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的小說《卸煤臺下》值得一讀

著名小說家路翎（1923—1994）1941年創作了煤礦小說《卸煤臺下》。此篇分別收入《路翎小說選》（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3月版）和《路翎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四卷。該小說并不是路翎的代表作，在煤炭行業讀過此小說的人并不多，其評論文章亦少有。但此小說寫得比較出色，主題鮮明，文筆流暢，值得關注，堪可一讀。

首先，小說以沉重的筆觸真實再現了煤礦工人的悲慘遭遇。小說以卸煤臺下卸煤工許小冬的慘痛經歷為主線展開。許小冬本來就身子弱，加上吃不好，活計重，特別是老婆得了傷寒病，生活陷入了無底的深淵。因沒有力氣，經常受到兇惡的包工頭嚴成武的訓斥、污辱和扣掉工錢。他只好向工友借錢給妻子買藥。家中一貧如洗，房子“膠膩而污穢”“金頭蒼蠅像火星似的亂迸著”，“轟然”“撞向他底臉”。“女人在骯臟的棉絮里痛苦地呻吟，抽搐著鼻翼”。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偏偏做飯的鐵鍋又掉在地上，碰出了一個洞，這樣連飯也做不成了。買鍋買不起，為了弄到一只鍋，他夜間趁大雨跑到工程所傾倒的號棚里，用手指拼命挖掘埋在廢墟里的鍋，手割破了，流著血。但“偷鍋”之舉卻被兇煞的工頭發現了，訓斥并要懲罰他，在工友的幫助下，才沒有被押送到礦警隊。這還不算，在一次緊張卸煤時，他病得不輕，發著燒，干得慢了一點兒，工頭卻不斷催逼，并不準他次日上工。禍不單行，許小冬“從煤臺角上跌下去了”“落在煤車的關節里去了”。結果是他血肉模糊，斷了一條腿，成了一個廢人、精神麻木的人。全家生活更是無望了。女人帶病撿煤渣、篩煤灰，仍不能維持起碼的生活，最后女人嫁給一個看上她的工人，給了200塊錢了事。許小冬的凄慘經歷，正是煤礦工人萬分不幸的一個縮影。其感染力極強，使人讀后落淚。

第二，小說著重塑造了團結友愛的礦工群體形象。小說不僅撻伐兇惡工頭及礦局的種種非人行徑，還突出描寫了礦工們相互扶持、幫助和友愛。如許小冬無錢買藥，當過游擊隊員的孫其銀就主動借錢給他;工頭要扣許小冬的工錢，工友們為他撐腰，告訴工頭“不要欺人太甚”;許小冬不幸受傷斷腿，大家急忙去搶救，送礦醫所（關著門，沒人），幾位工友都“送半個月的工錢”;許小冬殘廢后，工友幫助他女人找工作，這些都十分感動人。盡管礦工的全身是黑的，住處是骯臟不堪的，但他們都有一顆愛心，用實際行動為工友送去溫暖，相互撫慰著帶血的心，為生活、為生命帶來希望。這充分證明了煤礦工人人格的高尚、心靈的美好。這類描寫與刻畫，在一些煤礦小說中是不多見的，這更顯路翎小說的成功與可貴！

第三，小說著力映現礦工的反抗斗爭，展示了產業工人的階級覺悟與階級力量。在路翎的筆下，煤礦工人對反動統治者的壓迫剝削并不是逆來順受，并不是懦弱、膽怯，而是斗爭的行動，是反抗的怒火。他們在思考“工人底命運”，結論就是：黑暗的煤礦就是一個“瘟世界”，因此不要怕他們，“決不能老實，不然就只好永遠被踩死”。工人們緊緊地團結起來，抱成一團，喊出了“我們工農總要生存，不被壓迫”。當工頭拿起棍子要打許小冬時，工人們都站出來，嚇得工頭偷偷扔下了棍子。許小冬再也不怕工頭了，他對工頭狠狠地呼叫：“我不怕”，“老子記著你，老子恨死你”，他“舞動著手臂昂著頭”，“就像一個復仇的幽靈”。當工頭因許小冬“偷”了鍋，要送礦警隊懲治時，工人們又“開始騷動”，“把鍋還給許小冬！”“那聲音劈向嚴成武（工頭）”，工頭沒有得逞，迅速溜掉了。最后在“孫正銀的指揮下，卸煤臺的人們開始罷工了”，“抗議礦廠當局和包工頭嚴成武”，“汽笛的號召罷工的咆哮在山谷里震響起來。這是一種強大而拖長的、悲憤的呼聲”，“從這報告憤怒的工人們的斗爭的嚎叫里，人們像在深夜里醒來，聽著一個巨靈的嚎叫似的覺察到一種深切的東西了”。工人們大聲呼叫：“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不要怕，我們無畏的。”這些正說明煤礦工人富有革命精神，具有斗爭氣概，他們是無產階級中最堅強、最堅定的力量，一旦覺醒，就會產生無窮無盡的力量。盡管作者沒提到黨組織與黨員的活動，但有黨的形象隱含于其間。正如他在談到此篇小說的創作體會時所說：“注意到工人中間有黨領導的跡象。”

路翎的小說之所以成功，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在煤礦工作的經歷，直接接觸過煤礦工人，他有一些礦工朋友，同他們聊天，熟悉礦工的生活狀況。他在抗戰時期到了四川，1940年在經濟部礦治研究所做小職員，就住在重慶附近的天府煤礦礦區。1944年在重慶北碚黃桷鎮燃料管理處工作。《路翎小說選》自序中講：“我到四川后，便到了煤礦區”，“謀到煤礦區小職員的工作”，“在國民黨政府管理煤炭的機關做事”。“我在這礦區里住的時間較多，所以對這個煤礦很熟，對它很有感情”。“這個地點叫作后峰巖，這里的煤礦給我難忘的記憶”。按：后峰巖，亦作后豐巖。后峰巖煤礦早已關閉，天府礦務局的許多單位就設在后峰巖。我們了解這一情況對于理解小說的內涵與時代背景是大有好處的，也說明《卸煤臺下》是以復雜的煤礦生活為基礎的，是舊社會煤礦的真實寫照，是對煤礦工人的歌頌。

路翎的小說很早就為文壇所矚目，并獲得較高的評價。胡風講：“路翎所要的并不是歷史事變的記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的洶涌的波瀾和他們的來根去向，是火辣辣的心靈在歷史命運這個無情的審判者面前搏斗的經驗。”作家唐湜在1947年就評論說：“路翎無疑是目前最有才能的、想象力最豐富而又全心充滿著火焰似的熱情的小說家之一。”可惜的是，這樣一個激情迸射的著名作家，在1954年就受到了全面否定，1955年被打成“胡風反黨集團骨干分子”，成為“罪人”，在文壇沉默二十多年，直到平反解放。這種歷史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2019年8月30日）

吳曉煜：河北灤縣人。南開大學歷史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科學史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煤炭工業志》編委會副主任委員、總纂。已出版《華夏與海國游記》《歐非見聞錄》《中國古代詠煤詩》《夜耕村雜記》《學林漫筆》《糾正錯別字》《中國古代煤炭開發史》《中國煤礦史讀本（古代部分）》《中國煤礦安全史話》《煤史鉤沉》《修志指要》《礦業史事雜俎》《中國煤炭碑刻》《名人與煤炭》《酒史鉤沉》《瘟疫縱橫談》《向善的軌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