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說,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作曲家還多少有些專注于西方現代作曲技法,那么,近年來更高層次的創作“回歸”,則體現出這一群體在立足于審美最大“公約數”的基礎上,實現情感表達與精神表現的相得益彰、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高度融合。尤其是近年來涌現出的一批“80后”的新生代作曲家,他們憑籍良好的音樂教育、扎實的音樂理論基礎、前沿包容的創作理念、世界性視野與嫻熟的作曲技術,成為中國現代音樂創作的生力軍。
青年作曲家田田(1987—)就是這樣一位“85后”新生代作曲家。他本科、碩士、博士均就讀于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2017年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留校,現為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專業教師。他的音樂創作題材豐富,體裁多樣,在管弦樂、交響詩、室內樂、室內歌劇、舞劇等領域均有佳作,與國內外多家著名樂團和指揮家聯袂演出獲得好評,多部作品在國際國內重大作曲賽事上獲獎:交響詩《敲響的八月》于2013年5月在北京現代音樂節交響樂大獎賽(暨“第四屆青年作曲家計劃”)中獲得冠軍;交響樂《樂隊協奏曲》更是在2016年9月獲得羅馬尼亞喬治·埃內斯庫交響樂比賽冠軍,這是中國作曲家在此項比賽中所獲得的最高獎項。
《秋曇夜詠》是田田2017年接受中央音樂學院當代音樂創作中心委約而創作的一部室內樂作品,在同期委約的十余位作曲家中,田田是最年輕的一位。該作品采用中國民族樂器與西方室內樂隊的混合樂隊編制,總時長約為11分鐘,于2018年4月14日由指揮家陳冰執棒中央音樂學院交響樂團,首演于國家大劇院“‘時代新聲中央音樂學院新作品音樂會”,并被收錄在2019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新時代中國原創音樂作品》系列,2020年3月由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發行。這部作品集中體現了田田室內樂創作理念和藝術特色,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新生代作曲家的審美追求。
一、作品立意新穎? 題材意蘊深刻
曇花自古有之,它的花語是“剎那間的美麗,一瞬間的永恒”。作為一種很內在的植物,它通常在一種不經意間綻放,又轉瞬即逝,這種不經意間的綻放很像是創作上的靈感。古往今來歌頌和描繪曇花的文學、美術作品很多,而純音樂作品卻是少之又少。之所以將該作品取名為《秋曇夜詠》。正如田田在《秋曇夜詠》的作品簡介中寫道:“與那些或壯麗、或肅穆,具有客觀性的永恒之美不同,瞬間之美則纖細而易逝,也正因為如此,瞬間之美有時被賦予了更多的主觀情感色彩。《秋曇夜詠》這部作品在一個較短的時間維度內,以音響狀態觀照著曇花在夜晚從綻放到衰敗這一短暫的生命周期,映射出觀者隨之多變、復雜的心緒。”
田田運用寫意的手法層層遞進,通過完美地詮釋曇花在不同生長階段的漸變,描繪出曇花四種不同階段的美:含苞欲放之美、花蕊初露與似開非開之美、傲立枝頭綻放之美、凋零消逝之美,并運用這種邏輯關系來形成該曲起—承—轉—合的四部結構。作品以物詠志,體現了“由量變到質變”的事物發展規律;同時也歌頌了曇花積聚能量,只為了那一瞬間的美麗綻放的頑強精神,隱喻我們的人生應懂得珍惜所有、珍惜當下才無憾此生!
田田努力嘗試創作能與聽眾產生共鳴并觸動人們心靈的音樂作品。值得一提的是,《秋曇夜詠》在音高調性材料上采用民族風格的泛調性語言,而音樂表現形式、技法與音響效果上則具有鮮明的現代音樂特征,多個聲部重疊、呼應,既互相融合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 縱向結合上則常常為不協和的音響。
二、雙重主題寫意與畫面聯覺對應的意象之美
“寫意”原是國畫的一種畫法,用筆不苛求工細,注重神態的表現和抒發作者的情趣,是一種形簡而意豐的表現手法。聯覺是指 “對一種感覺器官的刺激引起的其他感官的感覺”。在《秋曇夜詠》中,田田對主題的運用進行了大膽的嘗試,拋開傳統的音高主題材料,而是擴大主題的內涵,從音樂材料的其他要素出發,運用“寫意”的手法創作內涵深邃的雙重主題:即節奏主題與音色主題,雙重主題相互配合,共同刻畫音樂的內涵與意境,并與畫面形成聯覺對應。
(一)民族風格節奏主題與畫面的聯覺對應
