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珂
(中央歌劇院,北京 100020)
從巴洛克時期起,意大利形成了早期的歌劇藝術形式,在向外拓展和向內挖掘的不斷演化過程中,逐漸形成正歌劇、喜歌劇、輕歌劇等種類,內容大多取材于古希臘神話或歷史故事。18世紀后,意大利的喜歌劇逐漸開始取材于日常生活,結合民間音樂和流行歌調進行創作。而將這一創作理念發揮到極致的,就是19世紀產生的真實主義歌劇。真實主義歌劇大多以客觀、理性甚至冷漠的手法,描寫現實生活中普通的人和事。其中,波特羅·馬斯卡尼(Pietro Mascagni)創作的獨幕歌劇《鄉村騎士》和魯杰羅·萊翁卡瓦洛(Ruggero Leoncavallo)創作的二幕歌劇《丑角》是真實主義歌劇的代表。二者都表達了19世紀末意大利南部普通民眾的生活及情感世界,被譽為真實主義歌劇的“雙子星”。由于兩部劇的演出時長都在70分鐘左右,因此通常放在一起演出。
真實主義歌劇樸素直白的敘事風格、緊湊激烈的戲劇情境、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使觀眾耳目一新。在舞臺呈現上,真實主義歌劇受自然主義風格的影響,力求再現現實生活應有的環境,為觀眾及演員提供身臨其境的感受。由中央歌劇院出品、北大歌劇研究院副院長李衛執導的《鄉村騎士》《丑角》,均遵循真實主義歌劇的創作理念,演出搭建了猶如意大利南部風情的舞臺建筑。筆者作為此次歌劇復排的燈光設計,以《鄉村騎士》《丑角》為例,重點分析真實主義歌劇中的燈光表現。
《鄉村騎士》描寫了西西里農村愛情與復仇的慘劇,已經和桑圖莎訂婚的退役軍人圖里杜,又和他曾經的女友洛拉糾纏到一起,在復活節的清晨,桑圖莎在教堂附近等到剛和洛拉幽會回來的圖里杜,被桑圖莎戳破謊言后,圖里杜氣急敗壞地甩開桑圖莎。這讓已有身孕的桑圖莎羞惱萬分,她把圖里杜和洛拉的事情告訴洛拉的丈夫阿爾菲奧。在彌撒結束后,眾人都從教堂出來,阿爾菲奧找到圖里杜并要求與之決斗。于是,在復活節的傍晚,圖里杜被阿爾菲奧刺死在廣場外。
《丑角》則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而來,在卡拉布里亞的原野上,一個只有四名演員的流浪戲班在各地進行演出。唯一的女演員內達是班主卡尼奧的妻子,佩佩是戲班的舞臺監督和小丑,而駝背的托尼奧一直對內達懷有覬覦之心。在巡回演出路途中,內達結識了年輕英俊的青年農民西爾維奧,并和他產生了感情。在一次演出前,托尼奧趁卡尼奧外出飲酒作樂時,向內達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在遭到拒絕后更是想強迫內達就范,由于內達的抗爭并沒有得逞。被內達拒絕后的托尼奧深感受辱,在窺伺到內達和西爾維奧的幽會后通知了卡尼奧。這一事實讓卡尼奧怒不可遏,在晚上的戲班演出中,卡尼奧和內達所演出的劇情和生活里如出一轍,這讓卡尼奧更加惱怒,按捺不住怒火的卡尼奧在舞臺上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內達和躲在觀眾席的西爾維奧。
由于真實主義歌劇表現的是社會底層的生活狀態,要求創造者在舞臺上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忠實地再現生活真實。因此,其舞臺上沒有古典主義歌劇或浪漫主義歌劇的華麗和繁雜,布景完全依照人物的生活環境進行設計,力求為觀眾提供真實的環境依據。這種模擬生活真實的幻覺布景,必然要求呈現模仿生活真實的燈光。
在《鄉村騎士》中,舞臺主要由上場口的兩層樓小酒館、下場口的教堂、舞臺中后區布滿爬山虎的拱形門洞,以及后區以寫實性手法繪制的意大利風景的幕布構成(圖1)。面對寫實性極強的舞臺造型時,燈光設計首先考慮的就是如何將生活中真實的光線再現出來。

