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本期推出的兩篇論文,關于貴州小說群體的挖掘是當代中國小說史的重要環節,在當時遠離文化中心的荒僻高原,竟然出現了對整個中國來說都具有先鋒意味的藝術追求,這究竟應該如何解釋呢?“地方路徑”在這里是否具有某種我們尚未發現的意義?楊洋的論文不能說完全解決了這個疑問,但卻可以促使我們一起來深入思考。茍健朔、李永東的論文從作家行走這一基本現象入手,提出“多重地方路徑”的問題,這似乎是拓展了我們對于地方路徑的思考,將靜態的地方演化為流動的地方,不過,這樣一來,也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我們何以見得“地方”的改變就是“地方”本身的意義,而不是其他歷史文化現象的作用呢?這些未竟的思考將進一步推動問題的深入。
——李怡
摘要:1980年代,中國文藝界曾一度出現充滿先鋒色彩和震撼效應的“貴州現象”,貴州鄉土文學裹挾著來自深山曠野的精神氣質和美學風格如雨后春筍般強勢崛起。本文將深入考察1980年代小說發展史中“貴州現象”生成的歷史語境和人文生態,于歷史褶皺處梳理其地方性知識的肌理紋路,辨析“貴州現象”生成的歷史邏輯與深層機制,從而把握并呈現“貴州現象”生成的文化基因與地方路徑。
關鍵詞:1980年代:“貴州小說”;文化基因;地方路徑
1980年代,貴州小說家獨特的鄉土書寫如雨后春筍般在小說界強勢崛起,帶著山野生命氣息的審美特性為貴州作家的鄉土寫作涂抹上了一層醒目的先鋒色彩。無論是從政治、經濟、文化、地理等社會學意義的層面來看,還是從作家所處的生存現實和創作語境層面考量,“貴州現象”發生于真正的“邊緣地帶”,作為文學研究的“失語”者,這一文學現象不可避免地落入研究者的“視覺盲區”。為了讓相關細節與事實得以切實的敞開,從而深入辨析這一現象生成、發展的內在邏輯,近年來的“地方路徑”不失為一種更為有效的闡釋方案。以個人真切的地方體驗為出發點,把握“人”與“地”的對話狀態,強調文學動態發展中文學人的“在地性”體驗,有助于充分發掘作家的文學行為與其所處空間的交互關系與發展邏輯。
一? 當代小說界的“貴州現象”
所謂“貴州現象”①,最初主要指貴州藝術家在1980年代的美術界掀起的一股先鋒性藝術風潮,他們傳承了貴州民間文化基因,帶著黔地山野鄉民的原始生命氣息的藝術創作,為文藝注入了生命活力。
自1980年代初期開始,貴州小說家在紛紜復雜的文學浪潮中以文學的方式默默守望著腳下的這片鄉土世界,在西方文化思潮逐漸籠罩中國文學的時代氛圍中,正是這些來自鄉土貴州的小說家憑借其對貴州鄉土世界的敏感和體悟,并將這些感悟轉化為恰切的審美表達,為1980年代中國文學注入了厚重的生命關切和個性化的鄉土書寫,帶著原生態的鄉野氣息在小說界強勢崛起。如作家何士光發表于《人民文學》之上的三篇小說——《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分別斬獲1980、1982和1985年三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彼時的尋根思潮正在孕育中,貴州作家何士光卻早已為小說界貢獻出不同意趣的優秀作品,他在《種包谷的老人》中這樣寫道:“山上的樹,斜坡上的包谷,平壩上的秧子,還有所有的草叢和灌木叢,都不得不緊迫地用自己的須根向土地吮吸……”②;還有“陽光太熾熱了,那些車前草和鐵線草發燙,熱呼呼的濕氣一下子傳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來,跌落進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細細的金線,綠得仿佛透明,喉頭急促地起伏……”③這樣的文字放在當下來看并不新奇,但置放在1980年代初期的背景下來閱讀時,就好比將憋悶多時的人放歸大自然中,即將干枯的細胞被遠離人為雕琢的山水靈氣所激活,像這樣的文字在何士光的小說里可以說俯拾即是。貴州作家石定創作的《水妖》《牧歌》等小說也分別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和貴州文學獎的好成績,同時,石定還憑借《公路從門前過》于1983年斬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緊接著,石定又分別于1984年、1985年創作發表了《重陽》和《天涼好個秋》等中篇小說,為貴州鄉土小說的發展譜系增添了更為深切的現實關懷和和人生追問。