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樺
歷史上的黃克功案本身已具足“戲劇性”:戰功無數的“老革命”槍殺了拒婚的進步女學生。命案發生地點是陜甘寧邊區,時間是1937年10月抗戰初期,每一個元素都蘊含著過載的信息量。要處理好這起事件,無疑是困難的。史料記載的是,該案由當時代任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院長的雷經天擔任審判長,黃克功最后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案件的審理方式以及審判結果,對革命及其法治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是一次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審判。
假如要將這個過程搬演上今天的話劇舞臺,恐怕會面臨如下考驗:
一、歷史事件的戲劇性與話劇藝術的戲劇性如何有效接洽。盡管我們可以說黃克功案仿佛就是歷史神筆揮就的、一個縱使天才編劇也難以寫出來的“劇本”,但該案的審理過程在今天所顯形出的,仍還是一個用記錄體記載下來的歷史檔案,其內在的、深具的戲劇性是一定要結合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才能顯現出來。而這個歷史背景又是相當之復雜:外有日軍入侵和國際社會的觀察,內有國民黨的隨時窺探。邊區內部,不同群體的革命認知和需求也各不相同。看不到這層復雜性,也就難以理解事件的“戲劇性”,也即審理工作的挑戰性和革命任務的艱巨性。那么,話劇的戲劇性能否如實準確、不放大也不縮減地展現出整個歷史事件的戲劇性?
二、歷史敘事如何與今天的現實對話。再現是為了對話,是為了在過去與今天之間搭建一個溝通的橋梁。對這起舊案進行劇場化的再現,是否還能激動今天的觀眾,抓住他們的視線,觸發他們的情感,從而讓舞臺上下產生真實的同頻共振?更進一步,對這起歷史事件的藝術化的再現,是否還能指示和啟迪今天的生活?
不得不說,原創話劇《雷經天》(以下簡稱“《雷》”)給出了漂亮的答案。
以精湛的舞臺語言,展現了歷史事件的豐富面向
《雷》劇是以審判長雷經天為核心人物,以他接手、調查、處理此案為主線來展開對整個事件的鋪陳。整個劇作有著清晰的線索、緊湊的節奏和流暢的起承轉合。歷史背景的復雜性,則是隱藏在一個個精心設計的故事場景中,不露痕跡地層層揭示出來。
例如,開場一幕即是雷經天在田間辦案。從處理農民打老婆和偷吃賊的過程中,可見他的智慧、風趣與同情之心,也可見他對法律功能的理解和對邊區法制的艱辛探索。舊法不可用,新法又該從何而來?這既是雷經天在思索的問題,也是接下來他立即要遇到的判案難點所在。
還有“田間辦案”一幕隨著偷吃賊處理方式上的爭議,很快過渡到戰斗英雄黃克功上場一幕。在黃、雷以及偵察隊隊長的酒敘中,黃的資歷、功績、特殊身份、對婚事的期待、對兩性關系的理解以及與雷的深厚的戰友情、兄弟情都一一地表現了出來。接下來,在黃克功的視線里,劉茜開始出場。在劉與比她更傳統、成熟的林姐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她革命意志上的果敢堅定和年輕人的任性天真。無疑,劉茜所代表的,也是革命所珍視的一股重要力量。很快,劉黃二人的沖突逐漸積累、演變并最終爆發。黃克功拔槍殺人,雷經天陷入到激烈的內心交戰中。
短短兩小時的演劇時間里,我們既看到了一個緊張激烈的戲劇故事,也領受到了歷史情境的復雜和革命任務的艱難。案件中每一方的觀念都有其內在的合理性,每一種利益都需要被考慮被重視,每一股革命力量都需要愛護不可或缺。如何處理好這起案件,對革命隊伍、對雷經天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考驗。
以人性化的方式塑造歷史人物,引起當代人的情感共鳴
共鳴源自人物的真實。我們看到,《雷》劇中的歷史人物都被注入了普通人的情感邏輯和思維習慣,讓人覺得真實可信。首先是黃克功和劉茜。黃克功是一個為革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的老革命,也是一個傳統婚戀觀的持有者。他只知道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兩人關系,全然不顧、也不能理解劉茜所說的“意志和認識的相同”是怎么一回事。劉茜則是以西式的社交方式、帶著對英雄人物的崇拜心理去接觸黃克功的。在她那里,對黃表達激烈的喜歡,還并不意味是愛;就算是愛,當她發現不愛了的時候,也可以按照戀愛自由的現代觀念,隨時退出。這樣的行為方式,無疑都是符合兩個人物的生長環境、生活經歷以及性格特征的。舞臺上,兩位演員也將這兩個人物飾演得非常形象生動。這就使得后來的最后攤牌和槍殺案的發生顯得非常合乎人物的行動邏輯,一種命運的必然性降臨下來。當觀眾認可了這種命運的必然性,也就是認可和理解了人物本身。
