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亭

山西大學附屬中學,這所學校2021年的中考錄取分數線是674分。

早高峰堵車是太原這個二線城市常有的現象。雙職工家庭照顧上學的孩子也是家長的一大難題。

早高峰堵車是太原這個二線城市常有的現象。雙職工家庭照顧上學的孩子也是家長的一大難題。
公立學校,公參民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在山西太原,今年夏天,劉青和幾位小升初的家長圍繞這個話題討論了幾個月。他們的孩子在小學同班,幾位家長常有往來。
公參民學校和私立學校,在教育部門的政策中被統稱為“民辦學校”,與公辦學校相對應。今年,對太原家長來說,民辦學校與公立學校之間的選擇變得更為艱難。從2020年開始,小升初的家長需要在網上報名系統中給孩子填報志愿,第一志愿只能填報一所學校,家長可以給孩子選擇民辦或者公辦學校。不過,能否如愿去到第一志愿學校最終是由電腦隨機派位決定的,沒搖中的學生,需要在沒招滿的學校里挑選學校再填志愿、再搖。
在劉青所在的家長群里,討論的中心人物是一對醫生夫婦,他們陷入了嚴重的選擇困難當中,卡在了“什么是適合孩子的學校”這件事情上。
在劉青的形容里,這對夫妻是“除了忙工作,還在忙恩愛”。如果兩人可以早下班,就相約一起看電影;都晚下班,那就在小區門口吃燒烤。孩子從6歲開始,經常一個人待在家里。
太原的私立學校因為全封閉、寄宿制和嚴格的時間管理出名,一位單身父親建議醫生夫婦選擇私立學校,因為“你沒時間管孩子,學校可以替你管”。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但劉青勸他們考慮給孩子報每天能回家的公立學校或者公參民學校。因為女孩和父母感情更深,哪怕家長和孩子一起吃外賣也比孩子一個人吃食堂好。
劉青和丈夫都在學校任職,他們生活在太原市杏花嶺區,這是太原城北最早的城區之一,有幾所歷史悠久的公立中學聚集。今年小升初的是他們的大女兒,劉青給孩子報的公參民初中離他們的住處騎車十多分鐘,和她自己騎電動車上班的時間差不多。他們的二女兒今年6歲,除了寒暑假,劉青的公婆都會來到家里幫忙照顧孩子。這時,劉青會把兩小時的午休時間充分利用,半小時在往返路上,半小時吃飯,余下的陪大女兒彈半小時琴或者陪小女兒玩上半小時,下午再去單位上班。
最終,說服醫生夫婦的并不是以上任何一方,而是他們在填志愿截止前夕打聽到的一項數據—全市填報民辦學校的學生人數,大大超過了填公立學校的人。這意味著第一志愿報公立學校并搖中好學校的幾率會比報民辦學校更大。“如果公立好學校都沒報滿,那不用搖號也能進了”,他們這樣想。

位于太原老城區的校外教培機構集中的大廈。
為了更高的“中獎率”,他們暫時放下了住校還是不住校的問題,填報了公立學校。
時間撥回10年前,和劉青一樣的家長已經有不少:在家附近給孩子選好的公立學校;或者多交一些學費,去公立學校主辦的“公參民”學校。公參民是一種由優勢的公立學校用自己的資源和聲譽辦的民辦學校。來這里上學的學生,事實上是以民辦學校的學費,享受公辦學校的師資和環境。這類學校在太原最早于2004年前后出現,政策的目的是讓更多人享受優勢公立學校的教育,公辦學校本身也因此多了一項收入來源。
這類學校相比公辦學校在小升初階段有更多自主招生的權利,所以它可以“掐尖”獲得好的生源。在一些家長看來,某幾所“公參民”學校成了兼具公辦學校好老師和小學階段成績好的學生的優勢初中。
不過,和個人、企業出資的私立學校相比,“公參民”學校往往不是全寄宿制,甚至不見得有能容納全校學生吃午飯的食堂。他們在學生管理上和公立學校更接近:孩子每天回家,午飯也在家解決,放學后的時間由家長安排。在10年前,以及更早的時候,這應該是一個太原家庭的常見圖景。
這塑造了像劉青和她的家人一樣的家長,他們需要有時間、人力和能力給孩子提供生活和學習上的支持。在老牌公立學校、舊的宿舍和樓盤聚集的杏花嶺區,保持這樣的生活方式仍是一種選擇。
“太原經濟一般,城市規模小。朝八晚六,中午也能回家,競爭壓力小。除此以外,上寄宿學校花銷都不小,經濟壓力也是個問題”,在體制內工作的劉青這樣解釋她選擇這種生活的原因。《第一財經日報》在2020年曾經采訪了一位太原市高校學者,對方表示“我們這里的學生畢業后,一般都是當公務員,或者進大型國企。總而言之就是進體制內,體制外的很少”。