李寬定則以中篇小說《良家婦女》所引領的“女兒家”系列小說,成功展現了千姿百態、靈秀生動的“黔北女兒家”形象,不僅被翻拍成電影斬獲8項國際電影獎項,為電影熒幕貢獻了來自鄉土世界最貼切的人物形象,更為中國文藝呈現了來自貴州文化深層獨特的民間情懷和內在神韻。在1980年代風起云涌的現代主義文學浪潮中,貴州作家看似逆勢而行的鄉土寫作往往顯得不夠“現代”,再加上諸如弱勢的區位劣勢等復雜因素,他們的創作無法獲得文學史家和研究界的青睞。研究者常常理所當然地以被給定的“先進”概念來比附貴州鄉土文學之種種,掂量出來的自然是貴州“鄉土”的落后以及鄉土文學對“鄉土貴州”理所當然的“啟蒙”眼光,而貴州鄉土文學作為“鄉土中國”更為鮮活、具體、切實的細節呈現被忽略。由此,貴州文化與文學的主體性與獨立發展的諸多景觀被不同程度地漠視和忽略,事實上,諸如何士光、石定、李寬定以及后來的冉正萬、肖江虹等“鄉土貴州”的書寫者,他們的個人意趣、思維特質和情感肌理都與來自中心的主流知識分子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且構成了中國鄉土文學發展的地方特色,對這些來自“地方”的局部知識和文學細節的辨析,將充實我們對現代中國文學來龍去脈的認知,豐富我們對“五四”以降文學傳統及歷史演進的內在機理的體認。正是這種看似不夠“現代”的逆向寫作恰恰飽含了中國文學自我調整、演進和反思的獨特意蘊。
二? 來自邊緣的先鋒文化基因
先鋒的本質實乃對精神邊緣狀態的堅守和突破。貴州歷代文化與文學的精神先鋒在積極的艱辛探索中不斷地向前邁進,然而在不斷被遺忘的過程中,貴州文學及其作家擁有了一份純粹的對自我邊緣的執守和可貴的先鋒氣質。
既往史學界認為貴州文化是不具典型性的,與中原地區相比,貴州文化的漢文化特征并不典型;而與青藏高原等地域相比較,又缺乏濃郁的民族特色;貴州文化中既有漢文化的因素,又有苗瑤、百越、氐羌、濮僚等文化特質,然而,這些少數民族文化特征又不具備典型意義④。于是,學界關于何為貴州文化的特質眾說紛紜,有人認為夜郎文化最能體現貴州文化特質,但關于夜郎文化的精髓是什么卻并沒有明確的闡釋;有人又根據自然地理環境與人文生態之間的緊密關聯這一理念,提出貴州文化的典型特質實乃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文化形態;同時還有人主張從人與自然之間和諧共生的角度來考察貴州文化,認為山地文化最能呈現貴州的文化特色。值得注意的是,學界關于貴州文化特色林林總總的說法,關鍵還不在于其是否恰切地把握了貴州文化的特質,最重要的還在于種種說法的出現道出了貴州文化難以界定和把握的特殊性。各種關于“貴州文化”莫衷一是的說法恰恰表明了“貴州文化”的“雜”,這意味著貴州文化不僅來源廣泛,且各種文化在進入貴州之后仍保留了它本身的特質,正如貴州史學家史繼忠所言,貴州文化是多民族文化彼此“同化”和“異化”的結果,共性與個性同在,是中國“多元文化”的縮影⑤。作為一種地域文化,貴州文化乃是漢族與少數民族文化相混合的文化,其主體仍是漢文化。
據現有史料表明,貴州的世居少數民族至少有17個,正因如此,貴州常常被冠以多民族省份的稱謂。事實上,貴州不僅是一個多民族聚集的省份,還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大省。在貴州文化從古至今的歷史流變過程中,貴州的移民史和開發史與貴州文化發展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綿延不絕的移民潮伴隨著貴州從古代步入了現代⑥。相關史料顯示,貴州的移民潮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移民潮是沖破貴州封閉落后的源頭活水,也是造成貴州多民族文化共生互補的主因。”⑦由于自身不可主宰的原因,移民們從落戶貴州起甚至是還未抵達貴州就已萌生“走出大山”的決心,哪怕自己在有生之年受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并未能如愿,但“走出去”的決心卻在家族的長輩們對家族移民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追憶和敘述中得以保留下來。可以說,各族文化在移民潮的推動下彼此交融不分你我,相互于不經意間都留下了彼此的文化印跡。在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潮中,文化之間的保守、遠嫁、變異、交融在相同時空下不期而遇。在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中,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顯然不是一方壓倒另一方或一方衍生了另一方這么簡單的思維邏輯發展線索,由此,便不可能出現民族文化上非此即彼的思維格局。在貴州文化發展進程中,許多文化大儒諸如尹珍、鄭珍、莫友芝、周漁璜還有哲學大儒王陽明,就是在這樣的黔地民族文化格局中發展壯大起來的。
