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21年8月24日,昔酒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2021年,魯迅誕辰140周年,電視劇《覺醒年代》的熱播出圈,讓那個站在教育部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扶著“不干了”木牌子的魯迅,在年輕人中反復刷屏。
相比高高在上的“反封建斗士”魯迅,這些年來,一個“人間的魯迅”正進入大眾視野——從他飼養(yǎng)的寵物壁虎到他偏愛的甜食點心,從他那些不著調的打油詩到那些充滿“奪筍”氣質的風涼話。
這并無損于魯迅的偉大。就像我們看《覺醒年代》,會為魯迅面對陳獨秀熊抱的驚恐躲閃留下“哈哈哈哈”的彈幕,也會為他寫完《狂人日記》后眼角落下的一滴淚而動容震撼。
學者陳平原曾用“鑄劍復仇”形容魯迅的精神氣質。在《鑄劍》里,魯迅寫了一個少年眉間尺的復仇故事,從揮刀自刎到三個頭在鼎中互相撕咬,決絕悲愴,極盡鋪張揚厲之能事。這正是魯迅,“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摸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面包之有趣”(《華蓋集·題記》)。
2021年,插畫師昔酒為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了全新圖像繪畫。著名海報設計師黃海如此評價:“《鑄劍》之妙,如青焰赤苗,繪畫解構令人贊嘆。最清冷的青、最朽媚的黃、最魍魎的黑……這些曾幾何時想象中的色彩、構圖如今被還原而出,令人心悸。”

昔酒用8個分鏡展示眉間尺獻出頭顱的瞬間。
《鑄劍》大概是魯迅筆下最具“鬼氣”與現代性的故事。楚王命刀工用王妃所生的鐵塊打造一把劍。刀工日夜鍛造,用3年鑄成兩口寶劍。王疑心重,又極殘忍,刀工預感此去獻劍兇多吉少,對妊娠中的妻子留下遺言,只帶雌劍奔赴王城,一去不返。
16年后,當年的遺腹子眉間尺成長為一個“不冷不熱”、連殺死老鼠都逡巡不前的少年。得知父親的遺言后,他決心復仇:“我已經改變了我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他來到王城,卻報仇無望,絕望中,一個黑須黑發(fā)、瘦得如鐵,聲音好像貓頭鷹的“黑色人”,要幫他報仇。黑色人向少年索取他活潑潑的生命,眉間尺毫不猶豫地削去了自己的頭顱。
百無聊賴的國王正在亂發(fā)脾氣,黑色人求見,稱能為國王解悶。他把眉間尺的頭扔到金鼎中,那顆頭在水中升降歌唱。當國王走近金鼎去看時,黑色人手起劍落,王的頭落進了鼎中。
仇人相見,兩顆頭開始激烈地嚙咬。當國王深深咬進眉間尺的后項窩時,黑色人也將自己的頭劈落鼎中。三顆頭展開凄絕之戰(zhàn)。眉間尺和黑色人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終于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王公大臣們從鼎中撈出三個頭骨,卻無法分辨哪個是國王,絞盡腦汁后,決定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一起放在金棺里落葬。故事的最后,百姓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在萬頭攢動的看客中,復仇者與被復仇者,連同崇高悲壯的復仇本身,已被消解與遺忘。
《鑄劍》寫在1926年的秋天,那一年,魯迅45歲。從女師大風潮、五卅運動到“三一八”慘案,他被卷入中國現代史的激流中,自己也上了北洋政府的黑名單,南下避難。時代大轉變的預感中,魯迅再次咀嚼到“濃黑的悲涼”,眉間尺決絕的復仇與抗爭,涌向他的筆端。
故事中的黑色人,映出魯迅自己的影子——講臺上,他也是須發(fā)、衣著全黑;他也喜歡貓頭鷹,每每把自己的文章比作討厭的“梟鳴”。黑色人為眉間尺報仇,即便與敵人同歸于盡,即便難逃被“看客”圍觀的命運。魯迅也是如此。他要做歷史的“中間物”,“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做一個“不三不四的作者”,在舊營壘中反戈一擊,制強敵的死命,在舊時代與舊我的“同歸于盡”中,尋求新時代與新我。
