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上海博世汽車職業技術培訓學校的一位汽車機電老師正在給學生講解保時捷汽車機電核心課程。(圖片/麻耀 剛)
張揚的最后一撥客人約在晚上9點。和徒弟柏小玲一起帶著客人看完房子后,他到家已臨近深夜。連軸轉的日子每個月總會有那么幾天。有時,他會從早上8點一直忙到晚上11點,期間帶著不同的租房客在上海浦東的各個核心居住區穿梭。
張揚出生于1998年,但少年老成,時常被認為比真實年齡大十來歲。柏小玲比他晚出生一年,因為剛到公司,不善言辭,兩天前被派來跟著張揚學習。
2016年高考過后,張揚考入江西應用技術學院,那是贛州當地一所公辦高職院校。因為“覺得有意思”,張揚選了工業機器人專業,但后來他發現,這個專業要讀下來其實很難,除了高數、C語言這些課程難,專業對英語的要求也很高,不少教材都是英譯的。于是,他在學校度過了“翹課睡覺”的3年。
畢業后,張揚沒有選擇專業相關工作。經歷過一段短暫而枯燥的餐飲工作后,他就轉做了房屋中介,因為收入不錯且足夠“自由”。
實際上,在制造業推動數智化工廠的趨勢下,張揚就讀的“工業機器人”是一個相當熱門的專業,行業人才緊缺。2019年,寧德時代曾為一位有6年工業機器人行業工作經驗,并經過3個月專業培訓的技術人才開出35萬一年的高薪,崗位是資深技術管理崗。2015年教育部把工業機器人技術列入職業教育的專業目錄,正是希望職業教育院校能填充這部分人才來源。
中國的教育分流機制與德國的學校教育系統構成

資料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這些技術工人大概有三種來源,一種是工業機器人本體制造商和系統集成商里有經驗的工程師,但存量很少;一種是工業機器人培訓機構,可以提供一些人才來源;第三種是職業學校。”許輝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崗位的需求量很大,所以會倒逼職業教育改革,提升教育質量。”
許輝目前是德國耶拿大學的博士候選人,他的研究方向是勞動、產業與經濟社會學。“這些工作與我們傳統認知中單一操作的流水線工人不太一樣。它需要你既有軟件知識又有硬件知識,同時還要有通信和機械方面的經驗,是很復合的人才需求。”許輝說。
許輝去一些學校調查過,在這個領域,職業教育院校普遍沒有足夠的老師。因為是新專業,很多老師并非該專業出身,“如何讓職業教育更貼近企業的實際需求,其實需要一些時間。當下正是缺人的時候,但教育是個長期性問題,要慢慢才能看到效果。”許輝說。
而從現實情況來看,大多數職校畢業生從事的,是與自己專業并不相關的工作。和張揚一樣,柏小玲也離自己就讀的專業越來越遠。從鄭州一所高職的建筑設計專業畢業后,她做過老師,也去工廠當過文員。根據她的觀察,身邊真正去設計院的同學并不多,大多數都和自己一樣,做著專業不對口的工作。這些工作往往是房產中介、銷售、外賣員—隨著互聯網經濟的蓬勃,大量門檻不高的工種出現。
2012年至2020年中等職業學校發展變化

資料來源:教育部
在1990年代以前,中專和大專曾經受到人們的青睞。作為干部的預備役,一些中專學校的分數線比普通高中甚至重點高中都要高。但在高等教育擴招后,這些學歷失去了原本的光環。
根據《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19年的數據,中等職業學校比上年減少151所。近年來,高等教育的普及讓職業學校的發展呈現低迷趨勢。自2010年來,中職院校的招生人數逐年下降,直到2019年才有所回暖。然而,根據教育局統計,相比2010年,2019年中等職業學校的在校生數量也已經下降了29.6%。
在企業需求和人才供給之間,存在一道鴻溝。一方面,畢業生因為訓練不足被產業篩選,無法得到好的機會;另一方面,企業則因為招不到合適人才,一度用工緊缺—這是一種雙輸局面。
