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看見過

趙新

這是一個很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拿到今天來講，好像有些過時了。

又覺得它沒有過時，還是說出來好，而且必須要說。

那一年溝里村58歲的老茂大叔蓋好新房以后，又從城里買了一臺尺寸大、收視效果好的名牌彩電，日子過得既紅火又熱鬧，既舒坦又踏實。可是高興了不到兩個月，新的麻煩就來了，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老茂大叔臉紅脖子粗地和女人吵了好幾次，心里非常不痛快。

吵到高潮時還摔筷子摔碗，噼里啪啦砸家伙。

女人還聲淚俱下地說：“離婚，堅決離婚，誰不離婚誰是老狗！”

全都是為了那臺新買回來的電視機，全都是為了個人喜歡看的電視節目。

老茂大叔的女人叫桂姐，桂姐一家伙比老茂小了8歲。這個女人很有天賦，嫁給老茂前和嫁給老茂后都是村劇團的臺柱子。她扮相好看，嗓門兒洪亮，演誰像誰，唱啥是啥，只要戲癮一上來，不吃不喝不睡覺，也能在舞臺上連續表演，嗓門兒照樣好聽，動作照樣好看。有人說她曾經在縣劇團演過大戲，她很謙虛地擺擺手說：“沒有沒有可沒有，我這兩下子二五眼，哪有那樣的福氣。”

因了這個愛好和特長，彩電買回來，桂姐最喜歡看電視上的文藝節目，比如京劇評劇黃梅戲，比如豫劇晉劇河北梆子，比如歌舞、小品、二人轉，比如魔術和雜技。有時候看得手舞足蹈，有時候看得如癡如迷，有時候看得聲淚俱下，有時候看得忘乎所以甚至忘了自己。

老茂大叔不懂戲曲藝術，不喜歡演員們在舞臺上扭扭捏捏裝腔作勢。他上高中時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他就愛看體育節目，什么籃球足球乒乓球，什么長跑短跑跳馬跳高，什么游泳跳水花樣滑冰，什么單杠雙杠自由體操。他認為運動員們那是真本事，那是真功夫，人家為國出力為國爭光嘛，拿了冠軍當然值得尊敬，當然值得驕傲！

一個戲迷一個球迷，雙雙對對聚在一起，住到一家了。

所以就有了那些麻煩，有了那些爭吵：吵的時候吵得很兇，吵得勢不兩立;吵過以后又家長里短，說說笑笑，你好我好。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老茂大叔又給女人盛飯又給女人夾菜，前前后后都很殷勤，盛湯端水都很周到。他笑皺了一張臉，悄悄地和顏悅色地說：“我說桂姐啊，你宰相肚里能撐船，你就讓我一馬，今天晚上有場體育比賽，是女排姑娘們的精彩表演，現場直播！”

女人不動聲色，還在慢條斯理地吃飯、喝湯、剔牙。

他說：“老伴兒，中國女排所向披靡，氣壯山河，肯定能贏。她們斗志昂揚，不畏強敵，長我志氣，讓我驕傲……”

女人說：“老茂，對不起，我也告訴你，今天晚上有場戲曲晚會，上場的全是名家名角。他們的唱腔如同行云流水，動作好像下凡嫦娥……”

他趕緊讓步：“那好那好，那咱們兩個一人一半兒，你看一會兒，我看一會兒;你看你的晚會，我看我的球賽;你先看半個小時，我馬上接著……”

女人說：“哎呀老茂，一個男人家你什么時候學會討價還價，與我平分秋色了？咱們家里我是一號我當家，不用別人指手畫腳！”

想了想他還是讓步了。在他們這個家，女人是一號。

背過身來，他心疼得掉了兩眼淚水，過去好幾天啦，都好像丟了什么。

還有一次是看田徑比賽，運動員們跑百米。從頭到尾跑下來，那才能用多長時間呀，那是多么激動人心、多么讓人熱血沸騰的場面呀，可是女人坐在那里不動彈，把持著電視上的戲曲節目舍不得換臺，他也只好作罷，只好里走外傳地哎呀幾聲感嘆幾聲而已。

能打么？能罵么？老夫老妻了，情深意厚了。

那就讓她一步，等待她的覺悟和轉變吧。

忽一夜，桂姐要看電視時，桌面上沒了那臺闊大屏幕的電視機，屋子里也沒了那個對她關愛有加的老漢趙老茂。女人很著急，在院里喊了幾聲“他爹他爹”，沒人答應;在街里喊了幾聲“老茂老茂”，也沒人答應。女人沉不住氣了，想到老漢的恩愛和諸多好處，眼里撲簌簌地掉下淚來。

有人告訴她，老茂大叔從街里一直往東去了，懷里好像抱著一件什么東西。

這是陽春三月，天氣很好，月色很好。沿著彌漫著桃杏花香的街道，女人走到村外，看見了跪在父母墳頭的老頭子。供桌上沒擺任何供品，只有那臺牌子叫得很響亮又很好看的電視機。

女人的心疼了一陣，柔聲叫道：“他爹！”

老漢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哎呀，是你？”

女人說：“怎么，我就不能來么？”

老漢說：“你是我老伴兒，當然能來。就是有些突然，太突然了！”

女人不服，提高嗓門兒反駁：“老頭子，你才突然呢，你才太突然呢。你怎么突然跑到墳上來了，叫我到處找你！”

老漢說：“老太太，實話告訴你，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又夢見爹了，又夢見娘了。爹和娘都問我：‘小子，什么叫做電視機呀，你能搬過來，讓我們老兩口開開眼，仔仔細細端端正正看看么？聽了爹娘的話，我就把電視機搬了來，請二位老人好好看一看，好好瞧一瞧！”

他又補充說：“爹和娘命苦，走得太早，咱們村里又是深山老峪，電視機么，他們真的沒有看見過。”

女人伸手拉起老漢來，聲淚俱下地說：“老頭子，別說了，我明白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