盡管如此,主打全封閉寄宿制的私立學校仍然在這10年間進入了太原工薪階層家長的視野,經歷了“崛起”的過程,知名的學校有山西現代雙語學校、太原北辰雙語學校等。這類學校在教育局的政策及公告中和公參民學校一起被統稱為“民辦學校”,但在家長心里它們有明顯的差別。家長們選擇私立學校,是最近幾年才流行的趨勢。
從太原市教育局今年公布的民辦初中報名情況來看,報名人數最多的前5所中學中,有3所是區別于“公參民”的私立學校:山西現代雙語學校南校、太原杏嶺實驗學校\太原新希望雙語學校,它們都主打封閉式、寄宿制。其中,山西現代雙語學校的招生計劃人數最多,有1350人,報名人數是1702人。
從劉青生活、工作的區域向南十公里的小店區,是另一位小升初家長張樂鵬所住的區域。他們的住處離全市熱門的山西大學附屬中學不遠—這所學校2021年的中考錄取分數線是674分,比第二高的太原五中(龍城校區)高出13分。與山大附中相關的民辦初中今年也競爭激烈,其中太原市志達中學計劃招生526人,有1558人報名。
競爭激烈是張樂鵬放棄給孩子報名山大附中、志達中學的原因之一,他覺得兒子浩浩“是個普通孩子”,沒法堅持把難懂的奧數學下來—山大附中是因為學生參與奧賽保送大學出名,他有一位鄰居的孩子從小學奧數,成績不錯,現在就讀于此。

行知宏學校高中部校長閻兆。

行知宏學校高中部位于太原市晉源區的王郭村,校門外是一片玉米地。
張樂鵬給孩子的第一志愿報了山西現代雙語學校。作出這個決定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6歲的小兒子不久之后也要上小學,如果浩浩上的是每天都需要接送的公立初中,他和妻子要接送兩個孩子一共8趟。在浩浩讀小學的時候,張樂鵬和妻子就因為沒法輔導孩子寫作業發過愁,“只要拿回家寫,能寫到9點、10點”。
最終,他們把孩子送到了課后托育班,晚上8點寫完作業后接孩子回家。張樂鵬和妻子想,一方面他們選中的私立學校中考、高考成績不錯,“和山大附中是一個水準的”;全封閉、寄宿制也讓他和妻子省事。浩浩是個男孩,張樂鵬也比較放心,“鍛煉一下,怕啥了”。
張樂鵬在太原一家事業單位工作,妻子在民營企業上班。“小攤子,前幾年還行”。不過張樂鵬自己沒有創業的心思,“第一上班沒時間,第二也沒這個本錢”。
房子是2007年買的,“聽說整個太原市都往南發展”。他記得當時附近的體育路、南中環街不通,還是荒地但十幾年過去,附近的變化不小,“好像一下子成了中心”。2020年,南中環東延工程完工通車,《太原晚報》在當時的報道里提到這是“發展致富路”,“整條路還將繼續向東延伸……這里將成為城南交通的核心以及新的商業中心”。
和劉青所在的杏花嶺區不同的是,張樂鵬所在的小店區聚集的老牌公立名校不多,山大附中幾乎是被簇擁的焦點。但相比老城區,小店區有幾所熱門的私立學校。在過去的十多年間,新城區的變化是,原本在舊城區的太原五中、山西省實驗中學、太原市成成中學都在小店區以及更偏南的晉源區,開了更大的、能容納更多人寄宿的新校區。不過因為公立學校的性質,只有住在附近的小升初學生有機會在這些學校上初中,這使得張樂鵬又少了一種選擇。
張樂鵬向《第一財經》雜志回憶,自己頻繁聽到周圍的人談論私立中學應該是從2016年、2017年開始的。他也打聽到了,在他們選定的私立學校上學,一年下來的費用要4萬多元,他知道不便宜,“但現在的家長都是為了孩子,苦點累點,把咱們能做到的做了就完了”。
在張樂鵬注意到私立學校的流行時,太原市的私立學校事實上已經完成了從“一般家庭承受不了”向“雙職工家庭多數都能承受”的轉變。一位從2000年前后開始在太原的私立學校工作的老師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剛入職私立學校時,每年一個學生的學費是1.3萬到1.8萬元,而他在從公立學校辭職去私立學校之前,每個月的工資只有300到600元。現在私立學校每年的學費是3萬到4萬元,如果雙職工家庭的月工資達到1萬元,夫妻倆三四個月的工資就能把孩子的學費交了。
私立學校接收普通家庭的孩子,這勢必會對普通公立學校造成沖擊。這件事,在張樂鵬看到私立學校“崛起”的那幾年里同步發生著。而那位早年就在私立學校工作的老師告訴《第一財經》雜志,普通和弱勢的公立學校的招生因為私立學校變得“平民”受到了直接的沖擊,因為私立學校接納了一部分過去上不了優勢公立學校、在普通公立學校上學的學生。他描述起一所他熟悉的萬柏林區的初中,在近兩年每個年級只能招到一個班,每個班只有20個左右的學生。