所謂節奏主題是指“將節奏作為主導樂曲的主題動機貫穿發展,以節奏作為結構基礎,將設計好的主題節奏模式不斷加以重復或變化重復,使其成為樂曲中起貫穿作用的結構骨架”。田田擺脫了節奏必須依附于旋律線方能存在的傳統觀念,塑造了一個由連音和震音構成的個性鮮明的節奏主題(見譜例1),營造出曇花即將開放時緊張而細膩的音樂氛圍。
曇花的節奏主題首先在第1—4小節連續進行了兩次陳述,由大提琴在極弱的力度上奏出,旋律在#f羽調式-g羽調式之間切換,呈現出“橫向多調性”即泛調性的現代特征。在節奏主題的基礎上,田田通過旋律音高的變化營造出曇花從無到有的“大音希聲”的靜謐意象之美。之后在第9—11小節,田田運用三聲部模仿繼續對節奏主題進行發展,音高材料采用縱向的泛調性依次短暫地停留在G宮-G徴-A宮,運用調性的頻繁變化形成不穩定感,生動地描繪出曇花“含苞欲放之美”。
田田正是將這個節奏主題貫穿在全曲的起—承—轉—合四個部分中,承擔了組織音樂結構的作用。與之相融合的旋律線則采用不斷更新的民族風格的泛調性。在保持節奏主題的重復與變化重復的基礎之上,借助音高材料、聲部數量的變化,織體形態、音色、節拍的變化以及節奏的變形等諸多手段來表現曇花不同階段的場景,形成節奏主題與畫面的聯覺對應,聲形轉化,創造出了豐富的音響畫面。
(二)民族風格音色主題與畫面的聯覺對應
所謂“音色主題”,是指將特定的音色作為主導樂曲的主題動機貫穿發展,使其成為樂曲中起貫穿作用的結構骨架。田田用笙塑造了一個形象鮮明的“曇花”的音色主題,并將它作為貫穿全曲的主題動機,與節奏主題一起共同承擔組織音樂結構的作用。同樣地,在這個音色主題的基礎上,旋律由五聲調式的音高材料構成,并形成了泛調性。
田田之所以選擇笙作為象征曇花主題的音色樂器,正是因為笙的音色獨具,音色明亮甜美,音量較大,是中國傳統吹管樂器中唯一能同時吹出多聲部的樂器。笙在演奏上有著對音樂形象可塑性強,對強弱力度和表情的控制收放自如、演奏形式多樣的特點。
譜例2是音色主題的最開始部分,由笙來演奏的主題首先從e羽調式的旋律開始,之后以二度或三度的縱向音程關系慢慢疊加長音,直至出現六個聲部的音簇。在每個聲部疊加的過程中伴之以強弱力度、節奏、節拍律動的變化,聲部縱向結合形成的不協和音程與協和音程關系造成了音樂的緊張與松弛,預示著曇花生長的漸變過程。之后這個音色主題以不同的旋律形態一直在整個作品中延伸,如在第二、三、四部分均以相同的音色、不同的旋律形態來表現曇花不同生命時期的形態意境之美。笙仿佛化作曇花的替身,音樂形象時而纖細優雅、時而精致夢幻、時而剛勁有力。從始至終,笙演奏的音色主題和曇花的場景畫面不斷地聲形轉化,形成聯覺對應,使聽眾產生身臨其境之感。
三、意境美與結構美的高度融合
人們常說“風格即人”,音樂是作曲家思想與情感的真實流露,它不僅反映了作曲家的藝術個性,也能反映其個人的性格特征,是作曲家精神面貌的體現。田田出生在濱海城市山東青島,大海賦予了他開朗豁達的性格和寬闊的胸襟,同時也賦予了他深沉而細膩的情感。在《秋曇夜詠》中田田正是以情感的表達與貫穿為主線,層次分明地構建剛柔相濟的意境美與結構美的高度融合。
一部優秀的音樂作品的構思首先是體現在結構上。因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而每時每刻發生的事件是不可重復的,所以在結構布局上田田并沒有遵循傳統音樂創作中常用的再現原則,而是將音樂的布局與自己所要表達的情感內容、文化內涵以及個人的感知緊密聯系在一起,以實現從形式到內容全面體現曇花剛柔相濟的意境之美。
《秋曇夜詠》呈并列四部結構(見表1),通過對曇花生命周期不同階段的形態與意境的細膩捕捉,從起-承-轉-合四個部分詮釋了曇花的意境美。
第一部分 起(第1—27小節)對節奏主題進行了不間斷地呈示和發展,聲部由最初的“大音希聲”到漸漸豐滿。田田充分考慮到這個部分在整個作品中的階段性,因此在段落的篇幅、表情、速度、力度和音樂的緊張度的控制上是有所保留的,細膩地表達了曇花在生長過程中細微漸變的狀態,著力體現曇花的“含苞欲放之美”。
第二部分 承(第28—87小節)是對雙重主題的延伸與發展,通過由淺入深的聲部加厚,節奏節拍、重音位置以及音程關系、音高長短的變化,造成音樂緊張與松弛的變化,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曇花“花蕊初露與似開非開之美”的意境,體現了作品在音樂表現內容與結構上的邏輯性和表達方式的多樣化。
第三部分 轉(第88—142小節)是全曲的高潮性段落,在節奏主題和音色主題進一步展開的基礎上加大了對比的程度,引進了新的節奏材料。在第97小節處速度突然急劇加快、力度增強、音區向上拓展,并在第138小節形成全曲的高潮。此時音樂的發展已形成質的飛躍,體現出曇花“傲立枝頭綻放之美”與剛強、熾烈而奔放的音樂性格。
