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農民的幸福

見到嚴春曉時，他剛從北京參加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回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眼里飽含著難掩的興奮。說到參加這次表彰大會的感受，他用兩個字概括：自豪！

自豪，來自于八年來親身參與了脫貧攻堅整個過程，更來自于親身見證了習近平總書記莊嚴宣告“在迎來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的重要時刻，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的偉大歷史時刻。

2012年12月底，習近平總書記阜平視察后的第三天，嚴春曉便作為工作人員隨河北省第一撥調研組赴阜平調研。隨后八年，他與扶貧工作深度結緣，一任產業扶貧辦主任，兩度基層掛職并駐村扶貧，無數次政策調研、方案起草、扶貧實踐。

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河北省農業農村廳駐陽原縣揣骨疃鎮曲長城村工作隊榮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集體”稱號，作為該工作隊隊長和曲長城第一書記的嚴春曉感到無比的榮耀！

我想為農民做點事兒

人生有多種選擇，有的人出身農家，一旦跳出農門，就好比知了猴脫殼，展翅飛到高高的樹梢兒，好似從天而降的仙女亮嗓高歌，再也不想讓人知道孕育自己生命的土窩。有的人卻似從堅硬的土層里拱出來的樹苗，樹長得越高越大，根扎得越深越遠。他們把大地當成了生活底色，把泥土作為生命之源，愿意用畢生精力，護佑自己的精神家園。

嚴春曉無疑屬于后者。

1998年3月，即將大學畢業的嚴春曉面臨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擇，職業的選擇是實現夢想的開端，也決定著此后人生與之相伴的苦辣酸甜。在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不少同學都在為擇業問題舉棋不定，嚴春曉心里卻早有了定盤星。

在公務員招錄面試現場，當考官們看到他報考的是農業部門時，疑惑的目光瞅著他問：“你是工科生，怎么報考農口？”

“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我想為農民做點事兒！”

嚴春曉真誠的回答，讓考官們眼神里的疑惑變成了贊賞。

為農民做點事，對嚴春曉來說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少年時代埋藏在心中的一顆種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子已生根發芽，伸枝展葉。

南橋，是河北省行唐縣一個普通村鎮，也是嚴春曉的出生地。從他記事起，家里就過著貧窮的生活，紅薯是大半年的主食，玉米面粥是家常便飯。那時候他最盼望的是過年，因為只有過年才能吃頓肉餡餃子，吃上白面饅頭和豬肉粉條大燴菜。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嘴饞，很想多吃幾頓白面饅頭和肉菜。每逢這時，母親總是對他說：“好好上學吧，等你考上大學，將來有了出息，就能天天吃上白面饅頭和豬肉粉條大燴菜了。”

這小小的愿望，成了嚴春曉少年時代努力的動力。從小學到大學，他一路沖刺，終于走出了貧窮的農村，幸福之門已經向他開啟。可每次回到家鄉，看到不少鄉親生活依然貧窮，心里就特別不是滋味。為解決農村貧困問題盡一己之力，腳踏實地為農民做點事，成了嚴春曉大學畢業后義無反顧的選擇。

目標既然選定，就要躬身前行。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20年，為了當初那句鏗鏘誓言，嚴春曉在農業戰線奮力拼搏，不斷進取，由一個工科畢業的門外漢，變成了農經博士、農業技術推廣研究員，對農業農村多個領域有了深入思考和具體實踐。

2018年春天，脫貧攻堅戰已到了沖刺階段，中央吹響了決戰脫貧攻堅、決勝全面小康的沖鋒號。一些偏遠山區的貧困村就像“頑固堡壘”，需要選擇最有戰斗力的精兵強將去攻克難關。

嚴春曉作為河北省農業農村廳最年輕的后備干部，在關鍵時刻積極擔當，克服剛上高中的兒子需要陪伴指引，愛人工作繁忙身體欠佳需要照顧的實際困難，再度掛帥出征，到河北省最大的深度貧困村——陽原縣曲長城村去“啃最硬的骨頭”，執行為期三年的脫貧攻堅任務。

百廢待興的破冰之戰

曲長城村位于河北省陽原縣桑干河畔，是個有著四五百年歷史的大村，三十年前還山清水秀、地肥糧豐、雞鳴人歡。因村里一次打井穿透咸水層，導致水質逐年惡化，澆地莊稼不長，耕地加速鹽堿化，喝水苦咸難咽。村民想盡辦法找水，都沒有成功，喝水要到外村去買，水貴如油。縣、鎮兩級政府千方百計引水，水質都不理想。嚴重的缺水，加速了村里的衰敗，有條件的村民搬到外邊去住，80%的年輕人外出務工，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殘者。