2019年年初,國務院發布《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正式對職業教育動刀。這一方案的指導意見一共20條,因此又被稱為“職教20條”。文件強調“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并提出要在5至10年內讓職業教育完成由“政府主導”向“政府統籌管理、社會多元化辦學”的格局轉變。可以說,產業側的“用工荒”倒逼職業教育院校推進供給側改革,蒙塵已久的職業教育又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中。
在“職教20條”中,“保持高中階段教育職普比大體相當”的口號再次被強調。“職普比相當”并非新政策,早在2002年,《國務院關于大力推進職業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中就首次提出了“職普比大體相當”的說法,只是之后這一目標始終維持地很艱難,大部分地區依然難以做到1:1。直到“職教20條”再次提起,家長們不得不認真思考對孩子未來道路的規劃—在教育已經實現普及化的當下,一路高考、升學、換取好工作的路徑已經不再那么理所當然。
《文憑社會》一書中,社會學家Randall Collins認為,在現代社會,教育是一種通貨,可以用來交換工作機會。與其他所有通貨一樣,當供給不斷增加而貨物卻有限時,教育通貨的購買力會下降,作者稱之為“文憑的通貨膨脹”。因此,面臨學歷貶值,人們所能做的是通過進一步提升學歷,以增強個人的就業競爭力。
要拿到高等院校門票,升入普通高中一度被視為唯一的機會,而普職比對半分導致高考的競爭壓力進一步下移到初中,甚至小學。為了達成普職比例1:1的目標,一些地方政府在十多年前就劃下嚴格的“中招紅線”,只有達到一定的中考分數才能分流到普通高中。
學校和企業如何共建職業教育大環境?

資料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許輝的家鄉江蘇就是嚴格執行地區之一,多年以來“分流最為嚴格”。在許輝讀書的年代,中考錄取率就已經不到50%,他的初中同學畢業后有一半以上的人要么進入本地職校,要么直接開始工作。從社會經濟角度看,江蘇的分流給地方產業提供了很好的人才支持,但同時也成為初中畢業生向上升學的攔路虎,將一些渴望接受高等教育的初中畢業生攔在了普通高中的門外。
中國對學生的分流設計來自于對德國職業教育體系的參考,后者有效運作的職業教育體系被認為是支撐德國制造業發展的根基。在中國發展制造業的綱領之下,德國的成功經驗成為了很好的學習對象。“德國的職業教育特色概括起來就是三個關鍵詞,分流、雙元制和轉軌。”許輝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德國的學生從小學四年級起便要開始第一次分流。在分流前,會有一些職業探索課程供學生選擇,以判斷學生的個人潛能。按照成績和個人興趣,在小學畢業后,學生會進入到職業預校、實科中學或者文理中學。
按照對學生培養的不同定位,各類中學的學制、運作模式均有所不同。成績稍弱的孩子會進入職業預校就讀,學制5年,實科中學的學生可進可退,學制為6年。這兩類學生是職業教育的主體,往上升學會進入應用類大學。文理中學學制最長,長達8年,學生畢業后會升入綜合類大學。

上海博世汽車職業技術培訓學校的老師正在與學生做德國萊茵新能源汽車的電池包拆裝檢測。(圖片/校方提供)

該校理實一體化汽車整車實訓中心,主要用于低中高端汽車機電檢測與維修訓練。(圖片/麻耀剛)
