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蔣勝男的歷史空間

女頻網(wǎng)文中，歷史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不多見，“歷史”大多“為我所用”，女主人公憑借“主角光環(huán)”撥弄歷史風云，以至于歷史淪為一種陳舊的“情節(jié)”，是鋪就于女主人公腳下的“地毯”，失去了歷史“真實”與“莊重”，也自絕于歷史小說的范疇，將歷史的言說全權交付與男性，似乎歷史只能由男性生命進行勾連。而蔣勝男的創(chuàng)作無疑改變了這一局面，她為正統(tǒng)流派的歷史寫作注入了新風，以女性生命勾連厚重歷史，由此呈現(xiàn)了獨特的家國性和民族觀，也凸顯了鮮明的女性意識。

在蔣勝男的系列小說之中，《鳳霸九天》《燕云臺》《鐵血胭脂》這三部歷史長篇小說書寫了同一歷史時期的三重空間，民族聲音迥乎不同，女性形象遙相呼應，其中的“對話性”和“互文性”更使得這三部小說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文本結構，燭照新的歷史空間的同時，也彰顯了蔣勝男歷史寫作的種種特質(zhì)。

一、愛情與家國

蔣勝男擅長將家國權斗線和男女感情線相結合，講述蕩氣回腸的歷史故事。在她的小說中，權謀斗爭架構了歷史的主體，而兒女情思則表現(xiàn)為繞歷史橫梁而走的游絲，在歷史向前延伸的過程中并不能牽引其左右，只能在歷史變動的時刻因共鳴而完成情感的起承轉(zhuǎn)合。《燕云臺》中，橫帳三房相互搏殺，使遼室衰微，亟待改革，所以耶律賢在政治目的的驅(qū)使之下，欽定蕭燕燕為后，以至于蕭韓二人橫遭拆散，勞燕分飛。但同時，也是為了中興遼室，君臣三人在嫌隙之中互為倚重，重新聯(lián)結了個體情感；《鳳霸九天》中，皇室內(nèi)斗，皇儲折損嚴重，幾經(jīng)波折，一傳再傳，才到趙恒手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劉娥才有從一介民女驟升宮妃的機會，卻也正是國事的艱辛與繁重才使得夫妻二人在憂懼之中因相濡以沫而情誼甚篤；《鐵血胭脂》中，在謀求西夏獨立的艱難局勢下，元昊不得已悔婚，以獲取衛(wèi)慕一族的支持，胭脂才怒嫁野利家族。是軍國大事構筑了情感發(fā)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權力斗爭決定了男女主人公所面臨的選擇路徑。作者并沒有略寫歷史情境，反而十分詳盡地闡述了形勢的變幻莫測和人心抉擇的復雜，而后情感線索的每一次轉(zhuǎn)折都顯得自然流暢，“水到渠成”。蔣勝男順著歷史脈絡編入了一根“燈絲”，于是鶼鰈音容浮現(xiàn)于燭影斧聲之中。

女頻網(wǎng)文大多將政治設置為愛情的對立面，亡國公主常常愛上敵國王侯，或是要在復國道路上斗個你死我活，或是要放棄復國，釋然歸隱，總是要一取一舍，好似愛情與政治不可兼得。這種設想仍舊延續(xù)了兩性結構中對于愛情的陳舊想象，將政治因子從女性身上剝離，在對愛情“提純”的過程中，也“提純”了一個“人畜無害”的女性符號。而在蔣勝男的小說中，政治理想才是兩性關系的基底，愛情固然與個體的品貌、性情不可分割，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否有一致的世界觀，可以共塑新世界。《鳳霸九天》中，劉娥與真宗共商國是，一同為民生殫精竭慮，才能相依相偎，數(shù)十年情深不改；《燕云臺》中，無論是耶律賢還是韓德讓，與蕭燕燕之間的愛意都起于他們相似的家國胸懷；《鐵血胭脂》中，胭脂與元昊之間的愛恨糾纏也與他們的政治觀點相勾連，日常相處不講“情話”，十句有八句講文治武功、軍國大事。是相契合的政治抱負讓男女主人公彼此發(fā)現(xiàn)，互相欣賞，道路趨同。花前月下，并非局限于懷想個體未來，而是暢想民族未來、“天下”未來。談論新政、靖邊、漢化，攜手議政、練兵、論史，感情才逐漸向縱深處發(fā)展。愛情從放棄到重提，由升溫至恒定，都與家國理想密不可分。

二、女性與歷史

從女頻網(wǎng)文寫作的角度來看，若說蔣勝男的小說是在寫“大女主”，那么著墨于女主人公的部分未免過少；若是從歷史小說的角度來看，以女性視角縱穿歷史的言說方式似乎又不那么“正統(tǒng)”，但這正是蔣勝男的敘事特色，將網(wǎng)絡文學之生機注入嚴肅文學之舊體，在群像寫作的基礎之上，以女性視角觀照歷史，拓寬歷史空間，為歷史的言說方式“去蔽”。

正如《鳳霸九天》中，劉娥曾在高高的城樓上遙望遼軍帳前的蕭太后，心馳神往之際，個體理想驟升至家國高度，蔣勝男的歷史小說又何嘗不是在當代展露出屬于女性的那一角鮮艷紅袍呢？她以女性生命重新勾連歷史，是在提醒我們，歷史不僅僅是男性言說的空間。在朝代更迭的歷史進程之中，女性也曾承擔歷史使命，成為舉足輕重的獨立主體。這種“她歷史”的寫作，不僅豐富了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視角，對于當代構建女性主體性也有莫大裨益。