第四部分 合(第143—207小節)是全曲的概括與總結。田田并沒有采用傳統的再現原則,而是讓“合”與“轉”的部分融合貫通,并再次對雙重主題材料進行了展開,之后在第161小節逐漸過渡到緩和,速度放緩,全曲結束在極弱的力度上,重新回到了靜謐的音樂氛圍中,體現了曇花的“凋零消逝之美”。從音樂發展的性質和表現內容上來看,“合”與“起”的部分形成了前后呼應。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秋曇夜詠》是一個完整的音樂表情實體,并列的四個部分音樂材料看似相對獨立,其結構組織卻有著內在的邏輯性與緊密的聯系,通過時而簡潔時而錯綜復雜的表現手段以及各種因素相互依存、相互關聯與相互作用,使得音樂的運動和發展在充分表達音樂內涵的前提下有機而邏輯地組織起來,同時從音樂意境和結構上也體現了剛柔相濟的特點。
四、運用混合編制與新演奏技法
呈現中西合璧的音色之美
“有人說,當今的世界,現代音樂已經走過了先鋒派所開創的各種技術的新的歷程,藝術的回歸才是21世紀音樂潮流的總趨向。”?譼?訛對于音樂創作而言,“技術是一種客觀存在,它是為藝術創作服務的,音樂創作不是技法的堆砌,更不是為了炫技”?譽?訛。在對音色技術的處理方面,田田同樣體現了他豐富的音樂想象力。
(一)運用中西混合編制,創新音色組合形式
《秋曇夜詠》運用中國民族樂器笙、簫、竹笛與西方室內樂隊的混合樂隊編制(見表2),體現了中西合璧的特色。一方面,它們體現了不同文化、不同國家和民族在藝術上的深度交融;另一方面,在西方樂隊的映襯下,古老的中國樂器迸發出了熠熠生輝的當代聲音。
從表2可以看出極具中國民族特色的笙被作為最重要的象征曇花主題的音色樂器,音色的表現力甚至超越了旋律。笙既能表達細膩柔美的情緒,又能表現剛毅的性格,簫與竹笛是作為笙的陪襯聲部存在的。在樂曲第二部分笙纖細的音色主題出現之后,簫柔美的音色與之相得益彰;而在作品第三、四部分隨著音樂情緒的高漲,尤其是在音樂的高潮段落,竹笛明快熱烈的音色的加入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得音樂的表達更為淋漓盡致。
從西方樂器的選擇與數量上來看,管樂器采用單管編制,并增加了短笛;弦樂隊的樂器數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分別為5把第一小提琴、4把第二小提琴、3把中提琴、2把大提琴、1把低音提琴。采用這樣的編制是基于作品所要表達的音樂意境不宜過多地強調低頻。此外,還采用了吊镲、三角鐵、鐘琴、大鑼等8種打擊樂作為色彩性的樂器,并不斷地用更換不同音色的打擊樂器作為裝飾性的點綴,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二)運用特殊技法,開發傳統樂器的新音色
田田在《秋曇夜詠》中強調音色表現力的重要地位,以音色創新作為音樂發展和構成音樂連貫性的重要因素。注重創新演奏法,使樂器發出傳統樂隊中所沒有的特殊音響效果,拓寬了音樂的表現范圍。在演奏技法上的創新主要有:在多處運用弦樂的滑奏模擬人聲詠唱的效果,如在第二部分結尾處弦樂組的15個聲部以微復調的形式上下滑奏,并在各聲部之間形成相似節奏的模仿模擬出人聲詠唱的整體效果;運用增加弓壓或減少弓壓的方式演奏多個弦樂聲部的震音,形成伴有弓毛和琴弦摩擦聲的不協和的音響效果以增強音樂的尖銳感,為作品營造緊張的音樂氛圍;在弦樂組運用巴托克撥弦,使琴弦和指板碰撞發出爆裂的音響效果;在長笛的演奏中通過向樂器吹氣而制造出帶有音高的呼吸聲,并通過氣流的變化控制呼吸聲的力度;靈活運用滑奏、顫音、震音等多種演奏技法的糅合,使笙、簫、竹笛的音色變化極為豐富,體現民族樂器獨有的韻味等等。
結 語
新音樂作品的不斷產生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保持旺盛文化創造力的重要體現之一,田田的《秋曇夜詠》從作曲技法到音樂內涵的音響揭示,都達到了當代青年作曲家創作的新高度。正如田田所說:“我期待有更多中國青年作曲家加入到充滿內涵的音樂創作的行列中來,期待有更多思想深邃而有領悟力的觀眾來聆聽,期待我們國家的音樂生態環境能越來越好。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展示中國年輕一代作曲家的音樂綜合素質和內心體驗。”?譾?訛田田正是以他的創作實踐踐行了自己的創作理念,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未來將創作出更多更優秀的作品。
謝澤慧? 星海音樂學院現代音樂與戲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