“早分流對于行業和企業來講是好事,較早地鎖定未來員工,企業可以較早介入,投入相應的培訓成本。員工對企業的忠誠度也會更高。晚分流就需要在前期打好文化基礎,才能有利于后續的發展。”匡瑛說。匡瑛是華東師范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是比較職業技術教育、職業教育政策等領域。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鄭也夫認為,分流制度是用“實惠置換夢想”,以實實在在的職業技能教育幫助學業稍弱的學生平穩過渡,進入職業社會,不用在無盡的考試中陪跑。雖然這一做法的代價有些殘忍,它剪斷了一些學生的高校夢想。
德國的職業教育制度設計之所以為人稱贊,有部分原因是,選擇職業教育方向的學生,可以從中職、高職,走向應用型本科、碩士乃至博士—在升學路徑上,職業性人才和研究性人才無異。
上海市實行的中本貫通就是一種既滿足職業教育需求,又滿足學生及家長的升學需求的創新模式。匡瑛參與了上海市貫通教育培養模式(包括中高貫通和中本貫通)的設計和論證。其中,中本貫通就是以中職教育和應用本科教育聯合培養初中畢業生的培養模式,開始于2014年。在參加完3年中職階段學習后,通過轉段甄別,學生就可以進入到為期4年的應用本科階段。
在培養方案中,中本貫通的中職不等同于普通中職,本科階段也有別于普通本科。3年的中職階段會加入本科的部分理論,4年本科階段則會為學生延續中職貫穿的實踐方式,二者共同構成一體化的培養體系。“7年培養出來的人才更具復合性和高端性,學生有更多機會跟企業合作,以及做工學交替。”匡瑛說。如今,這一模式正受到一些擔心孩子被分流的家長的歡迎。
2018年至2021年中國職業教育相關政策發布

資料來源:國務院、教育部
據上海市臨港科技學校校長張黎明的觀察,近兩年,招生情況明顯好轉,尤其在貫通教育模式的推動下,生源質量有了提升,“中本貫通的學生要達到區重點中學的分數線,中高貫通則要達到普通高中的分數線。”
生源質量的提升打破了過去對職校的偏見。職業教育院校一度被認為是“差生”聚集地,分流則往往被外界誤讀為是一種學生的“被迫選擇”。在過去20年間,缺乏好生源、沒有完整的培養體系,職業院校的辦學效果一直不佳,從而對學生和家長更加缺乏吸引力,形成惡性循環。
但如今,在長三角和珠三角一些經濟發達地區,新一批初中生和家長對職校的看法已經有了改觀。除去中本貫通被一些上海家長認為是一種“曲線救國”式的本科升學通道,學生選擇公立中職院校也會從性價比的角度來考量。
深圳市第二職業技術學校的李宜珍正在備戰明年的春季高考,這是屬于高職類學生的高考,通過考試后她可以升入大專。李宜珍是隨遷子女,3年前,由于沒有深圳戶口,在相同分數下,深戶同學可以去公立高中,她卻只能選擇私立高中。
當前職業教育發展面臨的最大困難

資料來源:《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
不同群體對職業教育的擔憂不同

來源:《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
私立高中費用昂貴,并且按照她的成績,不一定能通過高考考上本科。春季高考比普通高中高考要簡單很多,按照高考班的升學路徑,只用考語數英三門,總分在250分以上就可以進入廣州當地排名前列的大專。既然是同樣的結果,為什么不選擇一個更輕松的方式?再三考慮后,李宜珍說服了父母。
但很多親戚朋友不理解,“大家覺得我去讀職校是因為考不上高中,但我的成績在班上算比較前面的。只不過別人選擇了私立高中,我選擇了公辦職校。因為讀的是職校,別人就會覺得你就是不行了,你已經沒有用了,我聽到太多這種話,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李宜珍說。
通過教育部發布的統計數據可以看到,職校的招生人數在近兩年有了突破性的上升。