所有這些變化,也成了政策關心的熱點。小升初的搖號制度從2 0 2 0年開始,重點是要求民辦學校招生全部搖號。這讓民辦學校不再能自主招生,和公立學校一樣,成為在學生意愿、戶籍所在地的基礎上,被隨機劃分的教育資源。據2019年年末《太原晚報》的報道,這是為了“讓更多孩子擁有更公平的入學機會”,“落實義務教育法的重要舉 措”。
劉青和張樂鵬的直接感受是,這讓他們沒有辦法掌控孩子的去向。就算他們有心儀的學校,在填報志愿后也有相當的風險搖不到號。和與劉青相熟的醫生夫婦一樣,在聽聞民辦學校報名人數多后選擇搖中幾率更大的公立學校,似乎是家長唯一能做的。劉青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在填報志愿的關鍵時刻,群里甚至還有家長找親戚給孩子算了一卦,看看報哪個方位的學校比較合適。
除了與公立學校一起參與搖號,可能稀釋私立學校優勢的政策還有公立學校的食堂和托管服務。2021年3月,太原市教育局在召開全市教育工作會議時表示,要在3年內在全市中小學開展“校校有食堂”行動,并且要“拓展公辦小學課后托管服務”。如果完成,幫助醫生夫婦和張樂鵬夫婦解決沒時間接送和照看孩子問題,將不止私立學校能做到。
公參民學校也在7月有了新變化。太原市有9所公參民學校在2021年轉為公辦學校,今年新招的和原有的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全部免收學費,這其中包括太原市五育中學、成才中學等優勢學校。《太原晚報》在8月報道了這件事,認為今年小升初階段公參民學校“報名火熱”也與政策相關,因為學校的師資、職工待遇等都沒有變,而家長省了學費。他們同時引用了教育部發展規劃司司長劉昌亞的話,“公辦學校參與舉辦的民辦學校,利用公辦學校的優質品牌,采用民辦學校的收費機制,對公辦學校和民辦學校都造成了不公平競爭,擾亂了教育秩序”。
8月7日,小升初的搖號結果出來后,張樂鵬發現浩浩沒有如愿被搖進第一志愿的學校。依據政策,他們需要在有空余學位的片區內中學中再次選擇,隨后繼續等待電腦隨機派位。張樂鵬知道,熱門的學校應該在第一次搖號時就已經招滿,他也沒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辦。
距離小兒子上初中還有六七年。他也看到了正在推進的政策改革,“是不是之后公立學校會變多?”他這樣問。他在想,現在的變化到時候是不是能讓孩子更容易上個不錯的學校。
即便如此,政策起效需要時間,家長的等待可能面臨“付出孩子一生”的風險。在此之前,太原的私立學校仍然是重要的、緩解一部分家長焦慮的途徑。全封閉、寄宿式,“紀律很嚴”,這對于希望孩子中考、高考有好成績,又沒有時間和能力照顧孩子的家長是重要的賣點。
王麗萍的女兒今年從一所私立初中畢業,如愿考上了一所老牌公立高中。她在一家銀行工作,起初在家附近,后來又調到市里其他區域的分行,“雖然說朝九晚五,但是5點也不一定能下班”,調到離家遠的分行之后,回家得七八點。丈夫在事業單位工作,和她情況類似。3年前,因為不想讓女兒一直讓老人帶著,再加上家附近沒有合適的學校,她和丈夫決定讓孩子上私立初中。
“私立學校、民辦學校,它也是教育產業,是要順應市場的”,太原行知宏學校高中部的校長閻兆這樣告訴《第一財經》雜志,這是一所有小學、初中和高中的私立學校。“家長關心的,是高考升學率怎么樣,考了多少雙一流。我們只能順應市場,拼命把成績提起來。”
他所在的行知宏學校成立于2017年。在高中部的招生簡章里,這所學校對自己的定位是“致力于學困生”,也就是成績不夠好的學生。2021年,行知宏學校高中部的錄取分數線是483分,這是太原市普通高中的最低分數線。學校的目標是能讓這部分學生考上大學。
閻兆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接觸到的家長問的最多的問題之一是,對待成績不好的孩子,如何控制他們抽煙、喝酒、打架和玩手機?閻兆的回復是,這是學校紀律的“四條紅線”,學生被發現有一次違反紀律需要回家反思,第二次將被直接退還學費、要求退學。每周孩子回到學校,都要把手機交給家長,或者交給班主任鎖起來。