2018年3月8日，嚴春曉帶領韓廷耕、張占偉兩位年輕隊員奔赴曲長城，雄心勃勃要攻破這個“貧困堡壘”。走在狹窄坎坷的村街上，看到聚集在墻角曬太陽的村民，滿腔熱情上前打招呼，迎接他們的卻是麻木的表情、冰冷的目光和不屑的議論：

“幾個小毛孩子能干啥，又是下來鍍金的吧？”

“你們帶了多少錢啊？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嗎？”

“要是能讓我們喝上干凈水，別的啥都不用干，也給你們樹碑立傳燒高香。”

尖刻的質問，帶有挑釁性的表情，讓嚴春曉和兩名年輕隊員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盡管他們來時對曲長城的情況已有所了解，但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啃下這塊硬骨頭有多難。

曲長城的春天來得晚，季節雖已過驚蟄，但氣候依如隆冬，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寒氣逼人。初來乍到就遇到如此冷落，想到后邊不知道會有多少道難關，幾個人冷得心里瑟瑟發抖。

晚飯嚴春曉親自下廚煮了幾包方便面，又切了一大把姜絲，笑呵呵對兩個年輕人說：“這里的氣溫比石家莊低了好幾度，多喝點熱面湯，回屋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明天太陽一出來就暖和了。”

這一語雙關的話語，是對兩個隊友的安慰，也是在為自己加油。

脫貧攻堅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特殊戰役。駐曲長城村工作隊三人都是共產黨員，在困難面前沒有任何退縮的理由，只有勇往直前，才能決戰決勝！一夜的思索，讓嚴春曉增強了必勝的信念。他想，不管有多少難題，都要抓住重點，突破難點，解決熱點，干出亮點，只有這樣，才能贏得村民的信任。

第二天吃過早飯，嚴春曉和兩個隊員進行了分工，三人在村干部的帶領下分頭入戶摸底調查，尋找破冰的突破口。整整一天的奔波，三個人把村里的重點戶都走訪了一遍，村民最強烈的訴求是解決吃水難問題。

水，是導致村民貧窮的根本，也是讓村里衰敗的源頭。破冰之戰，從水開始！

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嚴春曉經多方聯絡協調，請來了全省最知名的找水專家。在一次次調閱水文資料、一次次現場勘察之后，專家們給出了打井地點：村南襄山半山腰。

這里海拔1020米，比村里高出整整140米，村民一聽就炸了窩：“半山腰打井，紙面上畫餅，這事肯定辦不成！”

村里95%的人不相信山上能打出好水，5%的人處在觀望之中。對村民的懷疑和非議，嚴春曉認真對待，逐一向專家求證，得到權威答復后，更讓他堅定了“不論多難，也要讓3003名村民喝上健康水”的決心。

好事多磨，其間的經歷讓人唏噓。

2018年9月8日，曲長城迎來第一撥帶著大設備的施工隊。工人們看著周圍重重疊疊的山巒，信心滿滿地說：“打井怕軟不怕硬！這地勢應該沒問題。”

嚴春曉挺高興，心想這半山腰的石頭肯定都是硬的，他期盼著能順利打出這眼井。誰知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施工隊剛打出幾米，就遇到了軟土層，鉆頭被陷住了。拔出鉆頭再打，沒打幾米又被陷住。反反復復打到36米，鉆頭再也拔不出來了。施工隊無計可施，只好拉著設備走人。

處在觀望中的村民看到施工隊離開，剛發熱的心又跌進了冰點，各種議論紛沓而至：“早就知道山上打井不行，他們偏充能，看看咋樣？還是打不成了吧，純屬瞎胡鬧！”

嚴春曉相信專家的話，一定要在山上打出水！他和中標方聯系，讓他們盡快想辦法。對方說已經調整施工方案，可施工隊卻遲遲不能到位。山里冬天來得早，眼看就要上凍，嚴春曉心急如焚，打電話催中標方。第二家施工隊總算來了，帶來的是傳統設備“磕頭機”，叮叮咣咣打了一整天，才鑿出半米多。山里寒風凜冽，晚上已是攝氏零下20多度，工人們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效果，都撂挑子不干了。

看著進退兩難的老板王素文，嚴春曉只好展開情感攻勢，他說：“水是曲長城3003人的命，也是全村人脫貧的根，這眼井要是打出水，你就是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王素文唉聲嘆氣：“只剩我一個人了，吃飯連個換班的人都沒有，這活兒也沒法干啊。”