廣州市城市建設職業學校教研室主任彭玉蓉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她所在的廣州市土房學校,去年來自廣州市內的生源人數是300多人,今年這一數字超過了900,占據全部生源的近1/3。“很久沒有看到這么高的比例了。”彭玉蓉說。
可以看到,盡管選擇職業教育,但學歷依然是學生和家長看重的重點,在分流之后,是否還有機會重新選擇,是未來職業教育制度改善的方向。在德國的教育體系設計中,除了分流,回流通道也隨時敞開,學生有機會為自己調整選擇,綜合類大學和應用類大學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壁壘。
“英國和澳大利亞也是一樣的,也會有一些國家資格認證的框架,通過資格框架,你現有的職業資格可以等值于什么,然后通過等值可以申請上一級別的院校。”匡瑛說。“所以我們在做制度設計的時候,也希望以后能夠融通,而不是一次分流。分流了以后還有機會再次選擇,多次回流。”
教育最終仍然無法割斷與就業的聯系。匡瑛認為,目前中國的教育體系中還缺的一塊叫職業生涯規劃。德國、美國以及歐洲一些國家,會投入比較大的精力幫助學生制定職業生涯規劃。“在美國,從幼兒園到研究生都會有一攬子的生計教育,學校會有很多職業體驗、職業啟蒙和職業生涯規劃,讓他們接觸到各種各樣的職業,了解不同職業所面臨的工作環境和所需具備的能力素質。”匡瑛說,“職業探索相當于是給學生多次職業模擬的機會。”
“職業教育的衡量標準就是解決問題,我們培養的是應用型人才。就像醫生一樣,開藥方或手術都是為了解決問題。”上海博世汽車職業技術培訓學校的創始人劉勇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過去,單純由學校提供的職業教育與社會的實際需求脫節,除了課程內容過時、難以與產業進步及時更新,教學內容往往也是通用版本,很難和企業的精細化需求對接。以汽車行業為例,“目前汽車專業普遍都是電噴電控和新能源智能化了,但一些學校還在考核化油器車型,這些東西你在市場上找都找不到。”劉勇說。
雙元制被認為是德國職業教育的精髓,即由學校、企業和行業協會共同為學生制定培育計劃,甚至共同決定某種職業的具體技能要求。學生每周在學校上一天或兩天理論課程,其余時間在企業做實操性訓練。這種方式讓德國的職業教育與社會實際需求掛鉤,成為承接學生們順利就業的安全網。
彭玉蓉介紹,校企合作大致有三種模式,由淺入深層層遞進。最常見的是實習和就業人才輸送的合作關系,在此基礎上,部分企業會進一步深入,在學校開設“訂單班”,先挑選適合培養的人,然后針對這部分人做針對性培養。更深度的融合模式是企業會介入招生階段,并且在之后幾年的就讀過程中,更深層地培養學生,并提前鎖定學生。
劉勇創辦的技術學校就以與保時捷的產教深度融合為特色。一方面,保時捷會與學校設置課程同步精準化,比如每一款車型的發動機該如何拆裝,發動機檢測該如何做,每一道工序有哪些技術操作要求等等。另一方面是課程的通用化,比如通用的輪胎拆裝標準都是對角拆,這是通用技術。“但再細化一些,奔馳第8代是這樣的,寶馬第8代是那樣的,還可以根據品牌來精細化。”劉勇告訴《第一財經》雜志。

佛山指南車智能制造研究院的實訓學員正在企業內部跟著技術服務工程師學習。
作為校企深度合作的一種表現形式,在保時捷第一款電動車Taycan還沒有上市的時候,學生和老師已經完成了培養。“如果你沒有跟企業合作,等上市以后才能拿到資料,其實已經落后市場很多了。”劉勇說。
劉勇創辦的這所學校是一所成立于上海的民辦職業技術學校,自負盈虧,因此需要敏捷地反映市場,才能獲得競爭力。而對于公立職校來講,受限于學校的吸納能力、地方經濟發展狀況等現實條件,校企合作的阻礙也更大。企業在過程中的投入與產出的回報率不高,因此也不愿意多投入。