圖1 《鄉村騎士》舞臺設計
在閱讀文本的階段,筆者了解到該劇發生的時間是在復活節的清晨至傍晚。因此,由清晨冷清氣氛直至傍晚溫暖的陽光照射的燈光變化結構,在筆者心中大致成型。根據這樣的創作思路,前期的燈位設計中,筆者將主要逆光分布在更偏上下場口兩側的位置,這樣能夠更好地模擬自然光在不同時間段的真實投射角度。
為了更明顯地體現時間變化時的光影變化,筆者主觀設定來自下場口方向的光線作為主光源時是清晨時分,來自上場口方向的光線作為主光源時是傍晚時分。這樣的設定除了主觀意愿之外,也與舞美造型實現統一。因為在分析舞美布景時發現,舞臺后區所繪制的意大利風景的畫幕,能較明確地看出光線是從下場口至上場口方向;在舞臺中后區拱門景片上,舞美設計為了將平面布景的立體感增強,也將原本從正面理應看不見的石拱門的左側立柱繪制在了面朝觀眾的方向。因此,為了舞美造型的統一,燈光設計將主要光源設定在下場口。
為了進一步將這種光源的方向感增強,并且較真實地還原生活中的建筑物在光線映照下的不同體現,筆者將光源的投射角度盡量統一在45°,既保證舞臺人物及景物的造型需求,也符合上午這一時間段日常光線的真實性。同時,在進行場景氣氛塑造時,為了更貼合陽光的光感,對光色這一元素的使用盡量謹慎,盡可能通過冷暖色溫的對比來還原現實場景。如圖2所示,在小酒館墻面的低色溫光源所呈現的溫暖感,可以讓觀眾明確地感受到陽光是由下場口方向直射而入,而作為背光面的教堂墻面,也理應是高色溫光源所呈現的清冷感。

圖2 《鄉村騎士》燈光效果
隨著劇情的推移,時間由上午轉至傍晚,太陽逐漸西斜,筆者將舞臺主光源由下場口調整至上場口方向(圖3)。為了突出傍晚的昏黃氛圍,加強了被陽光直接照射的教堂和背光的小酒館的光色對比。在小酒館墻面的斑駁光影里,適度加入一些藍色,而在小酒館屋頂、側面受陽光照射的高墻以及教堂墻面上都適度加入一些橙黃色,使得冷暖對比進一步加大。這既是規定情境中眾人做完彌撒時的傍晚時分,同時,在教堂處仿佛蒙上紗布一樣刻意強化的大面積光影感,也為接下來圖里杜的慘死埋下伏筆。

圖3 燈光效果的調整
同樣,在《丑角》一劇中,筆者也依循光源一致的原則做了同樣的處理?!冻蠼恰返奈枧_主要由分立兩側的三幢高達7 m~9 m的房屋和下場口的小舞臺構成(圖4)。在第一幕時,流浪戲班趕著馬車從舞臺后區穿過,而前區眾人則在狂歡,此時的規定情境是意大利南部的上午時分,因此,明艷歡快的氣氛是主要基調。在分析立體的舞美造型和平面的畫幕后,筆者選擇將主光源放在上場口位置,在下場口的小舞臺造型就成為被光線直射的景物。除此之外,上場口樓房的側立面、一層被陽光穿透的拱形門洞以及后區平臺的上場口方向都用低色溫光源進行塑造。與之對應的,在非陽光直射處,則用高色溫冷光源適當補充,形成舞臺光源的明確提示。同時,為了增強舞臺的幻覺性,燈光設計在三幢樓房的窗戶或半掩的房門處用燈光進行勾勒,使得每個房間充滿生活的氣息。

圖4 《丑角》舞臺設計
到第二幕時,時間已是夜晚,戲班的演出即將開始,此時的劇情是一個“戲中戲”的環節,因此,主要的唱段和表演都在下場口位置的小舞臺上進行(圖5)。為了體現夜晚的氛圍,同時將觀眾的視覺焦點聚集在小舞臺,在依舊保持光源投射方向一致性的前提下,將除小舞臺之外的其他建筑用藍色鋪陳。而對于小舞臺,為了強調“戲中戲”的特質,用低角度暖黃色光源模擬小劇場舞臺的演出光。為了不使外部冷藍色畫面過分呆板,將樓房中的窗戶及門洞用暖色燈光投射,營造出夜晚屋內人為活動的痕跡。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舞臺右側方向的羅馬柱旁,有一個可發光的小丑狀霓虹燈,作為真實生活中的霓虹燈,也許并不會將羅馬柱照映得如此明亮,但為了突出小舞臺,用一支切割燈將右側羅馬柱單獨勾勒,在明確羅馬柱造型感的同時,也使得小舞臺上的“暖”和臺下觀眾席的“冷”對比更為鮮明。