嚴春曉馬上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工作隊一日三餐送飯，你只管安心打井。有什么困難，你隨時提出來。”

王素文被這份真情打動了，終于留了下來。嚴春曉買來牛奶、面包、火腿腸、方便面、鴨蛋，大包小包送上山，作為王素文的早餐和零食，中午晚上兩頓飯，他與隊員親自下廚做，每頓有葷有素、合理搭配。從村委會到打井地點往返一趟14里路程，嚴春曉開著私家車每天要送兩頓飯，連續22天雷打不動。有時他去縣里跑事回來晚了，哪怕已到深夜，也要到山上看看，陪王素文聊會兒天，或幫他干些活兒。

王素文被感動了，他說：“沒見過嚴書記這么好的領導。人家是省里下來的干部，每天來回顛簸近30里路程上山給我送飯，刮風下雨給我送雨披雨傘，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圖啥？不就是為讓村里人能喝上好水嗎？這么好的扶貧干部，肯定能讓這個村富起來。”

傳統設備完成使命后，又換一批大設備進場，其間反反復復，幾經波折，嚴春曉都用真情打動了施工隊，最終將這眼井的出水量打到了“極致”狀態。之后又接著打出第二眼井。

緊鑼密鼓架設電線、鋪設地下管道，又經過八個月的努力，2019年8月4日，涓涓清泉進村入戶，甘醇甜爽的富鍶山泉水，滋潤了村民干涸的心田。也讓他們對這個“娃娃臉兒”扶貧書記刮目相看，工作隊一下成了村民的“主心骨”。

產業增收的突圍之路

嚴春曉在駐村前負責全省農業產業扶貧工作，深知要穩定可持續脫貧致富，產業是基礎，也是根本之策。因此，在找水打井的同時，就開始謀劃布局曲長城的產業發展。

曲長城村位于河北省西北部，海拔高，氣候冷涼、無霜期短，加上多年來水質變差，近2萬畝耕地逐漸鹽堿化，儲備林成活率低，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大大下降，多年來沒有支撐穩定收入的成規模產業。

嚴春曉懂得，發展扶貧產業應充分發揮資源稟賦和比較優勢，緊扣“特色”做文章，避免同質化。曲長城地處北緯39.99度，千米海拔、桑干河畔，光照充足、晝夜溫差大，土質微堿、天然生態，發展特色優勢產業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隨后，一批專家相繼被邀請到曲長城，經過嚴謹的考察研究，以河北皇菊、贊皇福棗、契丹蘋果、昌平草莓為主體的“冷涼地區特色精品產業示范園區”發展規劃應運而生。

2019年春分過后項目落地，實施地點選在了多年荒蕪的集體果園地里。嚴春曉通過縣農機站請來了拖拉機機主，想開犁耕地，誰知機主看到那一大片長滿荒草還夾雜著石塊的地，搖搖頭說：“這種地塊作業起來毀刀片，咱實在干不來！”開拖拉機走了。

嚴春曉只好再請來第二個，機主到地里轉了一圈兒，說出的話和第一個如出一轍。第三個機主又請來了，站在地頭上只看了一眼就擺手撤退：“這活兒我可干不了！”

不服輸的嚴春曉對武曉敏說：“我不信這事干不成！他們不給干，咱買拖拉機自己干！”

新當選不久的村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武曉敏，出生于1979年，當過兵，在部隊入了黨，復員回來后，在外邊打工多年，后來父親得了重病，才回到村里。

武曉敏知道嚴春曉下決心要開墾出這片荒地，是想給村里留下永久的致富產業。作為村支書，他對嚴春曉這么拼命為村里謀事充滿感激。可村里沒有集體資產積累，買拖拉機需要好幾萬塊錢，他實在拿不出。

嚴春曉看出武曉敏的為難情緒，當即通過微信轉給他5萬塊錢，讓他馬上到縣農機經銷點買一臺拖拉機。

拖拉機的轟鳴聲，犁開了曲長城荒蕪板結多年的土地，也觸動了曲長城村民的心。

“人家出力貼錢圖個啥？還不是為讓咱在家門口有活兒干，有錢掙，這事咱得幫著干。”

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到地里幫著撿石頭瓦塊、平整土地。短短一年時間，占地400畝、輻射面積達2000畝的特色產業示范園區橫空出世！最為可喜的是，成功突破菊花不能在冷涼地區露天種植的限制，并實現了從產中種植到產前育苗、產后包裝加工和品牌營銷的全產業鏈發展。