在這所學校,一位高中學生的一天從早上5點50分開始,被跑操、吃飯和上課填滿。晚自習從下午6點50分開始,高一學生9點30分下自習,高二學生10點,高三學生10點30分。在這個時間過后,為了統一管理,學生不能在教室學習,只能在宿舍11點熄燈之前看書。高三學生在11點之后可以用臺燈,但最晚用到12點。學校位于太原市晉源區的王郭村,校門外是一片玉米地。“學生們都說,就算要翻墻出門,也會因為外面什么都沒有翻回來。”閻兆說。
除了密度極高的時間管理,談及私立高中的優勢,閻兆提到了他所在的學校和公立高中的“錯位競爭”。
“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既然橋上容不下我們,就要想辦法找一艘船把學生渡過去。先上岸,上岸之后再選擇道路。”閻兆這樣說。他找到的最重要的方法,是把這所學校的高中部變成“藝術高中”,這里所有的高中生都集中參加聲樂和美術的培訓,參加高考藝考。這類學生的文化課分數線比一般高考學生低一百多分,如果專業課能通過,也有上一本、二本大學的希望。為了讓學生文化課提分,他還嘗試讓學生學日語、高考參加小語種高考,從而避開高考英語的“硬傷”。
國金證券曾嘗試量化全國31省的高考難度,主要的評判標準是“985錄取率”“211錄取率”“一本錄取率”。山西省的這三項指標都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同時因為省內知名高校少,高考難度被評為“噩夢模式”。和山西同屬這種模式的省份,還有山東、四川、云南、安徽和廣西。
在閻兆看來,高考成績依舊是評判一所中學好壞最重要的標準。他認為早年山大附中培養競賽生、獲得更多高考保送打響了名聲,私立的現代雙語、新希望也想辦法打出了好的高考成績,現在成了優勢學校。閻兆雖然在學校采用了不同的培養方式,實際上也是在高考這件事上“錯位競爭”。“我讓行知宏的孩子們考藝術,不是讓孩子培養興趣,而是為了考試。在小學階段,或許我們還敢奢望有素質教育的影子出現;但到了中學,有中考、高考這樣的競爭性的考試,我們就不敢再奢望有素質教育 了。”
他也提到了曾經有太原的私立學校嘗試做國際部,讓孩子畢業后申請國外的大學、不用參加高考,但效果都一般。“還是家長不認可,咱們這兒做國際化做不成氣候。真正認可(到國外申請大學)的家長,可能已經把孩子送去了北京上海。”
太原的留學機構新申途教育的創始人楊品杰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們在太原接收到的計劃本科出國留學的學生的情況,大多數是在高二、高三發現自己不太能通過高考考上心儀的學校,轉而選擇出國。和北上廣等一線城市的家長相比,從小規劃國際化教育的學生少之又少,“和10年之前相比變化不大”。而在他創辦的機構里,大部分選擇出國的學生還是來自老牌的公立學校,而非收費更高的私立學校,兩方學生的比例是7:3。
這使得太原的留學市場相對脆弱。由于2020年全球疫情的影響,這些孩子的家長會比從小計劃讓孩子出國的家長更容易改主意,讓孩子繼續高考。現在楊品杰所在機構的生意差不多是疫情之前的70%。
“自己的判斷不太多”,楊品杰這樣形容家長們對待留學的態度,“對國外的了解,主要是通過看新聞。但是根據現在新聞的報道,國外疫情還比較嚴重。當然,這確實是存在的,但網絡和電視成了家長最主要的信息渠道,因為太原大多數家長和國外的直接聯系比較少,對國外情況的認知還不是很深入。”
高考將是王麗萍和女兒一起面對的下一個問題,選擇“獨木橋”還是“船”,仍是未知數。女兒考上的那所老牌公立高中在距離她家20多公里的北城,那所學校也可以讓住得遠的學生住校,只是不是全封閉管理,走讀生居多。這是女兒自己的選擇,對待私立學校的嚴格管理,她和母親有不一樣的看法。“太緊張了”,她這樣告訴母親,“吃飯耽擱了一會兒時間,馬上又要上課。有時候連上個廁所的時間也沒有。”
王麗萍的女兒考上的那所高中離劉青家不遠,劉青在刷朋友圈時見到過這所學校高三班級的黑板報,上面用粉筆字寫著,“天道酬勤”“珍惜時間”。黑板上面還有橫幅,“不干超人之事,難為出眾之人”“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淚水,你必須選擇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