實的品質,崇信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如涓子。有時在深山野澤中行走,“會其得意,忽焉忘返”,他相信生命的奇跡,希望蒼蒼大自然能澡刷他的五臟六腑,使他受氣通靈、變化如神,使他“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形神相親,表里俱濟”(《養生論》),超離生生滅滅的苦海。
與他獨自平心靜氣時表達的愿望相反,他的言行所顯示的氣質卻是凜然不可改變的,他的所作所為,他的親惡愛憎,都有一種無法讓人不矚目的魅力和風度,一種生命在握、無待于人的高傲和自恃。他“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與山巨源絕交書》),又常常在家門前的河邊架起爐子、鐵砧,無所用心地以鍛鐵為樂。然而,土木形骸之中除了關于生命本身的傷感痛苦外,還有著他自身獨特的危機與憂患背景。
嵇康是曹魏宗室的成員,中散大夫雖然可能是一個榮譽性的閑職,畢竟意味著他對政治生活的參與。問題的關鍵更在于,他對社會政治并非沒有自己獨立的見解,他曾作《太師箴》以明帝王之道,指斥“季世陵遲”“宰割天下,以奉其私”“阻兵擅權”“矜威縱虐”,指斥“臣路生心”“竭智謀國”“刑本懲暴,今以脅賢”。他還曾作《管蔡論》,認為管叔、蔡叔“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文王、武王方才“列而顯之”“舉而任之”,成王繼位,周公攝政,管、蔡遠在東方,不明周公用心,于是“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周公)”,并非無端作惡。聯系魏晉易代之前的曖昧背景,特別是司馬氏自擬周公的實際,嵇康的命意決非平常。
據說,嵇康曾有心參加毌丘儉在揚州的反叛,為山濤勸阻,古琴曲《廣陵散》就是感于揚州諸君子反叛的失敗而作。
這自然意味著嵇康對曹魏宗室的同情,同時也表明對于王權的正統與否嵇康有自己的取舍。他的存在是篡奪者的潛在威脅,他的言行以及他所能施加的社會影響,又將導致人們對于“越軌”者的公然挑戰。而此時,司馬氏對圖謀帝位已躍躍欲試,利用聲名顯著、能煽動士林的嵇康顯得異常迫切。
3
嵇康的朋友山濤曾經有過一次要薦用嵇康的舉意,沒有成為事實,嵇康為此額手稱慶。可不久,山濤以自己將轉任散騎侍郎而吏部郎行將出缺為由,請求嵇康代任吏部郎。嵇康明白這一出自朋友的邀請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這讓他很為難,要想保全自己,他必須糊涂地應承司馬氏的征召,要想證明自己的人格操守與性情,又難免成為屈死的冤魂。
嵇康終于寫出了志高文偉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斷然拒絕了山濤的好意,悲壯、真誠、豪邁的文字背后,是嵇康公然拒絕那個世界的深刻的孤獨和痛苦。事隔一年,嵇康又作《與呂長悌絕交書》,為的是證明心懷鴻鵠之志的英俊少年呂安的清白,揭露當時任“相國掾”的呂巽的無恥。后呂安被捕,嵇康牽連入獄。
其實,嵇康對自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個性早有警覺,他不止一次表露過羨慕阮籍的謹慎,甚至諄諄告誡自己的兒子如何自我保全。但是,他無法改變自己。他曾經追隨著名的隱士孫登云游了很長時間,希望得到指教,但孫登總不肯回答他的提問,嵇康嘆息著要離去,說:“先生竟無言乎?”孫登說:“子識火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體用;才在乎識貞,所以全其生。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子無求乎?”(晉葛洪《神仙傳·卷六·孫登》)
孫登的話令人遺憾地成為了嵇康命運的讖言。
4
嵇康在獄中受到不停的訊問,他自傷自責,即使如此,他仍然任氣矜才。“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南朝江淹《恨賦》)他沒有想到會因此而死,他甚至希望出獄后學伯夷、叔齊,隱居山野,永嘯長吟。
可是,事情已不可挽回。
有人對司馬昭說:嵇康是臥龍,晉公無憂于天下,但嵇康是個禍患。嵇康言論放蕩,亂群惑眾,不殺嵇康,無以匡正王道。
據說,嵇康入獄之初,許多豪俊之士愿陪他一起蹲監。獲悉嵇康的死刑時,三千太學生又為之請愿,要求赦免嵇康。
這不正好印證了嵇康“亂群惑眾”嗎?
公元263年,嵇康被押赴刑場,他顧視日影,神氣自若,手操古琴,用生命演奏《廣陵散》,他說:“廣陵散于今絕矣。”
《廣陵散》確實沒有流傳下來,后人搜集整理的《嵇康集》顯然也并非嵇康文字的全部,但這已足夠顯示出中華文化中一種異樣的、罕見的氣質和血性。今天通行的《嵇康集》有魯迅的抄校本和戴明揚的校注本,本書所用正文就是以此為底本。
責編:王曉靜
實習編輯:付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