圖5 小舞臺造型
即使在真實主義歌劇舞臺上,以“再現”為創作原則的舞臺造型中,同樣也會存在“以假亂真”。比如在平面的布景上,通過各種造型手段營造出立體的舞臺視覺效果。而燈光設計的任務之一,就是要增強這種幻覺性,通過燈光技術和藝術手段的綜合運用,使平面布景具有立體的真實感。
在《鄉村騎士》中,舞臺后區布滿爬山虎的拱門和下場口教堂都是平面式的布景,為了營造視覺上的立體感,采用局部強調的方法,將拱門左側朝向觀眾的假立柱單獨提亮。為了制造陽光穿過拱門照射在立柱上的感覺,將光斑做了適當角度的切割,看起來更符合生活中的光感。同時,將拱門上的爬山虎用斑駁的光影勾勒,通過明暗強烈對比,使觀眾產生舞臺后區呈現的就是真實墻壁的幻覺。同樣,教堂的大門處有兩根繪制的平面羅馬柱,通過燈光的強調后,使得羅馬柱從整體平面的墻面凸顯出來。而對于教堂二層的墻壁,這種局部強調的方法,使得墻面看起來擁有一定的厚度,也增強了布景的真實感(圖6)。

圖6 舞臺布景立體感的制造
在《丑角》中,舞臺上的三幢主要布景已經具有一定的空間體積,而后區的畫幕則是純粹的平面。為了將舞臺前區景物的立體感延續到后區,使舞臺前后部分不至過分脫節,燈光設計選擇畫幕中原有的幾處較亮部分進行強化,使畫幕建筑物中不同方向的墻面明暗對比進一步加大,從而使得幾幢房屋的立體感得到增強。
一切視覺藝術都是模仿,有些作品模仿外部世界,有些作品模仿創作者內心的想象世界。以真實主義為原則進行舞臺創作時,在尋求盡可能的情緒氛圍渲染時,依然不能忘記舞臺藝術創作不是簡單的圖解或對生活的完美復刻,滿足觀眾基本的審美需求是必要的,但作為舞臺視覺藝術,僅反映客觀世界是不夠的,因為戲劇是通過對生活的模仿而對生活的意義加以探索的方式,它傳遞的是人的情感。因此,戲劇燈光設計的任務也要強化這一點,即剖析人的心理、闡述人的思想、表達人的情感,并在此基礎上提煉、總結以及展現創作者自身的情感投射。
在《鄉村騎士》下半場中,時間來到傍晚,阿爾菲奧已經知道自己的妻子洛拉和圖里杜有染,并且決心報復圖里杜,此時的舞臺氣氛是緊張不安的。因此,燈光設計將燈光色調進行適當的調整,在教堂外墻加入大面積的橙紅色,使教堂這個原本神圣純凈的建筑仿佛蒙上一層不祥的紗幕。隨著劇情的發展,當圖里杜被阿爾菲奧刺死在場外,桑圖莎后悔不已,跌跌撞撞地撲倒在教堂門口。隨著音樂的旋律,教堂處的紅色漸漸加深,在亮度提升的同時,范圍也逐漸縮小,最后聚集在桑圖莎跪倒的那個角落(圖7)。此刻染在桑圖莎身上的紅色光線,既是傍晚陽光留在世間的最后一線,也象征著圖里杜胸口的鮮血灑在復活節這一天的教堂和這個婦人的身上。

圖7 教堂角落的紅色光線
同樣,在《丑角》中也有類似的主觀性表達。在一幕至二幕之間的幕間曲時,導演進行了一個特殊的處理,此刻場上只剩下戲班的舞臺監督佩佩一人,他在舞臺上不斷地忙碌著,準備晚上即將到來的演出,當他將一切收拾妥當以后,心滿意足地環視著整個舞臺,隨著音樂的變化,佩佩也進入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為了展現佩佩對舞臺的美好遐想,也為了體現這個戲班大管家的身份,燈光設計做了相應的變化。在上一段音樂結束的短暫暗場過后,隨著層層旋律的漸進,舞臺以藍色調為主,分別從左側建筑、后區街道、右側建筑、小劇場舞臺依次亮起,仿佛整個舞臺空間都成為佩佩任意揮灑的魔法空間,在他的心目中,自己也成為一個魔術師,即將在晚上帶給觀眾精彩而神奇的演出(圖8)。

圖8 藍色調的舞臺效果
真實主義的理念源自自然主義觀念的演變,這種更加強調細節真實的現實主義,體現在戲劇舞臺上,就要求創作者能更豐富地“臨摹”現實世界,與之相應的,燈光創作也應盡量符合規定情境里真實生活的光線變化。戲劇場面是流動的,燈光變化是多樣的。燈光各造型元素產生的多樣性變化,并不是單純技術的炫耀。它們是體現戲劇高度綜合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脫離整個演出的內在格局,或脫離舞美風格及演員表演,盲目追求視覺效果的豐富變化,則會使燈光成為光怪陸離的光學現象?!坝弥X表現思想,為思想找到它的客觀對應物”,也應成為燈光創作者思考的方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