魯迅的一生都在“鑄劍復仇”,不憚為孤魂野鬼,也不愿用所謂的“寬恕”放棄正義,獲得正統(tǒng)與權力的接納。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留下名篇《死》,在“遺囑”第七條中,如此寫道:“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鑄劍》中的部分插圖。眉間尺為父報仇,得到黑色人幫助。他們與王的頭顱在鼎中撕咬,直至成為白骨。
大學畢業(yè)時,昔酒讀到了《鑄劍》,“當時感覺這個故事的走向很神奇,像一個怪誕的充滿寓意的夢”。2016年,她開始在線上教繪畫課,選了一些文本,讓學生發(fā)揮想象畫出來。選的故事,大多有點“怪”,比如卡夫卡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聊齋志異》里的“嬰寧”,還有魯迅的《鑄劍》,她因此又把小說讀了一遍。
3年后的秋天,編輯拿給昔酒一本圖像版的《夢十夜》,夏目漱石的原文被切割開,一句或一段對應一個完整的畫面,看著很舒服。她也想畫一本這樣的東西。編輯問畫什么,她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幾乎是瞬間,選定了《鑄劍》。
10月,昔酒開始動筆。《鑄劍》的故事發(fā)生在楚國,她跑了好幾趟湖南省博物館臨摹文物。楚王出行時大車上掛的帷幕圖案,參考了馬王堆的T形帛畫;宮女們逗弄花豹的場景,來自馬王堆出土的四層套棺上的圖案。有一頁,楚王正悶悶不樂地喝酒,下方有一個小把手的啤酒杯似的東西,非常當代,其實借鑒的是馬王堆的漆器款式。
創(chuàng)作時,昔酒也常常“當代”一把。有一頁,她畫了眉間尺父親鑄造的十幾把劍,有的器型是博物館里看到的,有的則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鐵匠”亂畫的。“如果我在給王鑄劍,無聊時可能就會做點有趣的東西。”她指著那些劍,“你看,這把特別細,這把帶鋸齒,這把劍身上有花紋。”
昔酒覺得這和古人燒陶一樣。工人會在客戶的訂單外,往縫隙里填上一些隨手捏的小動物、小陶俑。這些墓穴里出土的小玩意兒,現在躺在博物館里,它們是那時的匠人在“甲方”“訂單”外的自由世界。
小說里,楚王是個“畫衣的胖子”。昔酒不想在衣服上畫那些古典的團龍紋。她的設計類似日本怪才女畫家草間彌生的調調,黃色的袍子上綴滿大團的紫色波點,“花里胡哨、金光燦燦的”。
還有眉間尺,原文中是個16歲的少年,昔酒把他畫成一個胖胖的小孩,眼角下垂,“看起來就沒什么主見的樣子”,身上穿的,是一條連體褲。
昔酒不想把《鑄劍》畫成一個純粹的古代故事,掩蓋了魯迅文本的現代性;也不想比著魯迅的文字“看圖說話”。她想在魯迅的留白處,做些自己的文章。
小說中,眉間尺因復仇不成而沮喪,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饑,吃著吃著,忽然記起母親來,眼鼻一酸。“這里非常觸動我。”昔酒說,“眉間尺在那一刻從志怪般的故事里走下來,變成了沮喪和迷茫時刻的我們。”
眉間尺獻出頭顱的瞬間,魯迅只用一筆簡略帶過,昔酒則特別畫了8個分鏡。在這一秒鐘里,眉間尺想到了老鼠抓撓瓦器的聲音,想到了母親給自己的饅頭,想到了手指撫摸劍尖的涼意,想到了王輕蔑的眼神……自刎的一瞬被拉成一個充滿回憶與不甘的黑白拉頁。在昔酒看來,這是令眉間尺更像普通人的東西,從軟弱到決絕,他最終選擇承擔起自己的命運。
而“三頭廝殺”的高潮戲,如果像原文一樣寫實地畫,“其實是沒辦法看的”。她用了四個對頁,第一幅還是三個頭纏繞廝殺;接著就是意識流的紅白黑漩渦;再下一幅,頭不見了,畫面里只剩下眼睛、鼻子、舌頭、牙齒,東一塊西一塊。
至于最后一張,當昔酒第一次帶著《鑄劍》初稿來出版社時,所有人都忍不住問:“這幅畫是特意這么處理的?沒印錯?”昔酒點頭,那是她的“惡趣味”——人碎成了一片馬賽克,紅的、白的、黑的。
書的封底印著眉間尺的話:“我要改變我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去報仇。”這是讓昔酒最有感觸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肩負著某種仇恨——不是狹義的或戲劇性的仇恨,更可以說是一種責任,這樣說或許有些愚蠢,譬如讓世界變得更好,或者為人性的城堡添一粒沙而不是蛀毀它。但我們的確沒有勇氣承擔這些責任,更難過的是,有時候甚至根本沒有能力去承擔。但是沒有巨大的力量的我們還能勇敢嗎?我們還能像哪吒一樣說‘你給我的我還給你,或者像眉間尺一樣毫不遲疑嗎?”