秦漢以降,中國的社會發展以長江、黃河為橫向主軸,以華北、華東、華南包括中東部在內為縱向發展脈絡,這一橫一縱的十字形歷史主航道正是中國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重心所在,這一認識已成為學界共識。而貴州則始終處于這一十字形發展格局的左下角區域,始終未能進入中國社會歷史發展主流區位⑧的隊列中??梢哉f,正是這種區位的弱勢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貴州文化發展的邊緣化,導致貴州在面對主流文化話語時的文化“失語”狀態⑨。貴州沿著云貴高原的東部斜坡而形成,東接魚米之鄉湖南,南鄰沿海的廣西,西抵邊境重鎮云南,北近天府之國川渝,夾在中間的貴州常常處于尷尬的狀態,地處邊緣地帶,又并非完全脫離中心漢文化的影響,貴州群山的阻隔,使得世居在山里的各民族得以在較長時間里恪守自身的文化傳統和民族習慣,由此產生了一種“文化千島”的現象,即“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文化景觀⑩,且這“文化千島”中的每一座孤島又是獨立自存的,遂“文化千島”的景觀中蘊含出一個個“文化孤島”。作為一個充滿矛盾張力的存在,其中兼具包容性與封閉性,既求新求變又容易急功近利,相對滯后的文化自覺伴隨著后繼乏力的困頓局面,置身于“文化千島”與“文化孤島”對峙交織的矛盾狀態,常常會陷入“夜郎自大”與自卑的游移尷尬中11。然而,正是這種文化“失語”狀態下無力示強卻又不甘示弱的心態,讓貴州人頗有一種敢為人先的魄力和說干就干的勇氣,不斷地為現代貴州的人文生態諸如具有先鋒色彩的文化基因。
據相關史料顯示,“公車上書”時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召集約18省1200多位舉人相聚于松筠庵議事,最終參與上書的舉人只有600多人,其中不畏皇權、冒死簽名的貴州籍人士就有95人之多,其所占比例之大自不待言12。這主要得益于當時的貴州籍滿清大員、京師大學堂的倡導者之一李端棻及其另外三位端字輩兄弟在貴州有識之士中的影響。與此同時,貴州黃平籍舉人樂嘉藻也曾單獨向清廷上書,要求廢除讀古書的舊制,提倡向西方學習科學興國的教育制度。李端棻、樂嘉藻回到貴州之后,于1902年與于德楷、李裕增等人創建了公立師范學堂(今貴陽師范學院前身),此乃貴州開風氣之先的第一所新式師范院校。1905年,李端棻、樂嘉藻、于德楷、任可澄以及唐爾鏞、華之鴻等人經過協商創辦貴州中學堂,1906年更名為貴州通省公立中學堂,此乃今天貴陽一中的前身,直到今天貴陽一中仍是貴州省名列前茅的中學。正是諸如李端棻、樂嘉藻等貴州早期的開明知識分子回到家鄉傳播維新思想,極大地影響了當時貴州的整個社會風氣,改善了當時貴州的人文生態環境。
清末民初,在中國學生留學日本的熱潮中就已活躍著大量貴州人的身影13。林紹年擔任貴州巡撫之后,大力興辦教育,以“興學育才”為貴州教育振興之根本,并在《籌辦黔省事宜》的奏章中強調其目的在于解決“特辦事需人,儲才為急”14。僅1905年,林紹年就先后向清廷遞交《選派學生出洋折》《黔省秋冬兩季咨送學生出洋片》《奏請高等學堂設立預備科并派員出洋考察折》等奏折,其間關于“振興庶務,全賴人才,而培養人才,必先預儲教習”的教育理念鮮明可見15。在此期間,貴州當地也涌現出一批頗有見地的地方官員,如都勻知府王玉麟變更施政方式,“創設自治研究會師范講習所……每日率僚屬至自治會聽講……于學堂課程考察尤嚴,于是民間知新政之益?!?6進士出身的遵義知府袁玉錫“創辦中學堂及師范學堂、高等小學堂、蠶桑學堂,工程浩大,非數萬元不足以竣事”17,“玉錫竟以七千金竟其功,蓋由于善于用人,人亦樂為之用;又以余力開辦官書局,建筑百藝廠于湘山后,樓房數百間?!?81905年,在擔任大定府知府之前,吳嘉瑞就曾赴日本“考察學務、工藝、警察、監獄諸政”。1907年,吳嘉瑞回到貴州后廣開學校,先后創辦了師范傳習所、第一女子初高等小學以及第四和第五初高等級小學堂19。可以說,貴州地方官紳的開明遠見和積極參與極大地推動了當時貴州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
