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墻上的掛鐘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里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郁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柏樺《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循著逃逸線,我們將無法再見到我們逃離的一切……
——德勒茲《逃逸的文學》
收錄在這本中短篇小說集里的青年作家的五篇作品,構建出一種充滿活力、自信的風格以及主題的差異性和多元化。《狂想一九九三》經由一種成熟、穩健、扎實的青春性、日常化的成長敘事,再現了一個特殊時代的誠與真、曖昧與悱惻、喜悅與憂傷。《木蘭舟》在一片神秘的雨林和沼澤的氤氳中若隱若現,地方性、民間、民族性和神秘主義交織生成諸如生命、自然、死亡、信仰等復雜的主題;樸素、細膩、直觀的寫實能力,以及洞察當代家庭倫理困局的網狀形態的特殊嗅覺,催生了《心梗》那種舒緩的節奏和感傷的風格;《花朝魯》在一個貌似簡單的青春愛情、偵探懸疑的故事框架里,獨具匠心地鋪展出關聯豐富、洞幽燭微的一系列豐富的主題;《鏡中人,鏡中人》更像是拉康的鏡像理論和三界說(象征界、想象界、實在界)的一次敘事演練,在一個頗具象征主義戲劇的恰切的氛圍中,作者展現出豐沛的敘事野心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然而這些差異和多元化又顯然呼應著某些當代文學的風格傳統,比如青春小說、成長寫作、尋根、新寫實、先鋒……如果把這五位作者的年齡、代際與這種呼應聯系在一起,我們就難免對他們作品的外在的差異性產生疑惑。
五位作者,四位90后、一位00后,有共同的、相似的學院背景,以及與此相關的知識的、閱讀的、審美經驗的積累,但他們處理的題材基本上都是在他們自身的代際經驗以外,從生活經驗和審美經驗看都帶有顯豁的“懷舊”性。當然,能夠為文本選擇的風格去構建相應的“經驗”,這是當下的青年作家們具備的某種杰出的文學能力,比如一個自己未曾經歷過的1990年代的氛圍和精神氣質,中年男女的情感、欲望和困境,充滿巫性的人格的精神世界……他們都能通過自己受到的學院文學教育和相應的文學教養,構筑出讓人信服的敘事的生活性和現實性,這無論如何都是讓人驚訝和羨慕的。
然而,他們自己的青春和時代在哪里?為什么在他們的文學世界里消失了?他們是如何在繼承已有的文學傳統的同時失去了構筑自己代際傳統的那種野心、蠻力,乃至莽撞、失敗?這是雙向選擇的結果,評委們按照自身的熟悉的文學傳統和審美期待選擇他們認可的文本,所以才有可能把一位00后出生的作者“狂想”1990年代的作品選為頭獎;青年寫作者們選擇了他們所受的文學教育推崇和認可的那種方式去開始自己的文學之路,這顯然是屈從了某種權力和規訓,當然也屈從了自身的美學慣性和代際設定。選擇里面充滿了秩序感和區隔、削減,也許那些擁有著更屬于青年人的成長經驗、更屬于這個時代蕪雜的時代精神的文本,因其不夠成熟、不夠精確、不夠符合傳統,而被選擇的機制拋棄了,同時,前一兩個代際的青年作家們那些醒目而動人的“缺陷”、厭倦感和虛無色彩、反叛的幼稚情緒和革命的姿態等,也沒能在這些更年輕的作家們那里得到呼應。我們看到的是比他們的前輩更老成持重的一代寫作者,他們也許過早地把自身安頓于一個安全的體系之內了。
是否“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青年寫作者該如何成為“這一代人”?如何從他們命定的代際秩序和文學鄉愁中逃離呢?借用《狂想一九九三》的題目,他們該如何締造屬于“2021”的狂想呢?
“逃離一切,我們怎樣避免重構我們的故鄉和權力組織、我們的麻醉劑、精神分析以及我們的爸爸媽媽?”“逃逸線中總會有背棄。這不是奸計,不是像一個有條理的人在規劃自己的未來,而是背棄,是一個簡單的人不再擁有過去和未來。我們背棄的是試圖拖住我們的固化權力、大地上已然確立的權力。”(德勒茲《逃逸的文學》)
這是一個陳舊而恒久的渴望,一再失落又一再被喚醒。事實證明,我們與其希望年輕人從“轄域化”的秩序中逃逸,還不如期待在一種跨越代際的共同體努力中,以一種藝術的勇氣終止自身的“再轄域化”。
作者簡介
《揚子江文學評論》副主編,南京市第一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