昔酒正在創(chuàng)作的新作品《萬歲》。
很多人讀不懂《鑄劍》,但昔酒覺得,剝去了怪誕的外殼,它的內核是最“魯迅”的——濃烈的抗爭,冷冽的清醒。
作為“90后”,昔酒沒有像同齡人那樣,因為語文課上有關孔乙己一個動作或閏土一個表情的刻板分析,對魯迅產生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新語文書發(fā)下來,她最先想看的就是魯迅的篇目。
應試教育下,她的少年時代過得極為自由。小時候,全家住在煉油廠廠區(qū),她每天玩泥巴,種向日葵,養(yǎng)雞、養(yǎng)兔。小學里教各種奇怪的課,一間教室里都是灶臺,小朋友們帶著豬肝和土豆條,大展廚藝。大家一起在墻壁上畫壁畫,用面粉做雕塑。昔酒記得自己捏過一只螃蟹,等到交作業(yè)的時候,面都發(fā)酵了。
父親是美術老師,昔酒從小跟著學。那時候,小朋友都喜歡攢了錢買日本漫畫照著畫。昔酒也畫,但從沒真正喜歡過。相比《美少女戰(zhàn)士》,她更喜歡那些怪怪的小眾漫畫,諸如一個罹患艾滋病的女孩如何走出陰霾等等。家中有好幾套連環(huán)畫集,她常照著畫,畫多了,“就覺得自己會畫故事了”。
那些年,昔酒苦練基本功,無奈天賦有限,“素描最不行,色彩也很差,就速寫好一點”。她更喜歡編故事,于是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動畫藝術專業(yè)。
大學四年,她對很多課都感興趣,但學起來又很迷離,印象最深的是表演課。她還記得那些“很尬”的小品,演一個畫動畫的人,畫到最后精神錯亂狂流鼻血。“血”是番茄醬,弄來弄去還是看著假,索性把視頻調成了黑白的。
大學時,昔酒開始接稿,最開始給一些少男少女小說畫插畫,一個頁面200塊錢。最初的筆名是“011”,她中學時的學號,編輯讓她換個容易記得住的,于是有了“昔酒”。后來有一天心血來潮,她在微博上改名“李句多”,結果改不回去,也用了一兩年。現在,從大家不同的稱呼里,她會想起是在何時何地,通過哪些作品與他們相識的。
創(chuàng)作的物質回饋總是滯后,畫一張插畫,3個月可以收到錢;畫一本書,大概要兩年。大學畢業(yè)后,昔酒一直順利地以此維生,“沒覺得自己窮”,直到2016年企劃了新作品《萬歲》。那是一個大工程,5年內不用想什么回饋。那時候,買牙膏時,她都會按克重算哪個最便宜。
現在,靠著一年兩次的網課,昔酒已能安心地創(chuàng)作。過去一天可以畫10個小時,現在只能畫4個小時,“但是想的時間變多了”。
小學時,昔酒有一個同桌,畫人物又飄逸又靈動,“而我呢,雖然也不能說畫得不好,但是總感覺又呆板又費勁”。這種感覺,很多年一直糾纏著她。
畫《鑄劍》時,這種呆呆笨笨的風格,正好貼上了小說先鋒詭秘的調性。帶著魯迅先生加持的勇氣和底氣,昔酒釋然了——她的風格,可能就是這種“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氣質”。
原名李西方,插畫師、繪本作家,1990年生于湖南岳陽,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動畫藝術專業(yè),2009年開始商業(yè)創(chuàng)作。2021年7月,為魯迅小說《鑄劍》創(chuàng)作全新圖像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