僅1905年,貴州派遣的官費、公費和自費留學生達151名20,不僅開創了貴州留學史上的一大壯舉,更反映出當時貴州官員的思想開明和人文環境的改善,掀起了貴州的留學高潮。據相關史料《學部官報》21顯示,貴州在1906的留日學生達136人,在當時的西南三省中,四川派遣留日學生為337人,云南派遣45人。
1916年由留日學生陳啟修、周昌壽、吳永權、鄭貞文等47人組織成立了中華學藝社,因1916年屬丙辰年,遂又名為丙辰學社,將事務所設立在東京小石川原町。該社的宗旨為研習真理、昌明學術、交流智識。中華學藝社的活動一直持續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且始終扮演著極為重要的學術團體角色,對當時中國的科學、教育、文化出版等各項事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加入中華學藝社的成員中前后就有50多名貴州籍人士,其中更有為中華學藝社和中國科學事業做出重要貢獻的周昌壽先生22。還有諸如以柳亞子領銜成立的南社,文學研究會、語絲社、開明同人等團體,都活躍著貴州人的身影。僅以文學研究會為例,當時加入該團體的貴州籍會員就有4位,分別是蹇先艾、謝六逸、李君毅和楊敬慈。在各省入社會員人數排名中,除卻幾乎過半的江浙兩省會員,貴州位列第七已屬于前列23。
相比于中心和周圍的關注所帶來的自我滿足感,貴州只有對自身文化的痛苦意識,才會真正獨立且更加敏銳。正如王富仁先生所言,到了“希求了解而不被了解的痛苦意識中,你才會不斷為自己尋找一種獨立的價值標準,逐漸加強自己的獨立性,豐富自己、發展自己”24。這正是貴州作家創造性地運用其文化資源的內在動力,同時也呈現出貴州文學建立文化自信的啟示意義。
三? 來自鄉土世界的現代性追問
明代謫居貴州的哲人王陽明曾說:“天下山水之奇聚于黔中”25,黔地山水巖洞的奇異景觀孕育了貴州吐納高原山野的地域氣息,云霧繚繞的貴州高原山地向來以多山著稱。群山環繞加上云霧繚繞,常常使得被大山阻隔的生命存在一面在封閉的山野空間進行自我摸索式的發酵、陶醉,一面又潛藏著一種向外沖闖的內在驅動和精神指向。對于被山地精神氣息熏染的貴州人而言,自然云層的遮蔽和翻越大山的沖動往往賦予其一種既在圈子中又在圈子外的矛盾的精神取向,而這一內面氣質和主導傾向作用于貴州作家的小說創作時,則呈現為指向山地巖層更深處的人性開掘與面向世界現代性追問。
在何士光較為醒目的三篇獲獎小說作品之外,《薤露行》《蒿里行》《苦寒行》等并不太引起關注的小說,同樣成就了作家何士光對鄉土小說創作新路徑的積極探索,并呈現出迥異于既往鄉土小說創作的審美異質性。縱觀鄉土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來自邊緣的鄉村世界因其醒目的貧窮和封閉在不斷地召喚著極具啟蒙眼光和人文關懷的創作者,可以說,在現代鄉土小說的發展譜系中,從來不缺乏滿懷啟蒙訴求的人物形象塑造。諸如作家柳青在二十世紀五十、六十年代仍頗有用心地在其筆下的鄉土世界中塑造梁三老漢這樣典型的被啟蒙者。而到了1980年代,作家高曉聲則憑借“陳奐生系列”小說將上述所提及的啟蒙情結深深釘入現代小說的啟蒙精神譜系中。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當時貧窮落后的鄉土貴州時,何士光呈現出與傳統小說創作極為不同的視角和眼光,他抽離富含改造與拯救意味的啟蒙者姿態,放棄了俯視鄉土的優越感和偏見眼光,將充盈的精神自我融入對鄉土貴州貧瘠人生的深刻關切,放棄對這片邊緣、封閉的鄉土世界進行所謂的價值評判,將個人置放在現代與傳統相互糾纏的生存縫隙中呈現其最原初的生命狀態,于是,一幅自足自在、豐富立體的鄉土生存圖景便浮現在讀者眼前。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盡管何士光筆下的“我”基本都是鄉土世界的外來者,但在諸多日常生活細節中卻處處彰顯出“我”對于鄉土世界的深層融入,而這種指向鄉土世界生命內在的書寫恰恰呈現出一種更為客觀、清醒、透徹的生命視角,以一種扎根于土地巖層,于石縫的擠壓中掙扎而生的生命姿態和自然邏輯悄然地打量著所謂的現代文明世界。面對鄉土世界,這種既在圈子中又在圈子外的獨特姿態與作家個人的空間感有著質的關聯,而這一關聯又往往生發于個體的“在場性”體驗。因此,將貴州作家獨特的空間感受與他們身處貴州的生命體驗以及現實經驗進行關聯和探討,或許能豐富我們對貴州鄉土寫作的認識和思考。
