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之死

富大人

冬冬死了，月初的事情。差10天，滿二十九歲。

消息是小范圍泄露出去的。原本她的家庭內部有一個協議，簡單告知近親即可，其他人一律不通知。不辦喪事，不收禮金。問起來就說病死。知道她的人也不多，應該能應付過去。

但是，無關人等還是知道了。死因大家揣測是自殺。具體什么方式不詳，也許是吃藥，也許是燒炭。總之，她這種人，活著不得勁;死，是不意外的。

首先她是一個聾啞人，比起行動不便或者眼盲這些來說，不算嚴重的不幸，但終歸是缺陷。其次，她有著更偏隱私方面的問題。你可以說她是男孩，也可以說她是女孩。她認為自己是女孩。

她終日住在自己的二樓，那是母親給她買的一幢房子，戴著昂貴的助聽器，是她有錢的土豪爹給配的，看起來是一個安靜的衣食無憂的年輕人。為了給她尋點事情，他們家早早帶她學了電腦技術。平日里，她就在二樓的房間，開著電腦，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想出去吃，也很方便。每個月除了自己掙的那份錢，父母還會分別再給一筆。

總之，為了她能正?；钕氯?，這個破碎的家庭，也算是盡了力，至少外人看起來如此。

冬冬是這對父母的第二個孩子，在她出生后不到三年，他們就離婚了。

原因很多，多到結束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冬冬父親發達了，是第一重原因，冬冬身體殘疾是第二個原因，冬冬是第二個身體有疾的孩子，是第三個原因。

她的哥哥，聽力正常，但也有著難以啟齒的身體疾病—很多年后，經過治療，他恢復了正常，但在當年，他們倆的存在，壓住了這家人的呼吸空間。他們的母親，哭過之后接受了事實，但父親，沒有服氣。他沒有向命運低頭的證明，一是辭掉公職下海經商，二是迅速找到新歡。證明自己不是遭到天譴，基因并非如此糟糕的最快辦法，是再找人生一個。

兩項他都進展得非常順利，作為一個腦筋轉得快的老板，總有很多女人愿意跟他，有名分更好，沒有也無所謂，當年的情形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他的人生低潮很快結束。再婚后，先生了一個正常的女兒，又生了一個正常的兒子。生意越做越大，尤其進軍房地產后，更是不得了。方圓內外，大家都知道李老板賺嗨了。

前妻與他沒有撕破臉皮，他們正常往來。一則，錢上面，他不小氣，二則，她認為自己有虧于人。盡管是一名黨的小干部，但是她還是認為是自己的原因，讓前夫成為了前夫。所以，她接受這種失敗。并且，由于她還是一個事業心重的女性，她具有比尋常婦女更堅韌的意志，這讓她看起來簡直是一個最佳前妻。

她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冬冬，大兒子跟著前夫他們。從不在家說埋怨的話，四季年節，吩咐孩子去看望爺爺奶奶，該做的人情沒有落下一場。她的婆婆，一貫挑剔，但對她沒有二話，提到她還總是直呼小名，淑英長淑英短。

說她蠢的人一直都有，“人家對她這樣，她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熱臉貼過去”，不過大概一直也沒有傳到她耳里，她基本上還是保持著一個不計前嫌的樂觀狀態。

直到冬冬離去。

這個女兒，平時不太會像別人家的女兒一樣嘰嘰喳喳嘴巴抹蜜，但也是聰明伶俐的，也是會勾著自己脖子撒嬌的。

她給她買了保險，定期存款，購置房產，她安排她的飲食起居，想著就這樣平平安安就好，但是孩子轉眼也到了二十幾的年紀。

每天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當然不全是為了工作和娛樂。她還會網戀。而網戀就會被騙，她這種條件，更容易被騙……說重了不行，說輕了沒用，攔著不行，順著也不行，她只跟親密的朋友提過幾句，孩子大了，不聽話了。大家也都沒轍。

他們的母親，哭過之后接受了事實，但父親，沒有服氣。他沒有向命運低頭的證明，一是辭掉公職下海經商，二是迅速找到新歡。

這次也有人揣測，是不是冬冬失戀，為情所困。很可能是這樣，但是已經不重要。

遺體火化那天，前夫也去了。大兒子跟兒媳也去了。前夫還抹了抹淚。骨灰盒讓給了前妻。冬冬生前不過90來斤，燒成灰，分量也沒多少。

沉默的時候，他想起了這個孩子的一些往事，但都是七八歲十來歲時候的事，那會兒他總是夸冬冬聰敏，心里跟鏡子似的。他的手下或者有求于他的客戶也會隨時附和這種說法—有個有權勢的爹，即便是殘疾的孩子，也還是能得到幾句贊美，管它由衷不由衷，總之是贊美。這也許是他客觀上能帶給她的為數不多的“利好”之一。

但這幾年，孩子跟自己來往也變少，除了要錢的時刻還是理直氣壯。這幾年，生意沒有之前好做，在臨縣的地產項目停滯了，他也更老了一點，沒有那么多力氣管孩子們。前年擺酒，老大正常結婚生子，他對此很是滿意，這件操心事辦完，就完全松了一口氣，后來的幾個孩子，他都懶得管，差不多就行。

至于冬冬，反正有前妻兜底。

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忙，錢是掙到了不假，但還得繼續掙下去，遠沒有到上岸的地步。倒也不是貪得無厭，要是停了生意，然后做什么呢？

十年前他曾想過告老還鄉，一個念頭蹦起，老家的荷塘就開始擴建施工。雕梁畫棟，荷葉田田，蓋了三年，搞成了一個度假山莊式的玩意兒。為顯孝順，張燈結彩，迎請母親住在里頭，并請專人照顧。氣派是氣派，但是不到三年，母親就喝了農藥，死在這個耗資千萬的房子里。特意挑在她85歲到來前的一天，老人支開了給她干活的保姆，穿戴整齊，結束了一生。

村里人議論說，她知道兒女們都要在這一天前來祝壽，所以尸體不至于腐爛到面目全非。大家回想老太太的一生，覺得她干出這樣的事也可以理解。年輕時起，她就是個愛體面的人，家里跟其他人家不一樣，收拾得整整齊齊，走路腰桿也是筆直的。

這個宅子，后來雇了一個老漢看守，但是，他們幾乎都不會再回來了，荒廢應該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如果算上這一樁，6年間，他們家的非正常死亡已是第二起了。

想到這里，李老板目光原本有些呆滯，忽然又凜烈一下。他是不會服氣的。但是，可以安排拜一拜。上車后，他跟司機說，挑個日子，去一趟廟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