更重要的是,中國技術人才的流動性大,企業不愿意做“虧本生意”。“企業要培養技術工人,其實投入并不小,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但現在整體的跳槽率和流動率非常高,往往一個很小的原因就跳槽了,(學生)對企業缺乏忠誠度。”匡瑛說。
而在雙元制下,德國的企業鮮少有這樣的顧慮。敢于投入的原因在于企業自身的利益有法律保障,比如會跟學生簽約,學生如果失信可能會遭遇訴訟,面臨賠錢甚至被行業拉入“黑名單”的后果。

該校培訓基地內部,學員正在觀摩學習機器人焊接操作。(圖片/許輝提供)
江蘇太倉是300多家德資企業的聚集地,也采用以行業性合作的方式來同時保證培養方案和企業利益的運轉。比如約束企業之間的薪資不能差異太多,不能高薪挖人等等—通過一些行業和法律規范來限制技術工人的流動性。如果企業沒有投資過工人的培訓費用,并且希望挖走一位技術工人,那么它需要向之前提供培訓的企業支付數千元的人員培養費。“但是這一共識僅限于德資企業,德企之外的企業可能缺乏這樣的行業共識。”許輝說。
集聚式正越來越成為更多制造企業做校企合作項目的方向。一位中部地區的校企合作項目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其所在行業正在集合十來個代表企業與學校共建。合作會保證兩個方面的篩選:首先是篩選生源,比如在10個學校里篩選100個合格學生,企業與學校共同在實戰中培養這些學生;另外,企業與企業之間也會互相篩選,以保證集群企業的門檻。
在這個案例中,不同企業的多樣性還增加了學生的就業選擇。比如同一行業的不同企業可以提供生產、研發、制造、銷售、維修等各個環節的崗位。企業和學生之間就成為一種雙向選擇。這個項目目前運作剛滿一年,還在觀察期。這位負責人介紹,截至目前運作情況比較良性。
“這樣一來企業有大批學生可以挑選,學生自己的反饋也不錯。”這位負責人說,“今年80%的學生都聯系到了實習單位,剩下20%可能要去專升本或者有其他的打算。”
不過,校企共育是長期性的過程,當企業看不到有利的投入產出比,中途退出的幾率并不低。彭玉蓉認為,最后那些選擇堅持下來的企業應該得到更多鼓勵。“一些企業能夠長期堅持下來,支持我們的專業建設,支持我們的教學,接納我們的學生。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令人感動。”彭玉蓉說,“雖然我們的學生確實也能補充他們存在的人力缺口,但來自更高層面的,比如說政府、社會以及行業協會對企業在這方面投入的認可還有待體現。”
作為新一代職校畢業生,制造業已不在張揚和柏小玲的工作考慮范圍內。互聯網經濟催生出更多靈活的工作機會,在疫情過渡期,張揚就當過一段時間的外賣騎手。
剝削感重是年輕人不喜歡工廠的原因之一。柏小玲曾去一家喇叭生產廠做文職實習,偶爾也會因生產需要去流水線上幫忙。為了提高效率,流水線被要求以最高速運轉,一旦產品因為做不過來而堆積,管理者就會訓斥工人。
除此之外,頻繁換人是小工廠里經常發生的事,也是一些工廠的“省錢”方式。工廠一般會壓10到15天的工資,不適應的人很快就會走,然后換新的人進來。柏小玲沒有打算在工廠里長待,因為收入微薄,一個月只有不到4000元。“工廠里一般年輕人很少,要么年齡很小,比如零幾年出生的,剛中專或高中畢業,要么就是年齡稍微大一點的阿姨,其他地方不愿意收她們。”柏小玲觀察到。
“‘缺工荒倒不一定是個特別壞的事情,它可能會促進兩個方面。第一是會讓工廠考慮調整它的流水線和產能,因為招不到人,它的智能化水平就要提升。”匡瑛解釋道,“第二是它未來需要的人才就要更符合復合型素質,這樣企業要給的薪酬會更多,對人的吸引力會增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應該會進入一個良性的循環。”