由于歷史長期以來處于男權社會，在不背棄歷史真實的標準下，書寫一個女性如何在王權時代逐步走上政治道路，創(chuàng)作空間必然是逼仄的。但蔣勝男沒有為女主人公大開“金手指”，也沒有回避男性在更多時候作為權力主體的狀態(tài)，而是直面兩性結構中所發(fā)生的這種“權力遞交”的過程。耶律賢引導蕭燕燕，宋真宗倚重劉娥，元昊信任胭脂，雖然權柄出自男性，但是女性在獲得政治機會時的成長速度與成熟面貌標識了她們的主體性。《燕云臺》中，在耶律賢的有意引導下，蕭燕燕迅速成長為合格的輔政皇后，速度之快甚至讓耶律賢產(chǎn)生了失落之感；《鳳霸九天》中，真宗探討政事不避劉娥，在這種熏陶下，劉娥對于政事也逐步有了自己的見解，其所提議的有關修水利、減賦稅等辦法，讓真宗也不得不贊許她為“女中陳平”，可“寢殿議政”；《鐵血胭脂》中，在李德明的授意下，胭脂與元昊共同承教于王廷，在這種平等的培養(yǎng)之下，胭脂與元昊的才具達到了旗鼓相當?shù)某潭龋桓锌偸悄軓碾僦恼斡^點中得到啟發(fā)。作者并沒有賦予女主人公“無師自通”的“主角光環(huán)”，而是讓她們接受權力持有者的培養(yǎng)與引導，進行主體塑造。所著重書寫的是，當權力流轉(zhuǎn)到女性手中時，女性未曾辜負歷史的期待，也沒有辜負手中的權力，反而順流而下，可堪大任。甚至當男性沉浸于爭權奪利的時刻，女性務實的政治視角可以推動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

三、“復調(diào)”的歷史空間

《鳳霸九天》《燕云臺》《鐵血胭脂》這三部小說分述了漢、契丹、黨項三族的民族歷史，處于同一歷史時期的三重空間并立，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鳳霸九天》以漢族視角講述了十世紀后期至十一世紀初期，宋太宗趙光義傳至宋仁宗趙禎的歷史故事。而《燕云臺》恰好與《鳳霸九天》在時間上大體重合，只是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向敘述同時代由遼穆宗傳至遼圣宗的契丹族往事。《鐵血胭脂》在時間上接續(xù)了這段歷史，講述與遼圣宗子輩同期的李元昊意欲開國稱帝的故事，卻在空間上轉(zhuǎn)向了西夏。三個文本并立，呈現(xiàn)了彼此之間的錯位、接續(xù)、對立、補充，由此，反抗了歷史的線性結構，展示了星羅棋布的歷史空間。

作者善于刻畫三個民族面臨同一種局面之時所做出的不同抉擇。例如夏宋遼都出現(xiàn)了母后專權的局面，但三位君王則走出了三種路徑：李元昊弒母奪權，趙禎不敢違逆，宗真則一箭雙雕，名實俱得。這種分歧與演變，正彰顯了民族心理、文化方式的多元性。在三方各行其是、鄙夷他者的敘述中，所謂的歷史的“中心”或者“正統(tǒng)”也因此消弭。

在宋的立場中被忽略的，在遼的立場中得以詳述；在遼的立場上加以唾棄的，在西夏的歷史中予以抬高。對于同一歷史事件，三方的各執(zhí)一詞、有詳有略，讓文本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種“互文性”。例如同樣是 “澶淵之盟”，《鳳霸九天》詳述“和”的過程，《燕云臺》則詳述“戰(zhàn)”的過程。王欽若等宋人認為遼之撤退是畏于天命；蕭太后等遼人則將此事解釋為戰(zhàn)爭的收放自如。《鐵血胭脂》中，“澶淵之盟”則被一筆帶過，因為西夏人關注的是宋遼議和后，西夏在族群夾縫之間的生存狀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變化。“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是“果決有為”還是“狼子野心”，是“能臣英主”還是“亂臣賊子”，全在于站在哪一個民族的立場，篤信哪一種文化方式。這種多重的論調(diào)在這三個文本內(nèi)部此起彼伏，使歷史事件得以有更為全面的注解和更為立體的面貌。

蔣勝男讓三個民族政權各為主體，在對話結構之中呈現(xiàn)了一種相互主體性，這構成了她思考歷史的“空間性”。不同于將歷史當作成王敗寇、翻云覆雨的時間性敘事，她對歷史進行了“復調(diào)”意義的多重空間化敘事，由此指向了一種新的歷史觀，這種歷史觀以文明多元論為背景，將目光投放至歷史之中，解構了因歷史長河在時間線上單向奔流所引發(fā)的線性認知，多重聲音、多元空間的鼓風而立使得蔣勝男所書寫的歷史姿態(tài)更加飽滿。

可以說，蔣勝男的歷史小說寫作兼采嚴肅文學與網(wǎng)絡文學之長，既為女性向的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補充了一種新的面貌，也盤活了歷史資源，開辟了獨特的歷史空間。

作者簡介

邢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