“天下之山,萃于云貴;連亙萬里,際天無極。行李之往來,日攀援下上于窮崖絕壑之間?!?6一道道深塹的裂谷是山巒起伏的黔地的標志性形象,好似地球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集中在這17.6萬平方公里的山地上,這使得貴州成為中國唯一一個沒有平原支撐的省份。喀斯特山脈在千萬年大風大雨的塑造中形成鋸齒狀,可謂關山萬千重。高山峽谷伴隨著云霧繚繞,生生阻隔了人們放眼遠望的視線。對于未曾見識過外面大千世界的山里人而言,當一只井底之蛙或一個自大的夜郎倒也過得自在安逸。然而,當“山的那一邊”開始構成一個人關于外在世界的想象,或者是早已見識過“山那邊”的大千世界時,“走出大山”往往會成為山里人的訴求和憧憬,正如喀斯特地貌的自然地理生態中封閉的藝術形態與生命存在,往往讓人感受到一種向內掘進的精神指向和向外沖闖的行為沖動。迫切想要與世界的精神訴求在貴州既封閉又包容、既邊緣又先鋒的矛盾性作用下激活并豐富了作家對于現實人生的感悟,并賦予了他們一種“‘八面來風的寬廣視野”和“具有內在調節機制的‘世界感”27。
于是,在面對人生悲苦時,貴州作家筆下的反省和懺悔讓其小說人物呈現出與當時的文學主流不同的審美思考。這些人物不再是外在于鄉土現實的啟蒙者,也不是迷失于鄉土尋根的獵奇者,而是根植于其腳下鄉土世界的生命存在。當然,這些深深融入鄉土世界的人們身上,同樣具有凡俗、卑微甚至愚昧、麻木的鄉土人物共性,但如果貴州作家沒有對鄉土世界的審美性突破的話,那么,何士光等貴州作家的鄉土寫作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主流文學書寫中可有可無的補充項。在小說《蒿里行》與《草青青》中,現實生命的殘酷和悲苦最終釀成了小說中知識青年男女讓人有些難以釋懷的愛情悲劇,這些鄉土世界的外來者一改具有絕對話語優勢的敘述者視角,成為鄉土世界悲苦命運的締造者和經歷者,這樣一來,當面對這些來自鄉土世界的生命圖景時,作家得以摒棄道德制高點的理性評判和具有現代優越感的啟蒙視點,有的不過是最平常、最真實的人生感悟和痛感體驗。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當作家一面放棄了啟蒙的姿態進行鄉土書寫時,一面又往往傾心于對原鄉世界的完美構建,或者是失卻了作家理應保有的人文價值關懷而陷入獵奇的審美迷失中。顯然,貴州作家筆下的鄉土世界并沒有成為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烏托邦的翻版,而呈現為看似粗鄙實則真切的心靈現實,一種與原鄉相距甚遠的鄉土世界,那世界里活躍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真實、鮮活、不避愚昧和丑陋的生命體,在他們面前,那些現代文明所賦予的身份優越感、知識優越感都顯得夸飾和虛偽。在我們習焉不察的審美判斷中,人物的愚昧、丑陋和猥瑣往往作為現代文明理性的對立面出現和反向性證明,然而在小說《薤露行》和《蒿里行》中,作家對人物形象的壞、丑陋以及猥瑣的描寫擺脫了現代文明理性的捆綁和束縛,而呈現出其自然自足的生命邏輯與人性內蘊。
由此,貴州作家筆下的鄉土世界擺脫了“邊緣”與“中心”、“落后”與“先鋒”、“封閉”與“現代”等諸多復雜難辨的籠罩性敘述,為鄉土中國的文學景觀賦予了一種更加厚重的歷史感與生命感。言說主體的變換正是精神自主與文化自覺的根本性改變,貴州作家的鄉土書寫為自己開辟出更闊達的言說空間與書寫可能,超越了關于鄉土風俗景觀等地方性因素的淺層描摹,從而實現了對貴州地域精神與地方經驗的文學重構和在場言說,呈現出與尋根小說和傳統鄉土書寫大為不同的審美特質與精神氣象。
注釋:
①政協貴州省委員會編:《回憶貴州改革開放30年》(下),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頁。
②③何士光:《種包谷的老人》,《人民文學》1982年第6期。
④申滿秀主編:《貴州歷史與文化》,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頁。
⑤史繼忠:《貴州文化解讀》,貴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頁。
⑥⑦⑧⑨11馬駿騏:《貴州文化六百年》,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1頁,第28頁,第7頁,第7頁,第7頁。
⑩謝廷秋:《文化孤島與文化千島——貴州民族民間文化與社會發展研究》,齊魯書社2011年版,第146頁。
12參見貴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貴陽市志·人物志》,方志出版社2011年版,第393頁。