2020年春天，菊花苗木示范輻射到周邊鄉鎮和石家莊地區，成為曲長城的致富花。與300畝皇菊間作栽植的1.5萬株抗寒蘋果，密植的1萬株福棗，10個草莓暖棚，以及配套建設的菊花烘干坊、果品保鮮庫、谷物加工廠等項目相繼落地，姹紫嫣紅的觀賞花海更成了吸引本縣及周邊地區游人的金字招牌。這些產業在為曲長城村民提供更多就業機會和可觀經濟效益的同時，也為貧困地區引領了一條特色產業脫貧致富道路。

示范產業發展起來了，內生動力的激發至關重要。嚴春曉指導成立了由“村干部或黨員骨干+專家或致富能手+貧困戶或邊緣戶”組成的發展小組，將貧困戶或邊緣戶全部聯結在產業鏈條上，輻射引導非貧困戶發展，從各個方面拓寬收益渠道，增加農民收入。

土地得租金、勞務得薪金、產業有分紅、衍生服務有酬金。全村200多名有勞動能力的貧困戶在產業園區、加工廠區和建設工地打工，曲長城的村民已開始從新興產業中看到真正的希望。

危房改造是曲長城的又一難題。村子大，危房多，環境臟亂差，無論怎么改造，都是治表不治里。嚴春曉琢磨著，怎樣才能找到一勞永逸的辦法統籌解決這些問題，讓村民既不花錢又能實現“生態宜居”，盡早搭上“鄉村振興”這班快車。經過與鎮黨委書記薛源和村干部們多次暢談，從最初翻蓋平房的想法逐步升級，最終決定建設6層電梯樓房。

誘發這個狂想曲的音符，是自然資源部為深度貧困地區出臺的“土地增減掛鉤政策”，將閑置宅基地恢復成耕地，一畝地指標交易至少可得30萬元，新增土地還可以用來擴大生產。這樣的優惠政策千載難逢，必須搶抓機遇！

村民們聽說要在村里蓋帶電梯的樓房，一開始的反應比當初聽說要在山上打井還要激烈，認為是天方夜譚，到后來就有了更多的想法：一方面很渴望，祖祖輩輩住土屋睡土炕的農民，能不離開故土、不用花錢就像城里人一樣住上寬敞明亮、功能齊全的樓房，那敢情好;另一方面很糾結，農具往哪兒放？雞、豬、牛羊在哪兒養？住樓房生活成本提高怎么辦？

經過充分交流、反復溝通，宜居小區建設方案終于得到多數村民認可，并獲得政府批準。在全面實現住房安全的基礎上，啟動兩期24棟、816套6層電梯樓房建設。全村按統一標準對現有房屋進行折價，每套樓房再貼補一定面積，大多戶不用花錢就能住上樓房，有的還可以倒賺一些錢。同步建設養殖場、農具停放區，村集體收益向小區公共服務傾斜。這樣既一攬子解決了房屋破舊、間斷供水、環境臟亂、燒煤污染、下水處理、基建欠賬等問題，還能復墾出800畝耕地指標，同時為后續產業發展留足空間。

扶貧先扶志，扶貧必扶智。抓好義務教育，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一環。為保證村里的孩子不因貧困而輟學，嚴春曉多方聯系社會助學基金，對50名貧困學子和19名特困家庭學子進行幫助或長期資助，多渠道托起他們的生活保障。

同時，嚴春曉采取短期和長期相結合的方式，融合三個駐村工作隊的高材生，到村小學開展公益輔導。還通過開展大學生支教活動、建立大學生社會實踐基地等方式，讓大學生們與曲長城小學保持長期對接;推出了“村校共建模式”，采取招錄和招聘相結合的方式，把優秀教師引進到學校中來。這個連環套，打破了學生流失嚴重的怪圈，讓村小學破繭重生，30名學生轉回村小學讀書，為從根本上解決貧困問題打牢了人才基礎。

三年來，曲長城村在實現高質量脫貧出列的基礎上，跨上鄉村振興頭班車。嚴春曉和他的隊友即將凱旋，我問他有什么想法，他飽含深情地說：“脫貧摘帽不是終點，而是新生活、新奮斗的起點。曲長城在我心里早已是第二故鄉，我會繼續關注村里的發展，希望村民過上更加美好的新生活。”

（周喜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石家莊市文聯名譽主席，石家莊市作家協會終身榮譽主席。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表作品近千萬字，《當家的女人》《當家的男人》《我的幸福誰當家》等作品30余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

編輯：王瑜