當角色獲得信任,事件走向符合人情與人心,接下來,雷經天內心里所受到的震動、在情、理、法之間輾轉來回無從抉擇的痛苦,也就同樣能令觀眾感同身受。這樣,到了最后的審判時,雷經天做出抉擇的勇氣,以及這一抉擇的意義,也才能自然地被觀眾所理解、所接受。雷經天于是不再是抽象的符號化的高大全人物,而是有著普通人的情感掙扎,又有著超越普通人的意志與信念的人。正是這種表演的可信度和觀眾的代入感,讓人進入到了人物的世界和歷史的語境中,感知到了偉大人物的人性基礎和歷史事件的鮮活脈絡。
以深入靈魂的拷問,思索永恒的正義議題。
《雷》劇中有幾場震撼人心的激情對話
一是劉茜與黃克功的死前對話。兩人表面上是情感糾紛,實質上是現代與傳統觀念之爭。由于劉茜的觀念源自革命的影響,黃克功也是革命的擁護者與獻身者,兩人的緊張關系,意味著革命內部存在著緊張的張力,兩人的矛盾,也是存在諸多差異的革命成員與統一的革命步調之間的矛盾,兩人矛盾的不可調和直至最終的爆發,是這種緊張張力撐到極限之后的一次失控,是歷史之手導演的一出必然戲劇。這個矛盾同樣也喻示著判案的艱難(當然也預示了判決結果的智慧與遠見):怎么判,才能緩解這一易爆的張力,達成最理想的結果。
雷經天與偵察隊隊長、與黃克功的兩次對話,也堪稱靈魂拷問。偵察隊隊長提示雷經天的,是大家之間的兄弟情(“我們是兄弟,我們得幫幫他!”),而且這個兄弟情都是在艱苦卓絕的革命過程中締結的,在兄弟情不足以作為輕判的考慮因素時,價值問題就被提了出來。黃克功尤其如此,他驍勇善戰,殺敵無數,很年輕就成為重要將領,在日軍來犯的緊急形勢下,他的價值顯得尤其重要。在獄中對話中,黃克功提示雷經天的,是他的認罪與伏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絲毫不懼怕死亡,他只是想選擇怎么去死。他渴望的是,能在戰場上,與敵人同歸于盡(“大哥,求你件事,判我死刑。但是執行死刑的地方,是在戰場上”)。這里,同樣出現了價值稱量的問題。被執行死刑和戰死沙場為國捐軀,這兩種死,有什么不同嗎?
的確,黃克功真的必須判處死刑嗎?殺人行為,如果沒有前科、激情殺人,手段并不十分惡劣、殘忍,而且還有悔罪情節,能夠從輕處理嗎?何況,這還是一個功勞無數的戰斗英雄,為什么就不能讓他在危急時期戴罪立功? 法律的功能究竟是什么,是懲罰,還是教育,是教育,又是怎樣的教育?怎樣判,才真正地體現了正義?這些永恒的難題,都通過一次次對話,逼向雷經天,拷問著雷經天—當然也在拷問著在場所有觀眾。
以巧妙的結構,實現了跨時空的精神交流
黃克功案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當年那場審判對于革命的影響,已隨歷史的云煙逐漸被人淡忘,當審案過程再現于今天的舞臺上時,那種革命者做出決斷的艱難、矢志不移的擔當以及高瞻遠矚的智慧,是否還能給身處不同困惑中的我們以啟示、以引領?
《雷》的劇場里設置了兩個時空,一個是引出黃案的當下的上海某大學法制史課堂,一個是作為黃案發生地的延安。在當下的課堂里,法制史教授面對青年學子們發問:為什么要學法律?他得到了很多熟悉的回答:“就業前景好”“法律代表公平、正義”等。在延安的時空里,雷經天作為一個新世界里的司法者,在一起格外艱難的刑事案件中,踐行著他的司法理念和法治理想。教授講述的雷經天的故事深深觸動了那些對法律還只是抱有抽象概念和實利考慮的年輕人。他們從這個故事里,知道了今天的法制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法應該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他們還知道了學法律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更好地實現平等、公平和正義。這種帶有蒙太奇色彩的隔空對話,延展了舞臺上的時空感,也延伸了雷經天審案的歷史意義,實現了劇作的藝術性與教育性的完美融合。在一個困難與煎熬并不比過去少的時代里,這種跨時空的精神交流顯得極其的必要,又極其的珍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