13參見陳學恂、田正平:《日本留學生調查錄》(1902年),見《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留學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88頁;陳學恂、田正平:《留日中國學生之總數》,見《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留學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頁;張海鵬、李細珠:《中國近代通史》(第五卷新政、立憲與辛亥革命1901—1912),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118頁。林紹年:《籌辦黔省事宜》,見貴州省文史館??保骸顿F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冊),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05-907頁。
14林紹年:《籌辦黔省事宜》,見貴州省文史館校勘:《貴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冊),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05-907頁。
15林紹年:《黔省秋冬兩季咨送學生出洋片》,見貴州省文史館??保骸顿F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冊),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97頁。
16竇全曾修,陳矩纂:《都勻縣志稿》,轉引自林芊:《辛亥革命前后的貴州社會變革》,貴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43頁。
1718周恭壽修,趙愷、楊恩元纂:《續遵義府志》,轉引自林芊:《辛亥革命前后的貴州社會變革》,貴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頁。
19凌霄:《平越各縣之變亂記》,轉引自貴州省社會科學歷史所編:《貴州辛亥革命資料選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0頁。
20貴州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貴州省志·教育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4-386頁。
21《留學日本各省學生人數表》,見《學部官報》1906年第8期,第40-42頁。
22參見何志平等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團體》,上??茖W普及出版社1990年版。貴陽市地方編纂委員會編:《貴陽通史》(中),貴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侯清泉:《貴州近現代人物資料續集》,中國近現代史史料學學會貴陽市會員聯絡處2001年版。
23參見杜國景:《顧彭年:文學研究會中的半個貴州人——兼及其他貴州籍會員》,《貴州文史叢刊》2014年第2期。
24王富仁:《王富仁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25游建西:《歷史上的貴州文化》,《貴州文史天地》1995年第6期。
26王陽明:《月潭寺公館記》,見趙平略譯注:《貴州古代紀游詩文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頁。
27羅強烈:《“貴州現象”啟示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貴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本文系貴州省教育廳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世紀80年代以來貴州鄉土小說發展的‘地方路徑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1QN031)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