10年前,許輝曾經“臥底”富士康,做過一次關于學生工的調查。學校將中職學生以實習名義“倒賣”給工廠,從中抽取傭金費用。從形式上來看,似乎是一種四方獲益的局面—工廠解決了用人短缺的問題,學校完成了實習指標計劃,政府獲得了招商引資項目,學生則可以獲取薄弱的薪水。但在這種情況下,學生們所做的是訓練幾個小時就可以勝任的簡單重復勞動,既無利于職業教育的良性發展,也無益于學生未來的競爭力提升。
如今,越來越多大型工廠在做數智化轉型,原本由人工操作的重復勞作正在被機械臂取代,因此對人也有了更多的要求。
“智能化以后,企業的組織方式也會發生變化。比如崗位更多是人機互動,人要賦予更多決策的功能,因此以往兩三個崗位的工作,可能未來只要一個人就可以了。對技術人來說,他需要面對更多的不確定性,可能有工藝問題、技術問題、客戶體驗問題等,都要能獨當一面。這對我們原來職業教育培養的人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匡瑛說。
產線改造過后,制造業對人力的需求會大幅降低。溢出的人力就會被新的服務業形態承接。“外賣騎手中可能有30%到40%是原來制造業退出來的人。等于說,中國用了新的服務業經濟吸納制造業的失業。另一方面,從勞動關系來講,制造業經過過去20多年的發展,有比較完整的勞動保障體系,但服務業的勞動關系和社會保障是比制造業要差的。”許輝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在上海的幾份工作中,張揚和柏小玲都沒有和公司簽署過勞動合同,取而代之的是合作合同。這意味著公司不會為他們承擔任何社會保障,公司與個人之間也只是合作形式。
1980年代,德國的職業教育曾因理論內容過多且脫離實際而飽受業界批評。德國職業教育學者Felix Raune提出“以工作過程為導向的新職業教育理論”,對職業教育界影響深遠。Raune認為,現代企業人才要擁有的不僅僅是適應工作世界的能力,還要具有“從對經濟、社會和生態負責的角度,建構工作世界的能力”。其中強調的是人在生產活動中不斷運用認知能力解決問題,不斷重新表達的過程。
職業教育研究者們達成的一個共識是,職業教育不能與真實世界脫鉤,需要的是一種終身學習能力的培養。“職業教育要跟經濟需求掛鉤,不能所有學校都開出一堆實用性不高的專業,學生畢業后找不到對口的工作。”許輝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另一方面是社會觀念問題,如何重塑社會觀念,這個社會身份是需要被重構的。并且,社會要能彌補工人社會身份的落差。”
許輝在自己的研究中建構的一個詞叫“新技術工人”,指的是在某一領域—比如工業機器人—有技能偏好的新工人群體。“從出路來講,好的職業前景、好的社會身份、好的聲譽以及戶口,這些制度性問題是不是能配套。如果不做這些制度性的安排,光是花錢買設備,職業學校其實對大部分人仍然沒有吸引力。”許輝說。
回到最本質的問題,如何提升職業教育的質量是保障生態良性運行的關鍵。匡瑛認為,現在職業教育改革最核心的是三教改革,也就是教師、教學和教材。這些最核心的部分直接涉及到職業教育的質量,“課堂里老師有沒有專業實踐能力、鉆研精神和工匠精神?能不能研發出適合某個專業學生又快又好的教學方法?有沒有適合這個類型學生的教學材料,讓學生看到就想學?只有這些都做好了,才能使職業教育的整體質量有所提升。”
在專業教學法和教師培養培訓方面,德國已經探索了很多年,才能培養出一大批高水平的產業工人。“課堂變革才是真正意義上動真格的職業教育的改革。”匡瑛說。如何重建家長和孩子對職業教育的信心和期待,如何讓走出校園的技術人才滿足企業不斷變化的發展需求,這條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