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戀

劉明才

小區的門邊，出現了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子，一輛三輪車拉著全部修車的家當。修車的是個老漢，留著寸頭，黝黑微胖，笑呵呵的像個彌勒佛，修完車有錢給兩毛，沒錢不給也行，有幾個學生放學時讓他修車，他是不要錢的。擺了沒幾天，城管的來罰款，要趕他走，他笑著說：“罰款沒有，我修車有時都不收錢，掙不了幾個，趕我走我就挪地方唄。”好多人都來講情，說他是個好老頭，那幾個學生還罵城管瞎眼，城管就走了，老頭也就在這地方擺上了長攤。

小區里有位成大娘，今年66歲，從稅務局退的休，老伴早逝，唯一的兒子到新加坡讀博士不回來了。老太太經常到小區門口活動活動，在車攤前站一站，跟老漢聊上幾句，有時還抱著磚頭一樣厚的書下來，在陽光下看一會。一來二去二人熟了，老漢說：“你們城里人真好，有學問，看磚頭一樣厚的書?！背纱竽镎f：“一個人憋悶得很，光看書也難受，不如像你一樣有點活干著好?！背纱竽镯樋趩柪蠞h家是哪里的，老漢樂呵呵地說：“不遠，離這百里地，騎著三輪車半天就來了，兒子孫子不讓來，可在家也是悶得難受?！绷闹闹?，二人都命苦，老漢的老伴不疼惜人，撒手早走了。

小區送煤氣的小伙子回老家結婚去了，成大娘的煤氣趕巧燒沒了，急得在修車攤前轉了好幾圈，老漢把三輪車上的東西卸下來說：“騎我的三輪車去拉回來吧。”老太太說了聲謝謝，到煤氣站拉回來一罐氣，可是弄不到三樓上去，老漢一手提著一溜風上了三樓。

成大娘逮著感謝的理由了，今天給老漢遞倆橘子，明天給燒一大缸子熱豆汁。老漢也不見外，畢竟一個人涼一口熱一口不易，一邊吃著一邊說：“你一個人住那樣大一個房子，真好，跟皇宮似的，真排場，這就是人比人氣死人啊，我租人家那間儲藏室，連腚都調不過來。”

一天下午，老漢沒有活，在小箱子上擺上花生米、豬下水、兩頭大蒜、半截蔥白，打開了老白干，抿一口老酒，丟倆花生米在嘴里，咬一口生蔥，有滋有味。一個學生放下自行車說：“老爺爺，我的車胎爆了，您給補上，我回家吃飯，回來騎去上學。”老漢停下喝酒，給補車胎，補完了接著喝自己的小酒。學生蹬蹬蹬蹬跑回來，放下一個塑料袋說：“我說您正在喝酒，我媽媽給你炒了一個豆腐皮?！睂W生騎上車飛走了，老漢夾了一筷子豆腐皮，真香！

成大娘抱著一本磚頭樣厚的書走了出來，老漢老遠就喊，把馬扎擺放在自己旁邊。成大娘坐下看著箱子上的幾樣小菜，認真數了數：花生米、豬下水、豆腐皮、大蒜、生蔥，感慨地說：“這才是過日子呢！”老漢端起一盅酒問：“你喝一盅不？”老太太接過來一氣喝下，放一塊豬下水在口中，嚼著嚼著，竟然灑下兩行清淚，老漢心里也亂翻騰。

老漢一連三天沒來擺攤，可把成大娘急壞了，怎么了呢？病了？一個人在外鄉真不容易，想著想著拿了二斤紅糖、幾個蘋果，找到了老漢租的那間小屋。老漢正坐在床上笨手笨腳縫衣服呢，看見成大娘來了，慌亂地扎了手。成大娘坐下來，也不說話，拿起衣服就縫，縫完了撂下衣服就要走，老漢堵住不讓，給沖了一碗紅糖水。成大娘端著碗問為什么不去擺攤了？老漢吭嗤吭嗤憋了半天才說回了一趟老家，兒孫們操持著給介紹了一個老伴，看了，是個好人，可……不想愿意，就回來了。

成大娘走了，那碗紅糖水一口也沒喝。

成大娘兩天沒下樓，老漢補胎補不準，螺絲擰不緊，急得嘴上長了一串燎泡。下午早早收了攤，敲開了成大娘的樓門。成大娘披著衣服，頭發凌亂，整個人憔悴不堪。老漢急切地問怎么了，成大娘說沒事，可能是感冒了，有點發燒，吃了藥了。又問吃飯沒有，成大娘搖著頭說沒胃口，兩天沒下床了。

老漢卷著袖子進了小廚房，冷鍋冷灶，什么都沒有，趕緊打開煤氣燒開水，和了一小塊面，搟了面條，水開了，先給成大娘沖了一碗紅糖姜水端過去，再裝滿暖水瓶，接著下面條，用蔥花、姜絲炸了湯，加了一點辣椒油，臥了兩個荷包蛋，面條切成細絲。成大娘一口氣吃了兩大碗，頭上冒了汗，夸獎說：“你的手藝真好，面條真好吃！ ”

天黑了，老漢要走，成大娘趕緊站起來，一陣眩暈，一下子撲到老漢懷里，老漢摟著成大娘忙說：“你別起得太急，穩一穩，穩一穩?！背纱竽锎艘粫?，小聲說：“今晚你不走了不行嗎？”

老漢在成大娘家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老漢換了一身新衣服，把腦袋刮了個凈光，更像個彌勒佛了，樂呵呵地擺上攤。成大娘端著大缸子開水，抱著磚頭樣厚的書來了。老漢把馬扎遞給她，她看著老漢的光頭笑。老漢問：“笑什么？！難看是吧？”成大娘看看四周沒人，在他禿腦瓜上摸了一把，笑著說：“像個新郎官！”

老漢修車，成大娘看書，沒活的時候二人就聊天，其樂融融。天晚了，成大娘問到哪里住，老漢說回自己的小屋，成大娘一生氣，說也跟他去，老漢樂了，說：“那還是去你家吧，你家多敞亮?！?/p>

成大娘的兒子回來了，帶著八歲的孫子，還有金發碧眼的美國媳婦，在小城引起不小的轟動。老漢對成大娘說：“你兒子要不接受我，我就回老家，不回來了。”成大娘說：“兒子說接受你，叫我來請你回家?！崩蠞h坐著沒動，中午飯也沒吃。

太陽要下山了，老漢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收攤，可又坐下了，像雕塑一樣又坐了半天。成大娘高高大大的兒子站到了他跟前，說：“老人家，我來請你回家吃飯?！崩蠞h一動沒動，像塊石頭樣坐著。兒子彎下高高大大的身軀喊：“爹，回家吧，見見你的孫子和兒媳婦。”

老人答應著，竟然流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